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飛機中,飛機正以每小時五六百公裏的高速向北疾飛。我們早已穿透雲層。在地麵上仰望雲層,高不可攀。可是我現在卻在從雲層上向上仰望高不可攀的高度上。頭上白日朗朗,腳下雲霧繚繞,好像要遺世而登仙了。


    就在個把鍾頭,不,不到個把鍾頭以前,我們還在廣東的佛山,在廣州的白雲機場。來為我們送行的漢雲、玲玲、梁館,殷勤誠懇,熱情洋溢。我們短短的三天相聚,已經結成了深厚的友誼,這友誼像仙露醍醐一樣,滴到了我這老邁的心頭,使它又溢滿了青春活力。垂暮之年,獲此殊幸,豈不快哉!豈不快哉!我感覺到,我仿佛變成了一隻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穿過白雲,直觸青天,直上重霄九,似乎要同嫦娥和吳剛會麵了。可是我並沒有,也不可能離開地球,因為我屁股上拴著一條長線,這線極長極長,越伸越長,可它總有拴在地球上的一端,這一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它就捏在漢雲、玲玲、梁館,以及佛山和廣州的許多友人手裏。因此,坐在飛機上的隻是我的身軀,我的心卻留在了佛山,留給了那一些非常可愛的、永世難忘的友人們。我屁股下麵的那一條風箏線正捏在他們手裏,而且,我相信,他們會永遠捏下去。即使我落到地上,不再像是風箏,情況也不會改變。


    我要飛去的目的地是北京。北京此時已是初冬,雖然天氣還不太冷,但樹葉已將落盡,荷塘中隻剩下了殘荷,“留得枯荷聽雨聲”。而我出發的地方佛山,卻仍像是三春天氣,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綠滿寰中,春意盎然。古人詩:“馬後桃花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頭?”我現在的處境就是這樣,我哪裏能不回頭呢?可惜的是,“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我的眼睛看不到,我的心卻是能看到的。短短不到三天的時間內,我遇到了那麽多的人,看到了那麽多的奇花異草,訪問了那麽多的名山勝境,參觀了那麽多的古刹新寺,現在一回想起來,眼前撲朔迷離。我手邊沒有一本介紹資料,我僅有的一件工具就是我的心,它雖已老邁,卻還能夠活動。我現在就拿我的心作為攝像機,開動起來,看看還能留下多少印象。


    一、石景宜博士


    山有根,水有源。我這一次廣東之行的根源就是石景宜博士。因此,我先談景宜先生。


    景宜先生是廣東佛山人,僅僅小我三歲,也已到了耄耋之年。據說,他年幼時,家庭並不富裕,完全靠自學成才。他很早就到香港去謀生,從事出版事業和書籍發行工作,以及其他一些企業活動。由於勤苦努力,又經營有方,終於打下了堅實的經濟基礎,事業日益興旺發達,如日中天,晃耀輝煌,照亮了香港的一隅。


    像石老這樣的成功的企業家,在香港為數頗多,資產大於他的也不在少數。然而石景宜畢竟是石景宜。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也同許多香港企業家是一樣的。可是他表達這種熱愛的方式,卻是與眾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他篳路藍縷,獨辟蹊徑,他用他自己所掌握所擁有的文化載體的書籍,來表達自己的拳拳愛國的赤子之心。他為自己的兒子們每個人安排了一個事業基礎,但是,告訴他們,他不管有多少遺產,絕不再留給他們。他自己一生艱苦創業,終於有成。他的兒子們也隻能以他為榜樣,靠個人努力奮鬥,達到養家報國的目的,他絕不把他們培養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懶漢。他熱愛祖國和人民,絕不停留在空洞的口號或願望上,而是有實際行動的,他的行動就表現在努力支持祖國的文化教育事業上。支持祖國的文化教育事業,其道也絕非隻有一端。香港的愛國企業家,有的為祖國大學蓋房子,修圖書館;有的設立獎金,獎勵學生和教員。殊途同歸,都受到了熱烈的讚揚。而石老走的則完全是另外一條路:他購買書籍,贈送給大陸和台灣地區各大學圖書館。根據約略的統計,十幾年來,石老把五十餘萬冊的大陸出版的書籍,運送到台灣,分送那裏的大學圖書館,又把台灣出版的三百餘萬冊書籍,運來大陸,分贈給許多大學的圖書館。這麽多的書籍是怎樣選購的,又是怎樣分送的,其間過程我完全不清楚。但是,這樣繁重艱巨的工作,必然耗費石老大量的精力,則是不言而喻的。


    說到台灣版的書籍,大陸讀者難免有些疑惑難解。我現在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來解釋幾句。對於這一件事情,我以前也是毫無所知的。1994年至1995年將近兩年的時間,我每天跑一趟北京大學圖書館,為的是搜集《糖史》的資料。炎夏嚴冬,風雨無阻。我經常到的地方是善本部閱覽室和教員閱覽室。在善本部裏,我除了借幾本善本書外,大多數時間是翻檢《四庫全書》。在教員閱覽室裏則是鑽進樓上樓下兩間書庫,書庫麵積極大,書架林立,一般的書籍幾乎應有盡有,大約有十幾萬種。我逐架逐層審視每一種書的書名,估計有我想搜集的資料,則取下逐頁翻檢,抄錄下來。在炎夏之時,屋內溫度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度。此時炎陽與電燈共明,書香與汗臭齊發。我已汗流浹背,而毫無知覺,幾已進入忘我之境,對別人或已苦不堪言,我則其樂融融也。在翻檢群書的過程中,我逐漸發現台版的書對我用處極大,用起來極為省力。原來中國古代詩人學者的全集,全為木板印刷,卷帙繁多,編排雖有秩序,翻檢實極困難,而台灣學者和出版家則將這些文集分拆開來,編成大套的叢書,分門別類,一目了然。如《中華文史叢書》之類的叢書,種類頗多,大大地有利於讀者,而刊印並不十分困難。我常一個人胡思亂想,幾十年來,大陸學者和出版家,忙於開會,寫檢討,忙於批評與自我批評,“天王聖明,臣罪當死”,真話與假話並列。雖然也有一定的好處,但究竟浪費了過多的時間和筆墨紙張。相形之下,我們真不能不認真反思了。石老運到大陸來的書,不完全屬於叢書,我提出叢書,不過略舉一例而已。我的意思是想說明,石老運來的書,對大陸學者是十分有用的。


    在北京大學授予石老名譽博士學位之前,我對石老和上述情況,所知甚少。去年10月14日,北大圖書館長林被甸教授陪石老和他的兒子漢基先生來到我家,拿出一帙他在台灣收購到的貝葉經,讓我鑒定是什麽佛典。我拿過來一看,原來是用泰文字母刻寫的巴利文大藏經。巴利文是古代印度的一種文字,沒有自己固定的字母,在印度,則用南印度字母抄寫,間或也用天城體字母;在泰國,則用泰文字母;在緬甸,則用緬文字母;到了近代,英國的巴利經典刊行會(p li text society)使用拉丁字母。現在世界上各國的巴利文學者以及佛教學者,都習慣於使用拉丁字母。據德國梵學大師呂德斯(h luders)的看法,泰文字母的巴利藏有許多優異之處,因此,石老在台灣購得的巴利貝葉經極有學術價值,又有極高的收藏價值,是十分珍貴的。我的鑒定顯然使石老異常高興,他立即將手頭的一帙泰文字母巴利貝葉經贈送給我,我當然也十分高興。


