眼見一碟花生米見了底,酒斟了兩回,茶也添了一次,雙方還在無關緊要地閑扯著最近天氣不錯秋收很好你發體了你也發福了之類的廢話。


    四日後,我跟隨蕭暄前去談判。他們一個個嚴陣以待肅穆莊嚴,就我暗暗興奮仿佛參加旅行團。


    但是到了那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南竹縣是個小地方,屋舍簡陋,街上塵土飛揚,百姓衣著簡樸,車馬一過滿街雞飛狗跳。那酒館也果真如描述中一般清涼簡樸通風采光良好——充頂了也隻能塞三十個人吧。


    難怪選這裏,有啥動靜都一目了然。


    酒館主人是個胡子大叔,有著江湖人的身材和神秘感。自己店裏兵戈林立,他無動於衷,自己撥著算盤珠子算賬。


    然後,趙策先生遲到。


    蕭暄倒見怪不怪,“他爹該給他起名字叫守時。從我認識他起,上學、吃飯、聚會,甚至搶女人,無一不晚到。他這次要準時來了才有貓膩。”


    蕭王爺慢條斯理地喝茶。外麵一個悅耳男聲響起,“數年不見,燕王一如既往牙尖嘴利不饒人。”


    趙公子翩翩而來。


    的確是翩翩,一身白衣,金冠玉帶,容貌清俊端莊,可惜神情十分縹緲,好像沒睡醒。都說他是名揚天下的才子,可是同樣是才子的宋子敬身上的那種文雅內涵,在他身上統統看不到。


    這樣的人,卻不遠萬裏深入敵軍來談判。


    蕭暄笑著站起來,“這次不算遲得太久。”


    我識趣,低頭退到眾人身後一個不起眼的地方。


    聽到趙策的聲音,“王爺安好。”


    蕭暄亦笑道:“侯爺也安好。”


    “很好很好。”趙策興致勃勃,“大家都好!”


    我有點忍不住笑了。


    好在蕭暄接著朝趙家帶來的幾個官員打招呼,“王大人,劉大人,馬將軍……”竟然認識大半。


    被點名的官員笑得都很勉強,礙於麵子也不得不禮貌應答。


    兩方入座,熱茶酒水端了上來。


    結果趙公子張口說:“餓了,上飯吧。有八寶雞嗎?”


    胡子大叔不客氣,“這裏隻有茶和酒。”


    趙策抱怨蕭暄,“老六,你太小氣了,沒有誠意也得有錢。大老遠的被那幫老頭子逼來同你談判,一口飯都吃不上。”


    那幫老頭子就站在趙公子身後,臉色不大好看。


    蕭暄把花生米的碟子往趙公子那裏推了推,“得了,得了,花生也是糧食。”


    趙公子沒辦法,隻好揀花生米吃。


    見此情形,我的心碎了一地。這就是我夢想中精英成群華蓋交織威嚴肅穆具有曆史意義的談判嗎?


    眼見一碟花生米見了底,酒斟了兩回,茶也添了一次,雙方還在無關緊要地閑扯著最近天氣不錯秋收很好你發體了你也發福了之類的廢話。


    蕭暄在我那裏省略去的耐心估計全用在了這裏,氣氛好得猶如蜜裏調油,兩人完全一副友好鄰邦你來我往互相幫助共同繁榮一道發展的架勢。皇帝不急,太監自然就會急,趙公子身後的白胡子文官們又是瞪眼又是咳嗽,十分有表現力和張力。可惜趙策背對他們看不到,卻讓我們一幹閑雜人飽了眼福。


    他們也都是趙相親信,朝中重臣,這次陪同前來和談肩膀上背負著的重任,恐怕就是督促這位沒什麽責任感的公子履行自己的職責。


    於是,有個白胡子老頭忍不住,湊上來輕聲道:“侯爺,您看……”


    趙策莫名其妙地看他,“看什麽?”


    老頭僵硬地笑著,“不是看什麽。而是,您這酒也喝了,花生也吃了,是不是該……”


    “該走了?”


    老頭臉上的笑快掛不住了。旁邊同僚看不下去,出來幫他一把。


    “侯爺,出來時丞相交代的事,你可別忘了。”


    趙策不耐煩,“一路上你們都在我耳邊嘮叨,我能忘了嗎?”


