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香開花的時候,我想到王媽。我不能忘記,在我剛走出童年的幾年中,不知道有幾個夏夜裏,當悶熱漸漸透出了涼意,我從飄忽的夢境裏轉來的時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紙上微微有點兒白;再一沉心,立刻就有嗡嗡的紡車的聲音,混著一陣陣的夜來香的幽香,流了進來。倘若走出去看的話,就可以看到,一盞油燈放在夜來香叢的下麵,昏黃的燈光照徹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離的影子投在牆上,王媽坐在燈旁紡著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牆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動著。


    她是老了。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到我們家裏來的。當我從故鄉裏來到這個大都市的時候,我就看到她已經在我們家裏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那時,已經似乎很老了。對我,從那時到現在,是一個從莫名其妙的朦朧裏漸漸走到光明的一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層薄紗。雖然到現在這層薄紗也沒能撤去,但漸漸地卻看到了一點兒光亮,於是有許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塗。就在這從朦朧到光亮的一段裏,我們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搬到一條歪曲鋪滿了石頭的街上。王媽也跟了來。房子有點兒舊,牆上滿是雨水的漬痕。隻有一個窗子的屋裏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時間就在這黑暗屋裏消磨過去。院子裏每一塊土地都印著我的足跡。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起來屋頂上在秋風裏顫抖的小草,牆角簷下掛著的蛛網。但倘若籠統想起來的話,就隻剩一團蒼黑的印象了。


    倘若我的記憶可靠的話,在我們搬到這蒼黑的房子裏第二年的夏天,小小的院子裏就有了夜來香。當時頗有一些在一起玩的小孩,往往在悶熱的黃昏時候聚在一塊兒,仰臥在席上數著天空裏飛來飛去的蝙蝠。但是最引我們注意的卻是夜來香的黃花——最初隻是一個長長的花苞,我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還不開,還不開,驀地一眨眼,再看時,長長的花苞已經開放成傘似的黃花了。在當時的心裏,覺得這樣開的花是一個奇跡。這花又毫不吝惜地放著香氣。王媽也很高興。每天她總把所有開過的花都數一遍。當她數著的時候,隨時有新的花在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她眼花繚亂,數也數不清。我們看了她慌張而又用心的神情,不禁一哄笑起來。就這樣每一個黃昏都在奇跡和幽香裏度過去。每一個夜跟著每一個黃昏走了來。在清涼的中夜裏,當我從飄忽的夢境裏轉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王媽的投在牆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著夜來香的影子晃動了。


    就在這樣一個環境裏,我第一次覺得我的眼前漸漸地亮起來。以前我看王媽隻像一個影子。現在我才發現她也同我一樣的是一個活動的人。但是我仍然不明了她的身世。在小小的心靈裏,我並想不到她這樣大的年紀出來傭工有什麽苦衷;我隻覺得她同我們住在一起,就是我們家裏的一個人,她也應該同我們一樣地快活。童稚的心豈能知道世界上還有不快活的事情嗎?


    在初秋的暴雨裏,我看到她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在嚴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她點著燈起來升爐子。冷風把她手吹得紅蘿卜似的開了裂,露出鮮紅的肉來。我永遠忘不掉這兩隻有著鮮紅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氣,這些都充分表示出一個北方農民的固執與倔強。但我在黃昏的燈下卻常聽到她不時吐出的歎息了。我從小就是孤獨的。在我小小的心裏,一向感覺到缺少點兒什麽。我雖然從沒歎息過,但歎息卻堆在我的心裏。現在聽了她的歎息,我的心仿佛得到被解脫的痛快。我願意聽這樣的低咽的歎息從這垂老的人的嘴裏流出來。在她,不知因為什麽,閑下來的時候,也總愛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她的丈夫是她村裏唯一的秀才,但沒能撈上一個舉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裏的妯娌們排擠,不得已才出來傭工。有一個兒子,因為鄉裏沒有飯吃,到關外做買賣去了。留下一個媳婦在這大城裏,似乎也不大正經。她又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怎樣剛強,怎樣有本領,和許多別的美德;但誰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著走出來謀生,隻落得幾聲歎息呢?