    由於石老對祖國文化教育事業的巨大貢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經過委員們的投票選舉,讓北京大學授予石老中國學術界最高榮譽名譽博士學位。授予儀式是在1998年10月29日,地點是在北京大學新建圖書館大樓內。當時參加的顯貴要人頗多。廣東省幾屆領導人都不遠千裏來京參加了,可見石老在廣東地位之崇高,聲望之隆尊。到了12月1日,石老夫婦又偕漢雲和她的女兒崔丈冰來訪,帶來了一帙緬文字母寫的巴利藏。不知用的是什麽工具,把緬文字母刻寫在貝葉上,極細微,但卻極清晰。人們把刻成的貝葉摞成一摞,在這一摞的兩麵都塗上了黃金,足征此書之名貴。看樣子是王宮中珍藏的寶典,不知是在什麽時候,由什麽人偷出來的。石老說,偷這種東西,如被發現,是要砍頭的,說著便用右手在脖子前比劃了一下。他要把這一帙寶典送給我,我立即拒絕,說:這是寶貝,應由石老自己珍藏。


    從此我就同石老結成了朋友。


    積八十年之經驗,我深感,結識朋友要有一點緣分的。緣分這玩意兒確有一點神秘難解,但它確實是存在的,想否定也不可能。它絕非迷信,有一些唯物主義“理論家”,大概會這樣認為的。無奈事實勝於雄辯,這真叫作沒有法子。就拿我自己來說,我曾有過共事幾十年之久的同事,到頭來卻仍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沒有共同的語言,隻好分道揚鑣了事。


    我交了一輩子朋友,我究竟喜歡什麽樣的人呢?我從來沒有做過總結。現在借這個機會考慮了一下。我喜歡的人約略是這樣的:質樸、淳厚、誠懇、平易;骨頭硬,心腸軟;懷真情,講真話;不阿諛奉承,不背後議論;不人前一麵,人後一麵;無嘩眾取寵之意,有實事求是之心;不是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為別人考慮;最重要的是能分清是非,又敢分清;從而敢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嫉惡如仇;關鍵是一個“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當然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現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氣,正如我不怕馬列主義,而怕馬列主義麵孔一樣。古人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自己不能完全做到上麵講到的那一些情況,也不期望我的朋友們都能完全做到,但是,必須有向往之心,雖不中,不遠矣。簡短一句話,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說的“知音”。孔子說:“勿友不如己者。”“如”字有二解:一是“如同”,二是“趕得上”,我取前者。我生平頗有幾個一見如故、“一見鍾情”的朋友。我們見麵不過幾次,談話不過幾個小時。他的表情,他的談吐,於我心有戚戚焉,兩顆素昧平生的心立即靠攏,我們成了知己朋友。


    我同石老的友誼頗有類同之處。


    我上麵說到,石老是佛山人,佛山屬廣東。我自己是典型的北方人,但頗有一些廣東朋友,也曾多次到過廣東。經過多年的體會與觀察,我逐漸發現,廣東人,還有福建人,有許多特點或者竟是優點。中國目前有56個民族,人口以漢族為最多。漢人分布地區極廣,進入曆史文化的視野比較早,他們創造了中華輝煌的文明,雖然目前仍然璀璨燦爛,生氣勃勃,但是,我感覺,他們在某一些方麵血管已經有點硬化了。反觀廣東、福建等地的人民,仿佛正在壯年,年齡大大地輕於北方。他們無堅不摧,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他們似乎在眼前的路上,隻見玫瑰,不見荊棘,因而膽子極大。僅以吃一項而論,俗話說:食在廣州。記得當年印度友人師覺月博士曾對我說:印度人中流行著一種說法:水裏麵的東西,除了船以外,中國人都敢吃;四條腿的東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國人都敢吃;中國人使用筷子精妙到能用筷子喝湯。前兩句話用到廣東人身上,似乎極為恰當。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無不是他們餐桌上的珍品,吃蛇已經是家常便飯。吃猴腦,吃貓,我還沒有親眼見到過;吃穿山甲,吃果子狸等則是我親眼目睹的。我舉這些吃的例子,沒有別的用心,隻想指出廣東人勇氣之大。廣東人還絕不保守,他們敢於引進西方人的點心,把在中國流行了千百年的酥皮月餅改造成現在這樣的廣東月餅,大概是由於確實好吃,於是天下靡然從之,統一了神州的月餅壇。他們又引進了西方音樂,把中國舊樂與之融合,改造成現在的廣東音樂,至少我這個樂盲——應該稱為“樂聾”——聽起來異常好聽。這一點又證明廣東人絕不保守,對新鮮事物極為寬容,心胸極為豁達。廣東人,還有福建人,有了這一些特點,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或者革新的英雄人物,如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林則徐等等,都生在閩粵,就絲毫也不足怪了。


    我像博士賣驢一樣,嘮嘮叨叨地寫了這樣一大篇,所為何來呢?我隻想證明一件事,證明石老確是一個佛山人,一個廣東人,一個真正的佛山人、廣東人,廣東人所有的優點,他無不具備。我由石老而聯想到我的另外一個老朋友林誌純教授。林是福建人,較我猶長一歲,是地道的耄耋老人了。個子雖不高,然而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飛。在他眼中,宇宙間好像沒有困難之事,字典裏好像沒有“困難”二字。他做事果斷迅捷,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皺過眉頭,像是一團火,所向無前。同這樣的人見麵,自己縱因事碰壁而精神萎靡,也必能立即振作起來。有這樣感染力的人是極少的,林老就是一個。


    然而,石老也是一個。要舉例子嘛,就在眼前。今年11月8日,石老在中央教育部的支持下準備向全國101所211工程的大學贈書,地點選在廣州的暨南大學。暨大是一所有90多年曆史的著名學府,從上海遷至廣州,以麵向華僑為主,兼收內地學生,學生數目已達一萬多人,教師隊伍整齊,圖書設備豐富。這次贈書是一次空前壯舉,石老和暨大都希望我能參加。但我自念年邁體衰,難耐長途跋涉,沒有答應。可我萬萬沒有想到,11月1日上午,石老竟在施漢雲和漢屏姐妹陪同下,不遠數千裏,專程從廣州飛到北京,親臨寒舍催請。這頗有點出我意料,然而感激之情卻溢滿胸腔,我義無反顧,隻能舍命陪君子了。


    有一件小事兒,頗值得一提。我正在寫《新疆佛教史》中的一章,需要台灣出版的《高僧傳索引》,但在北大圖書館中卻隻能找到其中的一本。這次見到石老,不禁向他提到此事,我隻不過是試一試運氣而已。然而我萬沒有想到,四五天以後,漢雲從香港打來長途電話說,《高僧傳索引》,石老已經用十萬火急的辦法,從台灣購得,又用真正的特快專遞的辦法,運到了香港,共用去兩千多港幣。聽了以後,我感激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這是我最想得到的一套書,然而茫茫大地,渺渺人寰,我托什麽人,到什麽地方去找呢?可眼前竟不費吹灰之力,於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了。從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也能看到石老對朋友之忠誠,辦事之雷厲風行,我欽敬之心油然而生。


    我在上麵已經說到,石老捐書的規模之大是絕對空前的。這一件事,從表麵上看起來,能促進海峽兩岸文化教育的發展。但是,我認為,其意義遠不止於此。它能增強兩岸同胞的相互了解,而了解又能使感情增長。感情逐漸濃厚了,會大大地有利於統一。不管眼前還有多少跳梁小醜別有用心地在搗鬼,在破壞,中國有朝一日必然要統一,這是順乎民心應乎潮流的問題,螳臂是擋不了車的。等到將來吾中華土地金甌重圓之日,麒麟閣上必然有石老的名字,這還用懷疑嗎?