    蕭暄隻是淡淡地笑著,優雅地端起杯子輕抿一口酒。表情既不是譏諷也不是同情,風輕雲淡,似乎對方的爭執同他沒有絲毫幹係。


    談判桌也是戰場。


    趙策擱下筷子,對蕭暄說:“我記得小時候我們都還在太學裏念書時的事。一次校場上練習射箭,樊將軍要求我們百米中紅心。那本來很簡單,你練得不耐煩了,鼓動著謝老二還有小韓他們一起要求射飛靶。樊將軍笑你們年紀太小,拉不動大弓,更射不了那麽遠的飛靶。你卻不服氣,堅持自己能行,於是當場就拉弓練習。此後半個多月,你一得空就去校場拉弓射靶,酷日當空,風雨無阻。不管是汗如雨下,還是雙手血肉模糊,連謝老二都看不過去勸你,你卻咬牙不肯停歇。那些日子我都記得模糊了,卻清楚地記得後來在樊將軍麵前,你拉弓連射三箭,分別射中三隻飛靶時,樊將軍的震驚神色。哈哈,他本為了打擊你,還故意叫人把那三個飛靶加快了速度。”


    蕭暄輕笑,“都是少年血氣方剛魯莽衝動時的往事了,你提它做什麽?”


    趙策說:“我隻想說的是,我知道你的為人,一旦認定了目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他身後的官員神色都一變。現場氣氛頓時緊張。


    我隻察覺宋子敬不著痕跡地往前邁了小半步,將我擋去了大半。


    蕭暄放下酒杯,俊逸的麵容上還是一片祥和,仿佛真的隻是和少年好友煮酒閑聊往事一般。


    也正因為是好友,所以不需言語,彼此了解至深,心意相通,所謂談判,就成了政治手腕下的一個小小鬧劇,成了兩個男人之間通氣的契機。


    談本無可談,他不會為舊友幾句話而改變初衷,他也不會拿出金錢名譽誘惑收買。一個是野心勃勃的複仇者,一個是清高爽落的書生,都有自己堅持的寧死不肯彎折的風骨。


    “阿策,還是你了解我。”蕭暄淡然一笑,“你放眼看看如今的大齊,冗官浮泛,淩虐下民。機構亦是疊床架屋,屍位素餐。如今又有趙黨當道,上欺蒙皇上,下鞭撻百姓。我是蕭家子弟,自幼鍾鼎祿食,受百姓奉養,如今見此場麵若還是繼續呼盧浮白放浪山水,不但對皇上不忠,身為臣子不肅諫厲誆,也是對天下子民的不義,見民於水火而無動於衷。”


    趙策臉色肅穆,卻一言不發,並沒有辯解反駁的意思。


    趙策身後的官員已經按捺不住了,“侯爺!丞相交代的……”


    “你們是說客還是我是說客?”趙策話語依舊清淡,可是卻有說不出來的分量,一下讓身後人收了聲。


    “爹也真是,明明知道成不了的事,還偏偏丟給我來做。倉促地來,灰溜溜地回去,不是惹笑話嗎?枉我東齊才子盛名,臉丟到姥姥家去了。”


    不知道被點了名的趙家老太太會不會在京城裏打噴嚏。不過趙公子顯然不在乎這個,繼續說:“我姓的是趙,所作所為,自然不會愧對父母養育。趙家的福或是孽,我也自然會一並承擔,絕不推脫。而老六,你也有你的立場和責任。你斬奸除惡保家衛國,我孝順父母保全族人,做的都是自己分內的事。你體會不了我的艱難,我也左右不了你的抉擇。我們彼此不苛責不要求,待到最後對決時刻,自有命運作安排。”


    蕭暄依舊無言,眼簾低垂表情平靜,我卻看到他握著酒杯的手在發抖。


    意氣相同情投意合的好友,終究殊途,甚至有可能避免不了將來揮刀相向。誰都不願意,可是這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是笑傲江山建功立業君臨天下必須付出的代價,是要得到那個權力集中下的最高點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趙策顯然不是第一個離他遠去的親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蕭暄當然也早就做好了這般心理準備,來承受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離別分道揚鑣天涯路,他在索取失去後的補償的同時,也深深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隻是,他的心,會在這一次次的舍棄中,變得堅硬,變得冷酷,變得麻木。


    而麵對這樣無可避免的傷害,我所能做的是什麽呢?


    我可以走過去,給他一個擁抱;我可以陪伴在他身邊,幫他熬過傷痛,可是我沒有辦法把他從這條路上拉走。我隻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上那至尊之巔,萬朝來賀,同所有人一樣,仰望著他,依靠著他,放棄自我。


    趙策已經站了起來,絲毫不理會臉色發白幾欲昏倒的文官,轉身要走。蕭暄一動不動地繼續坐著,手裏還捏著早已空了的酒杯。


    “公子不忍,我等就代公子行事!”一個武將猛然暴起,拔出長劍躍身刺了過來。


    他的劍還未近蕭暄身前,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力量掀到一邊,慘叫著捂住前胸。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變故驚住,兩方侍衛都拔出劍,卻都不明情況,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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