    以後,這歎息就時時可以聽到。她特別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裏,她替我暖,在夏夜裏,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趕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早晨用開了鮮紅裂口的手生爐子。當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她鄭重其事地數著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裏,晚秋的黃昏裏,卻連續聽到她的歎息,這歎息在沉寂裏回蕩著,更顯得淒冷了。她仿佛時常有話要說。被追問的時候,卻什麽也不說,臉上隻浮起一片慘笑。有時候有意與無意之間,又說到她年輕時候的倔強,她的秀才丈夫。往往歸結說到她在關外做買賣的兒子。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老人怎樣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兒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寫過幾封信給她的兒子,但終於也沒能得到答複。這老人心裏的悲哀恐怕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不記得是哪一年,在夏天,又是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兒子來了信。信裏說的,卻並不像她想的那樣滿意,隻告訴她,他在關外勤苦幾年掙的錢都給別人騙走了;他因為生氣,現在正病著,結尾說:“倘若母親還要兒子的話,就請匯錢給我回家。”這樣一封信給她怎樣的影響,我們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出。連著歎了幾口氣以後,她並沒說什麽話,但臉色卻更陰沉了。這以後,沒有歎氣,我們隻看到眼淚。


    我前麵不是說,我漸漸從朦朧裏走向光明裏去麽?現在我眼前似乎更亮了。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常掛著的微笑後麵有著怎樣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我看透了這老人的眼淚裏有著無量的淒涼。我也了解了她的寂寞。


    在這時候,我們又搬了一次家,隻不過從這條鋪滿了石頭的街的中間移到南頭。王媽仍然跟了來。房子比以前好一點兒,再看不到四壁的雨痕和蜘蛛。每座屋子也都有了兩個以上的窗子,而且窗子上還有玻璃。尤其使我滿意的是西屋前麵兩棵高過房簷的海棠。時候大概是春天,因為才搬進來的時候,樹上還開滿著一團團的花。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大概因為院子大了一點兒吧,滿院裏,除了一個大水缸養著子午蓮和幾十棵鳳仙花和其他雜花以外,便隻看到一叢叢的夜來香。我現在已經不是孩子,有許多地方要擺出安詳的樣子來;但在夏天的黃昏時候,卻仍然做著孩子時候做的事情。我坐在院子裏數著天上飛來飛去的蝙蝠。看著夜色慢慢織入夜來香叢裏,一片朦朧的薄暗。一眨眼,眼前已經是一片黃黃的傘似的花了。跟著又有幽香流過來。夜裏同蚊子打過了仗,好容易睡過去。各樣的夢做過了以後,從飄忽的夢境裏轉來的時候,往往可以看到窗上有點兒白,聽到嗡嗡的紡車的聲音。走出去,就可以看到王媽的黑大的投在牆上的影子在合著夜來香的影子晃動了。


    王媽更老了。但我仍然隻看到她的眼淚。在她高興的時候,她又談到她的秀才丈夫,她的不大正經的兒媳婦,和她病倒在關外的兒子。她仍然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老早起來生爐子,從她走路的樣子上看來,她真有點兒老了;雖然她自己在別人說她老的時候還在竭力否認著。她有顆簡單純樸的心。因了年紀更大的關係,這顆心似乎就更純樸簡單。往往因為少得了一點兒所應得的東西,我們就可以看到她的幹癟了的嘴並攏在一起,腮鼓著。似乎要有什麽話從裏麵流了出來。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往往是沒有什麽流出的。倘若有人意外地給了她點兒什麽,我們也可以意外地看到這老人從心裏流出來的快意的笑了。她不會做荒唐的夢,極小的得失可以支配她的感情。她有一顆簡單的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這寂寞的老人就在這寂寞裏活下去。上天給了她一個爽直的性情,使她不會向別人買好,不會在應當轉圈的時候轉圈。因為這,在許多極瑣碎的事情上,她給了別人一點兒小小的不痛快,她自己卻得到一個更大的不痛快。這時候,我們就見她在把幹癟了的嘴並攏以後,又在暗暗地流著眼淚了。我們都知道,這眼淚並不像以前想到她兒子時的那眼淚那樣有意義。這樣的眼淚流多了,頂多不過表示她在應當流的淚以外,還有多餘的淚,給自己一點兒輕鬆。淚流過了不久,就可以看到她高興地在屋裏來來往往地做著雜事了。她有一顆同孩子一樣的簡單的心。


    在沒搬家過來以前,我已經到一個在城外的四麵滿是湖田和荷池的學校裏去讀書,就住在那裏。隻在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學校裏死沉的空氣裏住過六天以後,到家裏覺得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進門先看到王媽的歡樂的微笑。等到踏著暮色走回去的時候,心裏竟覺得意外地輕鬆。這樣的情形似乎也延長不算很短的一個期間。雖然我自己的心情隨時都有著變化,生活卻顯得驚人的單調。回看花開花落,聽老先生沙著聲念古文,拚命地在飯堂裏搶饅頭,感情衝動的時候,也熱烈地同別人打架,時間也就慢慢地過去。