    我本來沒有打算寫這樣多的,然而下筆不能自休,仿佛不是我拖筆寫字,而是筆提著我寫。寫到這裏,好像還有許多許多話要說。我用盡全力,強迫自己停下筆來。好一個說不完道不盡的石老石景宜!


    二、暨南大學


    我這一次廣東之行的主要動因來自暨南大學,這一點我在上麵已經談了一點。


    此時北京已是初冬。雖然今年北方氣候偏暖,但也已是木葉脫落,層林盡染的季節,而廣東卻仍是夏天天氣。北京開暖氣,廣州開冷氣,差別有如天淵了。因此,在飛臨廣州時,我們在飛機上忙著換衣服,脫掉毛衣,換上單衣,忙得不亦樂乎。


    走下飛機,還沒有走到迎接客人的人們聚集的欄杆旁邊,就見到一位青年女子,滿麵歡笑,雀躍而來,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肩膀,這是漢雲。在她身後是一位青年學者,經介紹,知道是暨大的副校長蔣述卓教授。我對他可以說是久仰久仰了,他的文章我已經讀過一些,是一位成績卓著的哲學家、史學家、天文學家。我可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竟在這裏會麵。漢雲的來接,是在意料之中的。蔣先生來接則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不管怎樣,他們的來臨使我這一個剛從初冬的北京來的人胸中溢滿了融融的暖意,與廣州的夏日天氣正相配合。


    廣州對我並不陌生,我已經來過多次了。但是,當前中國的發展,疾如暴風驟雨,一轉瞬間,就會讓人有換了人間之感。城市的發展,也完全一樣。我在北京海澱已經住了將近半個世紀,但是,今天讓我步行出門,走不了多久,肯定就會迷路。廣州何獨不然!街道寬敞了,到處都清潔了,再襯上南國的綠樹碧草,有的地方真如閬苑仙境,我不禁顧而樂之。


    走進暨南大學,住進專家樓,樓裏,樓外,樓上,樓下,一派繁忙的節日熱烈氣氛。這樣的贈書盛會,據我所能回憶到的,在中國還是第一次,大概暨大全校師生都動員起來了,到處彩旗飄揚,標語閃紅,連百年古榕都似乎是煥發了青春,葉子碧綠油亮,根須在暖風中晃來晃去,仿佛在鼓掌喝彩。人們則個個忙得團團轉,但是滿麵含笑,透露出心中的快樂,人人都仿佛是在過年。一派喜氣洋洋的溫馨的氣氛彌漫了整個的風光旖旎的校園。我們被安置在整個專家樓最高級的套間裏。不斷有各地來的舊友來訪。石景宜老先生也在漢雲的陪同下前來看我。一直到了深夜,我已經沐浴上床,忙碌了一天的暨大劉校長還在蔣述卓副校長的陪同下來到我的房間,向我表示歡迎。所有這一切行動都溫暖著我的心。僅僅在半天以前,我們還處在萬裏雪飄的北方;一轉瞬間,我們就來到繁花生樹的南國,處在溫暖的友情中。我心裏甜甜蜜蜜地進入睡鄉。


    第二天上午,贈書大會在曾憲梓捐建的科學會堂中舉行。這一座建築巍峨雄偉,大氣磅礴,會議大廳也十分寬敞明亮。廳中坐滿了來自全國的三四百位大學領導人和圖書館長,他們代表著全國101所211工程的大學。大家都知道,所謂211工程是在教育部領導下,經過極其嚴格慎重的手續評選出來的大學,是全國一千多所大學的排頭兵,它們代表著中國教育的最高水平,211工程是一個極其光榮的稱號。教育是一個國家的核心,是保證這個國家前進的重要手段,是這個國家立國的基礎,而大學又是一個國家教育的最高基地。今天到會的嘉賓就是這些基地的代表。大學是知識的淵藪,是智慧的寶庫,今天到會的代表就是從眾多的淵藪中,從眾多的寶庫中走出來的。我浮想聯翩,不禁想到了中國舊日傳說的天上的文曲星,我抑製不住自己的幻想和聯想,順口就溜出來了一幅對聯:


    百座文曲聚暨大


    八方風雨會羊城


    這僅僅是一時感情衝動,工拙非所計也。


    今天到會的除了101所大學的領導外,還有教育部副部長韋鈺院士,以及中央和廣東本地的一些政府領導人。石景宜老先生當然是眾人矚目的中心人物,他的長公子和事業接班人石漢基先生也參加並代表石老發了言。儀式隆重而簡單,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這樣,我們應石老的召約到廣州來的任務可以說是已經完成了,晚上再參加廣州市長的宴請,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然而,石老卻讓我們到他的故鄉佛山去看一看、玩一玩,用他的話來說:“你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時間越長越好。”情不可卻,我隻有遵命了。於是,在漢雲的護駕下,我們登上了車,向著佛山疾馳而去。


    三、到了佛山


    佛山,我是第一次來,但是它的大名卻久已如雷貫耳了。


    我不知道,佛山距廣州究竟有多遠。我隻是懵懵懂懂地覺得,或者說是期望著,一出廣州,馬路兩旁必然是稻田星羅棋布,流水潺湲,椰榕成蔭,一派南國農田風光。然而,車子行行重行行,路兩旁隻見高樓聳立,路中間隻見車如穿梭,毫無田園的感覺。走了約摸一個多小時,漢雲說:“到了!”她的意思是指佛山到了,然而,在我的感覺中,我們仿佛還沒有離開廣州。


    可是“到了”畢竟是真的到了。我們住進了佛山市政府迎賓館。這是一座美奐美輪、富麗堂皇的宏偉建築,似乎不對外營業,隻招待來佛山的貴賓。在迎賓大廳的裏麵,是一泓清水,裏麵浮泳著幾十條尺把長的五色鯉魚。再往裏是一叢叢的熱帶植物,把整個小天井渲染得鬱鬱蔥蔥,青翠欲滴,宛然一首綠色的詩,一曲綠色的音樂。令人看了胸中不禁萌生盎然的生機。


