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過幾種外語,對外語有一定的理性認識,也有一定的感性認識。所謂外語,中華五十六個民族以外的語言,皆可以稱之為外語。以世界之大,民族之多,外語的數量也就十分可觀了。


    外語都有各自的特點,學習的難易程度也極不一樣。但是,外語的難度並不是鐵板一塊,固定不變的。我在德國期間,同時學習俄文和阿拉伯文,兩種語言都不是容易學習的。但是我感到阿拉伯文比俄文容易,而在同一個班上,一位很有學習外語天賦的德國同學則正相反,他認為俄文較阿拉伯文為易。


    成年人學習外語,同不懂任何語言的兒童不一樣。後者是一張白紙,可以任意畫上任意的畫,而前者則有了一種或多種語言基礎,學習新語言,舊有的語言會起幫助或阻礙的作用,連發音都是如此。一個人的發音機構基本上是一樣的。但是,如果先學了一種語言,則這種語言的發音先入為主,會影響新學習的語言的發音。日本人說外語發音一般說都不夠理想,原因就是受到了日語發音的影響。在中國境內,有一些省份的人說漢語就擺脫不掉自己鄉音的影響。


    一個人能不能學好一種或多種外語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並不容易,必須付出艱苦的勞動,費上極大的力量,才有可能。學習外語,同在世界上做任何事情一樣,必須具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的精神,淺嚐輒止,是不會有什麽成就的。根據我個人幾十年的經驗和觀察,我覺得,學習外語學到百分之七八十,就很不容易了。想要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那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至於百分之百,一個外國人萬難達到。我常常打一個比方,每一種外語都有一個門檻,類似鯉魚跳龍門的龍門。一群學到了百分之五六十、七八十的人,擁擁擠擠,聚集在龍門下麵,都想跳過龍門,由鯉魚變成了龍。有的人有天賦,又肯努力,經過了一段努力,甚至艱苦的努力,一下子跳過了龍門,變成了龍。有的人,不努力,或努力不夠,再加上天賦的限製,一跳再跳,最終還是跳不過去,他隻能終身停留在鯉魚的階段上,永遠也成不了龍。


    這個龍門的特點,每一種語言卻不相同。大半不出現在實詞上,而出現在虛詞上。實詞使用起來比較不太困難,而虛詞則頗難。沒有一個比較長期地使用這種語言的過程,特別是在口語方麵,虛詞是難以使用的,勉強使用也會讓人感到別扭,甚至可笑。


    德文的那過程不會例外。


    我自己從高中起就開始學習德文。到了大學雖然總起來說是以英語為主,教授講課都用英語,但是我主修的卻是德語。後來到德國去住了整整十年,因此對德文可以說是有一些水平。有幾年的時間,我唯一使用的語言就是德語。因為我住的那一個城市沒有中國人,我的母語漢語隻好退居幕後。一般人認為,德文是比較難學的一種語言。名詞分陰、陽、中三個性,記起來頗感困難,常常發生張冠李戴的情況。動詞雖然不像梵文那樣複雜,但也不像英文那樣幹淨利落(英文動詞變化也有自己的難點,這裏不談)。但是,最困難的還在虛詞,介詞就是其中之一。


    北大校友沈淵先生,在校時,專攻德語,畢業後幾十年之久,從事與德語有關的翻譯與研究工作,對德語有很深的造詣,理性認識與感性認識具備。積幾十年之經驗,完成了這一部《德語動詞、名詞、形容詞與介詞固定搭配用法詞典》。沈先生抓住了德語虛詞介詞與實詞的固定搭配問題,旁征博引,寫成了這一部大著,可謂探驪得珠矣。唐詩:“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正是指的這種情況。從此以後,想跳龍門的德語學人有了一條捷徑。我感到很欣慰,於是在眼睛幾乎看不見的情況下,寫了這一篇短序。


    2000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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