    又忘記了是多少時候以後,是星期日,當時我從學校裏走回家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黃瘦、個兒很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們搬移著桌子之類的東西。旁人告訴我,這就是王媽的兒子。幾個月以前她把儲蓄了幾年的錢都匯給他,現在他居然從關外回到家來了。但帶回來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個有著幾乎各類的一個他那樣用自己的力量來換麵包的中年人所能有的病的身子,和一雙連霹靂都聽不到的耳朵。但終於是個活人,是她的兒子,而且又終於回到家裏來了。


    王媽高興。在垂暮的老年,自己的獨子,從迢迢的塞外回到她跟前來,這樣奇跡似的遭遇怎能不使她高興呢?說到兒子的身體和病,她也會歎幾口氣,但兒子終於是兒子,這歎息掩不過她的高興的,不久,她那不大正經的媳婦也不知從哪裏名正言順地找了來,於是一個小家庭就組成了。兒子顯然不能再幹什麽重勞力的活兒了,但是想吃飯除了勞力之外又似乎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在我第二星期回到家裏來的時候,就看到她那說話也需要打手勢的兒子在咳嗽著一出一進地挑著滿桶的水賣錢了。


    這以後,對王媽,對我們家裏的人,有一個驚人的大轉變。從她那裏,我們再聽不到歎息,看不到眼淚,看到的隻有微笑。有時兒子買了一個甜瓜或柿子,甚至幾個小小的梨,拿來送給母親吃。兒子笑,不說話;母親也笑,更不說話。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笑怎樣潤濕了這老人的心。每逢過節,或特別日子的時候,兒子把母親接回家去。當吃完兒子特別預備的東西走回來的時候,這老人臉上閃著紅光。提著籃子買菜也更帶勁,冬天早晨也更起得早。生命對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興地活下去,沒有了寂寞,也沒有了淒涼,即便再說到她丈夫的時候,也隻有含著笑罵一聲:“早死的死鬼!”接著就興高采烈地誇起自己年輕時的美德來了。我們都很高興。我們眼看著這老人用手捉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辛勤了幾十年,現在這希望才在她心裏開成了花。


    日子又平靜地過下去。微笑似乎沒離開過她。這老人正做著一個天真的夢。就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年的時間。中間我還在家裏住了一個暑假,每天黃昏時候,躺在院子裏的竹床上,數著天上的蝙蝠。夜來香每天照例一閃便開了。我們欣賞著花的香,王媽更起勁地像煞有介事似的數著每天開過的花。但在暑假過了以後,當我再每星期日從學校裏走回家來的時候,我看到空氣似乎有點兒不同。從王媽那裏我又常聽到歎息了。她又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兒子常生病,又聾。雖然每天拚命挑水,在有點兒近於接受別人恩惠的情形下接了別人的錢,卻連肚皮也填不飽。這使他隻有更拚命;然而結果,在已經有了的病以外,又添了其他可能的新病。兒媳婦也學上了許多新的譬如喝酒抽煙之類的毛病。她丈夫自然不能滿足她;憑了自己的機警,公然在她丈夫麵前同別人調情,而且又進一步姘居起來了。這老人早起晚睡侍候別人顏色掙來的錢,以前是被嚴謹地鎖在一個箱子裏的,現在也慢慢地流出來,換成麵包,填充她兒子的肚皮了。她為兒子的病焦灼,又生媳婦的氣;卻沒辦法。這有一顆簡單的心的老人隻好歎息了。


    兒子病的次數加多起來,而且也厲害起來。在很短的期間,這歎息就又轉成眼淚了。以前是因為有幻想和希望而不能捉到才流淚;現在眼看著幻想和希望要在自己手裏破碎,這淚當然更沉痛了。我雖然不常在家裏,但常聽人們說到,每次她從兒子那裏回來的時候,總帶回來驚人多的歎息和眼淚。問起來,她就說到兒子怎樣病,幾天不能挑水,柴米沒有,媳婦也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於是在靜寂的中夜裏,就又常聽到她低咽的暗泣。她現在再也沒有心緒談到她的秀才丈夫,誇耀自己年輕時的美德,處處都表示出衰老的樣子。流淚成了日常的工作;淚也終於流不完。並沒延長了多久,她有了病,眼也給一層白膜障上了。她說,她不想死。真的,隨處都表示出,她並不想死。她請醫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蔥葉包起七個活著的蜘蛛生生吞下去,以及一切的偏方正方。為了自己的身子,她幾乎忘掉了一切。大約有幾個月以後吧,身子好了,卻隻剩下了一隻眼。


    她更顯得衰老了。腰佝僂著,剩下的一隻眼似乎也沒有什麽大用。走路的時候,隻是用手摸索著走上去。每次我看她拿重一點兒的東西而曲著背用力的時候,看到她從兒子那裏回來含著淚慢慢地踱進自己的幽暗的小屋裏去的時候,我真想哭。雖然失掉一隻眼睛,但並沒有失掉了固有的性情,她仍然倔強,仍然不會買好,不會在應當轉圈的時候轉圈;也就仍然常常碰到點兒小不痛快,流兩次無所謂的眼淚。她同以前一樣,有著一顆簡單又純樸的心。