    我被安置在一套所謂總統套間裏。這一個套間之大真令我驚詫不止。一進門是一間會客室,估計麵積至少有一百多平方米,中間擺著幾隻極大的皮沙發,然而在這一間屋子裏卻不見其大,隻覺其小。再往裏麵走,是一間書屋;轉進一個門,是一間極大的臥室;最後是一間極大的衛生間。我平生頗住過幾次總統套間,今年春天在山東聊城住的那一個套間麵積就大得驚人。然而,同佛山的比起來,卻隻能說是小巫見大巫了。這一下子就讓我回憶起在建國初期我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緬甸和印度的情景。我在印度首都新德裏,被印度朋友視作貴賓中之貴賓,被安置在原為英國總督府現為印度總統府的、用紅色巨石建築成的、宛如一個巨大的城堡的貴賓樓中。我同團長的居室本是隔壁,但走出我的房門走向丁老的居室時,好久都走不到,大有長途跋涉之感,由此可見我的臥室之寬大。這一間房子至少有半個籃球場大。在空蕩蕩的大屋的正中擺上了一張床,夜裏我躺在床上,左顧右盼,左距牆壁極遠,右也不近,我仿佛是躺在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中。這令我不期而然想到了宋代蘇東坡《赤壁賦》中的兩句話:“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我的屋中當然沒有水,然而在我的感覺中卻確實有水;雖然水波不興,卻依然感到水天渺茫。時隔將近半個世紀,這種印象或者幻覺猶曆曆如在目前。今天我在佛山又忽然回憶起這種令人神往的印象或者幻象來,仿佛時間凝住未動,我又回到了五十年前。


    這次來到佛山,陪同我們參觀遊覽的主人,除漢雲外,又增加了幾位:一位是徐玲玲,是佛山市政府辦公室綜合處的科長,為人熱情,誠懇,淳樸,活潑,我們真可以說是一見如故。見麵不久,她就管我叫爺爺,別人說,我又認了一個孫女。一位是梁文熾,是佛山市圖書館的副館長,按照當地的習慣,所有帶“長”的官員,在別人嘴中都把“長”字省掉,所以我們就稱他為“梁館”。他為人敦厚,誠懇,說話不多,但待人殷勤。一位是南海市圖書館的館長陳誌東,我們當然稱她為“陳館”了。她為人文靜,說話不多,但熱情可掬。另一位是黃錫榮,是石景宜劉紫英伉儷藝術館的司機,我們管他叫“小黃”,一直陪我們到處參觀,服務認真不苟。我們這個參觀遊覽的隊伍一下子增加到七八個人。在三天中,我們這個小小的隊伍,不論是坐在車內,還是走在路上,總是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令我永世難忘。


    四、佛山街頭小景


    我們每天準時從迎賓館出發,出去參觀訪問。但一定要先在館中上演一幕簡短的“序劇”,地點就在水池岸邊。玲玲總讓那些花枝招展的服務小姐拿一碟魚餌來,並請我撒向池中,池中的錦鯉似乎能通人性,隻要我們在池邊一站,它們就從遠處搖擺著尾巴遊了過來,恭候我們的布施。魚餌一撒下去,魚們立即活躍起來,擁擁擠擠,跌跌撞撞,一條魚甚至壓在另一條的身上,搶奪魚餌。小池中一時波浪翻騰,水花四濺,形成了非常壯觀的局麵。


    魚餌撒完,序劇告終。


    我們走出了大門。


    我們走出了大門,並不是在佛山街頭溜達,我們實在沒有足夠的時間或閑散的心情。俗話說“走馬觀花”,我們隻能走“車”觀花。正如今年年初在台北一樣,“台北街頭小景”,都是透過車窗的玻璃看出來的。今天在佛山,“佛山街頭小景”,也都是在車上看到的、體會到的。完全出我意料。我原以為那如雷貫耳的佛山鎮,不過是南國的在偏僻中初露繁華的比一般鎮稍大的邊鄙的城鎮而已。今天身臨其境,才發現我完全錯了。佛山市並不比我在中國,在世界上許多地方看到的繁華的古城稍有遜色。這裏的馬路,雖然不像北京那樣寬敞,然而馬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多如過江之鯽,揮汗成雨,聯袂成風,擁擁擠擠,摩肩接踵。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海的南京路,不為過也。


    我無論到哪一個新的城市,總好注意街旁的店鋪。在這方麵,佛山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它不像台北那樣,到處都有檳榔店,這裏我一間也沒有看到。同是亞熱帶潮濕悶熱的氣候,為什麽兩地竟這樣懸殊,我說不明白。這裏同廣州一樣,飯店酒樓林立,多半標出了“生猛海鮮”一類的宣傳字樣。對於廣州的食品,我在上麵已經略有涉及。隻這“生猛”二字就是多麽彰明昭著,多麽生動有力。積多年之經驗(含教訓),我得到了一個真理:一個北方人在廣東吃飯,一道菜端上桌來,你盡管伸筷猛夾,開口大嚼,你可千萬別盤問是什麽東西。否則的話,如果你得到的回答是長蟲(蛇)或水中山上的某一種蟲子或動物,則你必悚然敗下陣來,筷欲伸而退避,口欲開而緊閉,這一頓飯你準吃不好。


    我還有一個習慣,也許是一個好習慣,這就是,我不管走到什麽地方,總注意當地的花草樹木。我在中國北方住了一輩子,抬頭見鬆柏,環視唯柳槐,繁花雖滿地,不是終年開,心中頗以為憾。現在來到了佛山,在北方季節已經到了初冬,此地卻還似盛夏。花樹繁茂,眼光所及,無非姹紫嫣紅,真正是顧而樂之。但是也還有遺憾之處,就是不知道花的名稱。當年中國詩人李思純到了巴黎花都,他有兩句著名的詩:“對月略能推漢曆,看花苦為譯秦名。”我在佛山,確實用不著推漢曆,也用不著譯秦名,可是我連漢名也不知道。因此,我改作了兩句:“對月無需推漢曆,看花難於問姓名。”我的心情可見一斑。無已,我隻能迷離模糊地欣賞花的秀色了。


    我在廣州街頭就曾得到了一個印象:同北京比較起來,這裏的摩托車要比北京多得多。然而到了佛山才發現,這裏的摩托車比廣州還要多。這使我一下子回憶起泰國的曼穀來。幾年前,我曾在那裏待過幾天。曼穀的堵車現象名震寰宇。有時候一堵就是幾個小時。此時,我坐在車中,好像被囚在一座古堡裏,車窗變成了囚窗,心中滿懷雄心壯誌,猶如一隻搏雲天而上騰的大鵬,卻是傷了翅膀,動彈不了。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兩句唐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千帆是什麽呢?就是在汽車的夾縫裏頗為迅速敏捷地走動的摩托車。佛山的摩托車的數量確實還不能同曼穀比肩,然而已頗為可觀了。困擾北京交通的自行車,在這裏變成了稀有品種,有時候竟像在日本一樣走在行人道上。摩托車則在街尾爬行的汽車長龍中,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在汽車群的縫隙中,左閃右躲,前瞻後顧,轉瞬就飛出去老遠老遠。駕駛摩托車的人,因為一律頭戴鋼盔,乍看上去,不辨雌雄。但是,有時候我從車窗裏忽然看出去,瞥見摩托車的腳蹬上掛著一隻高跟鞋的高跟,再抬頭向上一看,頭盔的外麵有幾縷秀發在風中飛動,我一下子就恍然了:駕車者是一位妙齡靚女,威武秀逸,雄風不減須眉,宛如《紅樓夢》中提到的“姽嫿將軍”,真讓我們這些外地人喜煞,羨煞。


