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恩師季羨林先生百年冥誕前不久,我恭赴山東臨清康莊鎮官莊村叩祭,家鄉的人民和政府修建了莊重高潔的憩園。在那裏,恩師、師母和家族的先輩安息在一起。恩師終於回到了他魂牽夢縈的母親的身邊。


    站在恩師兒時嬉水的池塘邊,站在恩師兒時攀援的老樹下,腦海裏浮現出的盡是恩師晚年悲天憫人的眼神。


    終其一生,恩師都是一位高校中的專業學者,所從事的專業冷僻到罕有世人知,純粹到幾無煙火氣。


    然而,恩師更是一位有真性情、大情懷的人。他在無數場合曾經說過:“自謂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粒灰也還是愛國的。”正因為此,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命運等“宏大問題”也一直是恩師思考的對象。特別是到了晚年,恩師基本以解放軍301醫院為家,無論是身體條件還是資料條件,都不允許恩師研究畢生摯愛的專業學術問題了,他思考的“宏大問題”除了眾所周知的大國學之外,當屬“和諧說”。


    恩師對“和諧”的思考有一個似乎未被注意的背景,那就是國學泰鬥錢穆先生在台灣去世前,提出中國文化最具價值,並且最能夠貢獻於世界的是“天人合一”觀。恩師經常說:“我很喜歡陶淵明的四句詩,實際上這也是我人生的座右銘,即:‘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我覺得這首詩中就充分展現了順其自然的思想。我覺得‘順其自然’最有道理,不能去征服自然,自然不能征服,隻能天人合一。要跟自然講交情、講平等,講互相尊重,不要講征服,誰征服誰,都是不對的。”


    恩師在晚年一直思考這個問題:中國文化的精髓是什麽?恩師的答案是:“自古以來,中國就主張‘和諧’,‘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和諧這一偉大的概念,是我們中華民族送給世界的一個偉大的禮物,希望全世界能夠接受我們這個‘和諧’的概念,那麽,我們這個地球村就可以安靜許多。從中國文化的傳統來說,我們是不講弱肉強食的。張載在《西銘》中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民,都是我的同胞兄弟;物,包括植物都是我的夥伴。這就是中國的思想。‘和諧’這個概念,有助於全世界人民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愛護。”


    不過,我發現很多人忽略了極其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恩師所倡導的“和諧”是有三個層麵的:人與人和諧,人與自然和諧,人內心和諧。當下很多人的“和諧”觀還僅僅局限在前兩個層麵,罕見有人關注到“和諧”的真正基礎——“人內心和諧”。而正是這個“人內心和諧”,又使得恩師回到了思考這個問題的起點。恩師作為世紀老人,也坦言自己也是一個“世故老人”,深知“人內心和諧”的艱難不易。有一次恩師和友人談到這個問題,慈眉善目的恩師瞬間變得嚴肅起來,略帶憂慮地講道:“和諧是一種文化。我要講的是天人合一,人人合一,個人合一,三個層次,缺一不可。而個人合一很重要,講的是個人修養。讀小學的時候,我就上過一門課,叫‘修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中國人傳統的道德理想。”恩師一貫讚成,在晚年更是特別強調“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他心目中,這是“和諧”的起點和必由途徑。


    恩師西行已有三年了,我相信,思考恩師生前思考過的問題,是最好的緬懷和紀念。《一花一世界——跟季羨林品味生活禪》這本書,選編了恩師生前各個年齡段寫就的散文,這些散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它們都承載著恩師“民胞物與”、“天人合一”的仁者情懷與和諧理念。我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恩師最大的魅力,就是仿佛無法用堂皇的語言來言說他的魅力。用在恩師身上的形容詞,最合適的大概還是純粹和平淡。”我相信這本書中的文字,如同恩師的品質,以其純粹和平淡給人帶來啟迪和感動,讓人思考什麽是真正的和諧,並讓自己的內心世界更和諧。


    錢文忠


    201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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