    四年前,為了一個近於荒誕的理想,我從故鄉來到這遼遠的故都裏。我看到的自然是另一個新的世界,但這世界卻不能吸引著我;我時常想到王媽,想到她數夜來香的神情,想到她紅蘿卜似的開了鮮紅裂口的手。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時候,迎著我的是她的歡迎的微笑。隻有我了解她這笑是怎樣勉強做出來的。前年的冬天,我又回家去。照例一陣微微的暈眩以後,我發現家裏少了一個人,以前笑著歡迎我的王媽到哪裏去了呢?問起來,才知道這老人已經回老家去了。在短短的半年裏,她又遭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情。因為看到放在兒子身上的希望和幻想漸漸渺茫起來,又因為自己委實得有點兒老了,於是就用勉強存起來的一點兒錢在老家托人買了一口棺材。這老人已經看透了自己一生決定了不過是這麽回事;趁著沒死的時候,預備點兒東西,過一個痛快的死後的生活吧。但這口棺材卻毫無理由地被她一個先死去的親戚占去了。從年輕時候守節受苦,到垂老的暮年出來傭工,辛苦了一生,老把自己的希望和幻想拴在兒子身上,結果是幻滅;好容易自己又製了一個死後的美麗的夢,現在又給打碎了。她不懂怎樣去訴苦,也沒人可訴。這顆經了七十年痛創的簡單又純樸的心能容得下這些破損嗎?她終於病倒了。


    正要帶著兒子和媳婦回老家去養病的時候,兒子竟然經不起病的摧折死去了。我不忍去想象,悲哀怎樣齧著這老人的心。她終於回了家。我們家裏派了一個人去送她。臨走的時候,她還帶著懇乞的神氣說:“隻要病好了,我還回來。”生命的火還在她心裏燃燒著,她不想死的。在嚴冬的大風雪裏,在灰暗的長天下,坐在一輛獨輪小車上,一個垂老的人,帶了自己獨子的棺材,帶了一個艱苦地追求了一輩子而終於得到的大空虛,帶了一顆碎了的心,回到自己的故鄉裏去,把一切希望和幻想都拋到後麵,人們大概總能想象到這老人的心情吧!我知道會有種種的幻影在她眼前浮掠,她會想到過去自己離開家時的情景,然而現在眼前明顯擺著的卻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黑洞,一切就都歸到這洞裏去。車走上一個小木橋的時候,忽然翻下河去,這老人也被傾到水裏。被人撈上來的時候,渾身都結了冰。她自己哭了,別人也都哭起來。人生到這樣一個地步,還有什麽話可以說呢?這純樸的老人也不能不咒罵自己的命運了。


    我不忍去想象,她怎樣在那窮僻的小村裏活著的情形。聽人說,剩下的一隻眼睛也哭得失了明。自己的房子已經賣給別人,隻好借住在親戚家裏。一閉眼,我就仿佛能看到她怎樣躺到床上呻吟,但沒有人去理會她;她怎樣起來沿著牆摸索著走,她怎樣呼喊著老天。她的紅蘿卜似的開了裂口流著紅血的手在我眼前顫動……以前存的錢一個也沒能剩下,她一定會回憶到自己困頓的一生,受盡人們的唾棄,老年也還免不了早起晚睡侍候別人的顏色;到死卻連自己一點兒無論怎樣不能成為希望和幻想的希望和幻想都一個不剩地破碎了去。過去的黑影沉重地壓在她心頭。人到欲哭無淚的地步,還有什麽話可說呢?我聽不到她的消息,我隻有單純地有點近於癡妄地希望著,她能好起來,再回到我們家裏去。


    但這豈是可能的呢?第二年暑假我回家的時候,就聽人說,王媽死了。我哭都沒哭,我的眼淚都堆在心裏,永遠地。現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認識了怎樣叫人生,怎樣叫命運。——小小的院子裏仍然擠滿了夜來香。黃昏裏我仍然坐在院子裏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壓住了我的心。我沒有心緒再數蝙蝠了。在沉寂裏,夜來香自己一閃一閃地開放著,卻沒有人再去數它們。半夜裏,當我再從飄忽的夢境裏轉來的時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聽不到嗡嗡的紡車的聲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四麵牆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著曆亂的枝影晃動。一切都死樣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整夜散放著幽香的夜來香的傘似的黃花枝枝都枯萎了。沒了王媽,夜來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


    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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