    五、佛山陶瓷廠


    我的地理知識和科技知識,都不是很令人滿意的。但是我從小就聽說江西景德鎮的瓷器和廣東佛山鎮的陶器。雖然聽說了,但是山高路遠,隻有心向往之而已。哪裏想到,今天竟因緣巧合,我來到了佛山,以陶瓷聞名全國全世界的佛山。在參觀節目中必須有佛山陶瓷廠,這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在迎賓館裏住了一夜,第二天開始參觀。匆匆忙忙地參觀了祖廟以後,陪同我們參觀的朋友們,漢雲、玲玲、梁館、陳館等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們帶到了佛山陶瓷廠。玲玲是當地政府官員,從而我們這一隊人馬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到處為我們開了綠燈,經理親自出來迎接。要說受寵若驚嘛,我們似乎沒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們感覺到溫暖與親切,卻也是事實。我們首先看製作車間。看樣子,這個車間也不可能是對外開放的,隻因我們一下子變成了vip“貴賓”,所以我們就有了進入的特權。屋子很大,有許多工作台,每一個台旁坐著一位雕塑家,大半是年輕的婦女。台上堆著一大塊黑色的用水和成的陶土,這是用來雕塑的原料。我用“雕塑”這個詞兒,也許不太恰當。她們在手中把陶土摶來摶去,摶成了一些小動物、一些小人和其他許多別的東西,準備入窯燒煉。北方有捏麵人這個行當,“捏”字也許更恰當。這個問題,我有點說不清楚,就此打住吧。那一些年輕的雕塑家——不能叫作“捏家”吧?——有的在幹活,有的手裏拿著一個極大的梨在使勁地啃,意態瀟灑,笑容可掬。


    我們又走到了一個展覽大廳去參觀。這裏同工作車間大不一樣了。大廳四周排列著一些木架,架子上陳列著一些燒製好了的大型的彩陶雕塑品,流光溢彩,姿態生動,有的是中國民間崇拜的仙佛,特別引人矚目的是大肚子彌勒佛,這是在任何廟中都能見到的一尊佛,看到他,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關於他的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世上可笑之人。”今天在這裏又見到了他,在藝術家的手下,他的形象更生動,更可笑,更令人喜愛。除了佛像,還有一些中國曆史上的名人,都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另外還有一些其他題材的雕塑品,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木架之間都留有空隙,牆上貼著藝術家的照片和藝術職稱,他們顯然都是名家、大家,造詣非凡,同製作車間裏的那一些年輕女藝術家們不可同日而語了。我靈機一動,忽然想到,同製作車間比較起來,這裏好像是陽春白雪,那裏就有點像下裏巴人了。


    我浮想聯翩,一下子忽然想到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到洛陽去看牡丹。“洛陽牡丹甲天下”,這是沒有人不承認的。牡丹的國色天香,也是無人不知的。每年四月下旬的洛陽,牡丹就開滿了古都洛陽。大馬路上,公園裏,特別是最大的與皇城有聯係的公園裏,牡丹開得姹紫嫣紅,花團錦簇,形成了一片花海,形成了一座花城,全國各地的人,全世界各地的人,操著不同的方言和語言,穿著不同的服裝和鞋靴,擁擁擠擠,摩肩接踵,聚集在一起,共同分享著“朝酣酒”和“夜染衣”的飄逸的神采和境界,歡笑聲和驚歎聲匯成了一曲有聲音、有彩色,又有形象的鈞天大樂,直上雲霄。


    在我的回憶中,在這樣一曲鈞天大樂中,卻閃出了一縷縷黃色、綠色和白色的光芒,這是有名的唐三彩的光芒。洛陽的唐三彩名聞天下,一件真正的唐三彩的駱駝或馬,價值連城。唐三彩也是陶器。我的知識麵太有限,我至今還弄不清楚,洛陽的唐三彩與佛山的彩陶雕塑有什麽關係,有什麽分別。二者都是天下之至美,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平庸的生活增添不少耀目的光彩,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


    我又浮想聯翩,想到中國的雕塑和西歐的雕塑。西方自古希臘以來,雕塑就是美學家主要研究對象之一,這個傳統幾千年來一直延續下來,從未中斷過。在中國,雕塑的起源似乎比希臘晚,地位也沒有那樣重要。但是也並非沒有著名的雕塑家,唐代的楊惠之就是最著名的一個,他同吳道子同師張僧繇,吳後來成了“畫聖”,他則以雕塑名天下。但是後繼似乎乏人。雕塑這一門藝術,同繪畫比較起來,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後者曆史悠久,涉及麵廣,英姿勃發,光彩照人,代代都是如日中天,名家輩出,佳作迭陳,幾乎壟斷了中國藝術史。雕塑則幹癟失色,不能登大雅之堂。全國許多地方的五百羅漢,雖藝術水平參差不齊,但確有精品,多半也淪為民間藝術。另外一些雕塑,比如龍門、雲岡、敦煌、麥積山、大足等地的佛像石雕或泥塑,確實引起了全世界的矚目,但是它們的價值還沒有得到充分的闡明與評估,不禁為之一歎。


    說到佛像雕塑,我忽然聯想到好多年前我在四川都江堰李冰廟中一點感受。我去參觀李冰廟時,這一座氣勢恢宏、曆史悠久的大廟已經遭受了“十年浩劫”的洗禮,無知暴徒們已經把李冰父子的塑像砸了個粉碎。改革開放以後,天日重明,有識之士看到高高的台座上空空如也,實在不像樣子,於是請什麽美術學院的雕塑家們,用受了西方影響的雕塑手法,塑成了兩座像,放置在那裏。這兩座像藝術性可能是高的,但是,在我眼中,它們同巍峨的大殿,莊嚴的台座,無論如何也協調不起來,看上去簡直有滑稽之感。我因而想到,我國曆代那一些民間雕塑家,名不見經傳,藝不被重視,卻確有其不可及之處,這問題實在值得深入研究。


    今天的佛山陶瓷廠,依我看是民間藝術與專家精英藝術相結合的地方。可是還沒見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中國民間的捏麵人、塑佛像、製陶瓷等等的藝術家們,實在還有很多有待發掘的奧秘,專家學者們何妨暫時走出象牙之塔,觀察和探討一下這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如能解決,我國的雕塑理論必能有新的創獲。


    六、西樵山


    廣東有兩句俗話:佛山無山,南海無海。可是我們的佛山之遊中竟包括了西樵山這一座真正的山,可見我們已經走出了狹義的佛山的境界,來到有山的地方來了。


    我缺少對廣東地理的知識,手頭又沒有地圖可查。我依稀感覺到,佛山可能是廣東的一個中等市,管轄幾個小的市和縣。因為,在經常陪同我們參觀訪問的本地朋友中,有一位南海市圖書館的館長陳誌東女士,按當地的習慣說法,應該稱之為“陳館”。南海市是否是一個屬於佛山市的縣級市呢?


    這些猜想,不管正確與否,都是無關大局的。中國古人說:“名者,實之憲也。”這些猜想都屬於名的範疇,不過是“憲”而已。西樵山卻是“實”的,西樵山之美更是實而又實的。我在上麵已經說到,此時的北方正是初冬天氣,雖然還沒有達到“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程度,但池塘已經結成了薄冰,屋裏已經使用了暖氣了。可是在廣東,在佛山,卻依然是陽春天氣,雜花滿樹,群鳥飛鳴。我們的車子駛出了佛山市,真正領略到了廣東的田園風光。馬路兩旁長滿了低低的灌木叢,不知道叫什麽名字。一路都看到一叢叢紫色的花,萬綠叢中一團紫,確實是鮮豔動人,引人矚目,我們北方來的幾個侉子,在吃驚之餘左右打聽花的名字,到頭來也沒有打聽出什麽結果。


    我們的車一路開上山去,這就是西樵山。山不算太高,但山路上彎子也不少。山下的田野村舍一會兒出現在車的右邊,但一轉瞬間又忽然出現在車的左邊,當然都是居高臨下的。我事前就聽說,石景宜老先生就誕生在山下某一個村莊裏。此時,我遙望山下,但見煙霧繚繞,樹影迷離,卻說不出究竟在什麽地方誕生了這樣一位熱愛祖國、熱愛祖國文化教育的奇人。我繼而又想到,在這樣山清水秀的地方,誕生這樣嶔奇磊落的人,又是事理之必然者。想來想去,我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汽車終於開上了山巔。所謂山巔,其實並沒有什麽雲峰插天,鳥道蔽日,隻是一片大平地。上麵修建了旅館、花園和其他一些設施,有點像廬山的牯嶺。山頂上立著一座南海觀世音菩薩站立的雕像,高達三十多米,不知道是用什麽材料雕成的。誰要是想攀登上去瞻仰一下的話,要登幾百級台階。遊人雖多,真正登上去的人卻極少,可見攀登艱苦的程度。我們同來的人中,我是一個衰朽老翁,當然連想攀登都不敢想,其餘的年輕人也都安於在下麵徘徊,向上仰望。我見有人站在離台階還很遠的地方低頭合掌,虔心默禱,表示對這一位以救苦救難的大菩薩的敬意。但是,我幻想,如果我真正登上去的話,我會看到別有一番境界,至少也會像杜甫登泰山那樣:“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我沒有打聽,是什麽人,由於什麽原因,花費這樣多的財力和物力、人力,選擇了這個地方,修建這樣一座上淩青天的觀音雕像。我卻無端聯想到我在歐洲進幾個著名的天主教大教堂的感受。我走進了哥特式的大教堂,裏麵設備並不豪華,毋寧說是相當簡陋。但是,如果抬頭向上看,就會看到在大堂極高極高的尖頂上有一縷陽光透過五彩玻璃窗流了進來。陽光到處都有,但在不同的地方會產生不同的效果。在這大教堂內部光頂上,襯托著堂內灰暗的背景,這陽光顯得特別耀眼,光彩熠熠,帶給人們特殊的涵義和感覺,不管你信不信上麵有個天堂,你總會感覺到,這神秘的光明象征著什麽;如果是信徒的話,當然就會在下意識或潛意識中感覺到,上麵有一個光明的天堂。


    現在,在西樵山上,這一座加上底座和山包恐怕要高達百米的、“離天三尺三”高的觀世音菩薩的塑像,起到同西方哥特式大教堂同樣的作用。不管你是否是信徒,看到這一位慈眉善目,好像用悲天憫人的目光下視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隨時準備著拯救他們於苦難的大海中,心裏總會有一種異樣的、溫暖的感覺吧。至於我自己,我研究了一輩子佛教,但從來不是佛教信徒。我尊重世界上一切正大光明的宗教的信徒,也尊重他們的宗教。因為,我認為,人與人是不相同的。有的人有宗教需要,有的人就沒有,絕不能是此而非彼,厚此而薄彼,宗教信仰是個人的問題,隻要能幫助我們安定團結,就是好事情,我們就沒有理由不擁護。


    在這西樵山頂上,樹木蓊鬱,空氣新鮮,山風習習,淨無纖塵。我們狠狠地享受了一下大自然給予我們的快樂。陶淵明的詩,“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好像是為我們寫照。可惜世間的快樂都是短暫的,這一次也不能例外。到了我們該下山的時候了。我們的汽車沿著原路盤旋而下。走到了一個地方,看到在碧綠的山麓下,立著一座黃色的神像,背景的綠色與神像的黃色相映鮮明,十分有趣。玲玲說:那是黃大仙。我沒有來得及細問黃大仙又是怎麽一回事,腦袋裏還是裝滿了南海觀世音菩薩的影子,不久就回到了佛山。


    七、中央電視台南海影視城


    對於影視城這種新鮮玩意兒,我不是沒有印象和認識的。我已經看過兩座了。


    十幾年以前,我應邀到河北石家莊去講學。講完以後,主人熱情安排我們到臨近的正定縣去參觀,這裏有拍攝電視劇《紅樓夢》時使用過的一個院子,裏麵大院套小院,大概原書中的瀟湘館、怡紅院等等地方都有,當然不能完全像當年真實建築那樣輝煌,隻不過是拍攝用的特殊道具而已。大院外麵是一條名字與榮國府有聯係的大街,街兩旁有一些商店,不是真正做買賣用的,也隻是道具而已。好像當時還沒有“影視城”這樣的名稱,其實已經具備了現在影視城的規模。這一座大院現在怎樣了?我不清楚,我再也沒有聽人提到過它,可它卻時不時地會出現在我的回憶中。


    第二座就是前幾年由女企業家梅子創建的北普陀影視基地,坐落在北京大興縣。我曾應邀去過幾次。基地規模極大,據說原是一個垃圾場,梅子出資買了下來,清除了垃圾,一片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氣勢極為雄偉。裏麵有自成院落的樓群,有藝術培訓中心,有供人們開會住宿的大廳和客房。另外有很多座別墅,其中有幾座稱作總統別墅。另外有一座大廟,內供一百尊南海觀世音菩薩,形態各異,美輪美奐。走進裏麵,香氣繚繞,磬聲回蕩,即使非信徒也會有肅穆之感。院中有一個大湖,花榭遊廊,徑達湖心亭中。旁邊有一個院落,叫作曹雪芹詩詞碑林,由當代著名的學者、書法家書寫刻石。由此可見基地主人的文化修養。又有一條“宋街”,是按照宋代的建築形式修建成的,當然這與正定縣的榮國府街是一樣的,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拍攝電影。有一年春天,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梅子想請我們去遊賞,因事未果。但是我遙想十裏桃花怒放的情景,不由想到東坡的詞:“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紅。”我遐想不已。又有一次,我們到了北普陀,看到大院兩端,各豎一長竿,高達幾十米,竿間柱上栓了一條長繩,有河南來的馬戲團特技演員在繩上走來走去,還玩出一些花樣,仰望如空中飛燕,讓人看了無限擔驚。從那以後,我好久沒有聽到北普陀的消息,不知道它現在怎樣了。


    今天我們居然來到了佛山的南海影視城。事先我腦袋裏一點想法都沒有,以為不過是一個參觀的項目,同其他項目不會有什麽兩樣。然而,一下車,我就傻了眼。大門樓簡直像一座大城堡,朝外麵的極高極寬的牆壁上,赫然嵌著五個大字:“太平天國城”。我猜想,當年為了拍攝以太平天國為背景的電視片時修建了這一座城。僅從城門外看上去就能夠知道,城裏麵的規模會極為宏偉遼闊,不但非正定縣的榮國府大院所能比擬,連大興的北普陀影視基地也難望其項背。


    在進入城門之前,我還想補充一點。在高大的城門洞上麵城牆上,聳立著一座黃瓦紅柱的大殿似的建築,令人一看到會想到北京的午門和前門,像是箭樓,但比一般的箭樓規模要大得多。這還不足為奇,奇怪的是,覆蓋著三個城門洞的城牆,不是短短的一段城牆,而是形成了一段半圓形的城牆,相當長,兩端城上各建有角樓一座,名之曰東角樓和西角樓。這在其他地方我還沒有見過。在城牆的半環抱中有一個廣場,麵積當然比不上天安門廣場,但是較之莫斯科的紅場,絕無多少遜色。總之,人們在走進太平天國城之前,先受到一個下馬威,它的雄偉恢宏的氣象震懾了你的靈魂。


    現在是走進太平天國城的時候了。一走進大門,眼前豁然開朗,我們仿佛走進了北京的故宮。先要走過五龍橋,這就有點像故宮的禦河橋,橋兩麵各有清塘一泓,碧波瀲灩,怡神悅目。再往前是前殿,有點像北京的午門,建築形式也幾乎一模一樣。再前進是正殿。過了正殿最後是大殿,殿高數層,綺樓金閣,回廊四通,氣勢恢宏,令人神移。所有這些殿閣,一律是黃瓦紅柱,一派帝京氣象。雖然規模不及北京故宮,然而留給人的印象,則極有相似之處,讓我們這些從北京來的人,逛過故宮的人,恍惚間忘記了自己是在佛山,仿佛又置身北京的故宮中了。


    因為園子太大,建築太多,想要仔細觀賞,非有幾天的時間不可,那樣我們是絕對做不到的。我們僅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迫不得已,隻好租了兩部電瓶車,乘車漫遊全園,對全園先有一個概括的印象,然後再重點觀賞幾處重要的景點,點與麵相結合,就算是真正遊逛了太平天國城。電瓶車在園子裏繞了一周,道路時高時低,彎彎曲曲,兩旁的景觀隨時變化,夾道盛開著南國的名花。有時看到小山,上麵擠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一片碧綠。時見巨石,據說多半是人工製造的,但是,這對我們來說,毫無影響。我們是欣賞者,不是研究者,隻要我們眼中是石,心中也自然就是石了。隻要能賞心悅目,真假與我何幹?又見大小湖泊,清水滿塘,這自然不會人工假造的了。又見零散樓台,與正殿大殿不相連係,依然黃瓦紅柱,威儀儼然。總之,我們坐在電瓶車上,走車觀花,走車觀景,看到了不知多少美妙的東西,印象龐雜,心曠神怡,雖然仍難免迷離模糊,但是對這一座影視城在心中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印象。還有一些重要景點,大概是因為電瓶車一閃而過,我們沒有能下車參觀,比如天王府區、東王府、翼王府、杭州府衙、鍾鼓樓、江南水鄉、江南民居、香港澳門街、梨園大戲院等等名勝,我們都沒有下車欣賞,隻有俟諸異日了。


    走車觀景,對全園有了一個大體的了解以後,主人建議我們重點深入參觀幾個重要景點。而太平天國城,除了固定的景點以外,還有一些並不固定而隨時變換的表演節目。這在買門票時我們知道了,因為隨著門票還有一個“演出時間表”,前者是固定的,後者是變動的。我們去的時候,正在上演著一些新節目,大可一飽眼福了。


    我們首先選擇的是法屬大溪地土著風情舞,演出地點是水鄉區舞台。我們的電瓶車開到的時候,舞蹈已經開始了。既然是在“水鄉區”,此地一定多水。看台建築在水鄉邊上,居高臨下,有幾十層台階。表演地是在深深的下麵平地上,三麵環水,中有一島,水上有橋,表演者有時是在橋後,有的又走過橋來。他們的隊伍看來是相當龐大的,男、女、老、幼都有。最引人注目的可能是一群年輕女孩子的舞蹈。因為我在埃及開羅看到過全世聞名的女孩子的肚皮舞,極富特色,極富吸引力,為全世界任何民族所無。我對舞蹈不是內行,但是我感到眼前這些非洲女孩子的舞蹈頗有點像埃及的肚皮舞,難道這是一種非洲獨特的舞風嗎?除了舞蹈以外,還有歌唱,歌唱者男女都有。我想在場沒有什麽人會聽懂歌唱的內容的,因為歌詞據說是斯瓦希利語。在這樣一個純粹中國古典式的園林中,聽到了這樣充滿了異域風情的歌聲,而中非兩地的觀眾和演唱者卻能心心相印,這不能不說是大千世界和諧的表現,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民的心靈相通了。


    演出結束以後,看台上一片掌聲。我們那位開電瓶車的極為機靈的小夥子,不知道是怎樣一來,竟走下了台階,走到非洲演員的隊伍中,同那些女孩子手拍手地對舞起來。漢雲和玲玲也把我從車上扶下,同玉潔一起,走下了台階,走到非洲藝術家隊伍中。我知道,他們大概都能說一點法語,便講了幾句法語,對他們表示感謝和讚美。我萬沒有想到,這幾句法語竟有這樣大的神力。舞蹈隊伍中一位年齡最大的人,可能是他們的領隊,一下子把我摟住,跟我擁抱起來,並把他頭上戴的一頂草帽蓋在我的頭上,還摘下脖子上掛的一串用白色貝殼穿成的項鏈,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一時手足無所措,卻感到對方赤著上身的體溫,溫得我心神激動。我頓時想到白居易的兩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詩隻對了一半,我身居祖國,並未淪落,而他卻是不遠數萬裏從西非流落到中國來賣藝為生,是地地道道的天涯淪落人。他難道不日夜懷念自己的祖國嗎?同情心衝擊著我的靈魂,我眼中流出了淚水。但是,時間隻有幾分鍾,我們相逢的緣分也就僅有這麽長。我回頭登上了台階,說了聲an revoir,“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了。


    從那裏我們乘上了電瓶車,走到了水戰館,觀看“靖港水戰”。水戰的內容和情節都不清楚。但是設備卻極具規模,一個寬大的水塘,中間用木板、木柱搭成了許多架子和平台,還有一座木板大橋。架子最高的地方約摸有幾十丈高,像是一艘軍艦上的指揮塔,這可能是當年拍太平天國的影視劇時當作軍艦使用的。這一次“靖港之戰”,實際上是一場跳水表演,有的演員從橋上往下跳,有的從木架子上往下跳,技術最高的則從指揮塔上往下跳,幾十丈高,演員入水時,當然會水花四濺。一時水塘中波浪洶湧,人聲鼎沸,記得還有煙火一類的東西,雖無情節,仍然蔚為奇觀。看台上一時掌聲雷動。我沒有看清楚,不知怎樣一來,一位小夥子從水中躍出,走到看台前麵,渾身滴著水,用濕漉漉的手,同坐在前排的人——我們也坐在那裏的——一一握手,嘴裏連聲呼“hello”不已。這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覺,仔細一瞅小夥子,竟是碧眼黃發,並非炎黃子孫。同剛才碰到非洲人一樣,我又浮想聯翩:難道這是流落到中國來打工獻藝的“天之驕子”嗎?過去都是中國人到歐美去打工,現在竟也有歐美人到中國來打工了,豈不大快人心也哉!


    我們的電瓶車又移動了,駛到了馬戲場去看“三英戰呂布”。這是一個極大的場子,坐落在一塊窪地上,與靖港水戰區相連。看台高高地建築在崖子上,居高臨下,對場子裏麵的活動可以一覽無餘。我們的電瓶車走過崖子上麵時,看到一兩百名十幾歲的男孩子,身穿黃色的兵卒的衣服,大概是等候入場跑集體龍套的,他們喜笑顏開,快活非常,讓人看了高興。我們走到看台上,坐在前排。不久,崖下廣場上戰鬥就開始了,左邊一彪人馬,旌旗招展,威武雄壯,將軍騎在馬上,步卒停在馬下。右邊同樣一彪人馬。兩軍對壘,表演的是《三國演義》“虎牢關三英戰呂布”那個節目,劉、關、張三英在左方,呂布在右方。隻見一匹戰馬飛也似的從左邊躍出,右麵的呂布出馬迎戰,沒有戰上兩三回合,呂布方天畫戟一舉,把對方的戰將挑於馬下,人躺在地上,戰馬跑回本營。如此這般,呂布連挑四五員大將。最後,劉、關、張三英出馬,大戰一場,刀槍齊舉,花樣繁多,戰了不知多少回合,不分勝負,雙方鳴金收兵。一場大戰,從而結束。三英和呂布馳馬繞場一周,皆大歡喜。


    我們又登上電瓶車,走馬觀花式地參觀了城中的幾個景點,看了看吳橋雜技表演,聽了聽編鍾演奏,都能怡情娛性,各有所長。太平天國城太大,我們的時間太短。幾個小時的逗留,對全城有了一個大體的了解,對城中的特色也有了比較深刻的印象。要說是盡興,那就相距太遠了。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回到這裏來。我們就這樣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太平天國城。


    八、南國桃園


    我們在佛山僅僅停留了兩天,但是我們卻兩過南國桃園,我與桃園可謂緣分不淺。我在這裏又立了專章寫南國桃園,有人可能認為我對桃園應該十分熟悉,了如指掌。可是事實卻是,我對桃園了解極少,不知桃園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第一天下午,我們參觀了幾個地方以後,來到了南國桃園,目的是想看裏麵的動物園。這裏的動物園同北京的不一樣,在北京是動物,特別是老虎和獅子一類的凶惡的家夥,被關在鐵欄杆裏麵,人們在外麵自由自在地觀賞。而在這裏則正相反,凶猛的動物自由自在地竄躍在林莽中,人卻被囚在汽車裏,隔著車窗觀賞動物,實際上人反而成了動物觀賞的對象。這情景很多年前我曾在印度海德拉巴經曆過一次。是一座養著一頭雄獅和七八頭雌獅的廣袤的山林。我們的汽車走近獅群時,獅子們懶洋洋地躺在樹蔭裏,對我們露出不屑一顧的樣子,煞是有趣。我在那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手摸了老虎的屁股,一隻猛虎被誘進一隻鐵籠子裏,空間僅夠老虎轉身之用。當老虎的屁股轉到我們眼前時,園長把手伸進鐵欄杆,拍了拍老虎的屁股,給我們示範,為我們打氣。我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去,拍了拍老虎的屁股,窘態可掬,至今曆曆如在目前。


    今天我們來到佛山的南國桃園,聽說裏麵也有這樣一座動物園,我這個有過經驗的人喜出望外,很想看上一看,重溫一下摸老虎屁股的舊夢,其餘沒有我這種經驗的人,當然更是急不可待。可是,我們失望了,據說時間已逼近下午四時,是停止入園的時候了。我們都回天無力,怏怏離去。


    第二天,我們在上午遊覽了太平天國城,中午時分,又經過了南國桃園,這一次不過是假道而已,本來沒有抱有什麽希望。可是,當我們的車行駛在一片大湖的岸邊時,湖的對岸有山峰數座,蓊鬱的碧樹從山下湖邊一直長到山巔,除了綠色以外,看不到任何雜色。奇怪的是,樹上竟開滿了白色的花朵,極大極白。這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卻忽然又見幾朵白色竟飛了起來,從一叢綠樹飛向另外一叢。即使是飛了起來,我看起來依然是白色的花朵。別人告訴我,這是白鷺,夜裏棲息在樹上,白天飛到湖上去覓食魚蝦。中午時分是很難見到的。難道白鷺們是為了歡迎我們才在中午飛還的嗎?我立即想起了唐詩: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這裏不是西塞山,隻有流水,不見桃花,水裏是否有鱖魚,不得而知。然而白鷺確實飛了。一千多年前詩人筆下的奇景,我竟於無意中見之,不亦快哉!


    九、石景宜藝術館


    全名應該是石景宜劉紫英伉儷文化藝術館,這裏寫的是簡稱。


    石景宜先生是佛山人,功成名就之後,在自己的故鄉修建了這一座藝術館,其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藝術館坐落在一座大公園中,前麵是一片極大的空闊的綠地。入門處一排大石頭刻著啟功先生題寫的館名。往裏走是一座新式的大樓。我前後來過兩次,留給我的印象是,氣勢恢宏,寬敞明亮。再想細致地去描繪,我就沒有了詞。


    在這裏,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是我以前也偶爾想到過的,這就是漢語表達能力的問題。漢語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語言,至少是其中之一。理由是,使用漢語,能夠用最少的勞動傳達最多的信息,這一點我曾屢次申言。但是,當代流行的漢語語言和文字也存缺點:缺少能使用的形容詞。說風景美、宮闕美、美人美、花卉美等等,翻來倒去就是那幾個常用的詞兒。描寫山高峰險的詞兒也是缺少的。其實在中國詞書中,這樣的詞兒是相當豐富的。連中國古典文學詩、詞、歌、賦中,也不貧乏。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到了今天的語言和文字中竟變得這樣單調和貧乏。可為什麽一般人都感覺不到呢?我無法解釋。可能是因為一般人的審美情趣老化了,遲鈍了,隻求了解一個大概齊,就感到滿足,不細加追究了。


    今天我來到了石景宜藝術館,看到了宏偉寬敞的樓房,很想細致地描繪一番;但是,搜索枯腸,毫無所獲。我除了像晉朝人那樣高呼“奈何!奈何!”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我有的隻是那幾個老掉了牙的形容詞,隻有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進了大樓,二樓有寬大的走廊,向外一麵,沒有房間,可以俯瞰整個公園。對麵牆上掛滿了石景宜先生收藏的中國現代名家的書畫,琳琅滿目。館內藏書卻不多,石景宜先生捐贈的書有三四百萬冊之多,足以組成一個中型的圖書館,而藝術館中收藏卻頗少,所以此館以“藝術”名,而不以“圖書”名,經我鑒定的那幾帙泰文字母寫成的巴利藏和緬文字母寫成的巴利藏,陳列在一間特辟的小房間中,可見石老對這兩種巴利藏珍視的程度。藝術館館長梁根祥先生本人就是一個很有造詣的畫家,原是佛山畫院的院長。他熱情招待我們,陪我們參觀,最後還拿出了自己的畫集送給我們,結了一段藝術因緣。最後他請我寫幾個字,我寫了“功在祖國,澤被人民”八個大字,指的當然是石景宜先生。又算了結了一個翰墨因緣。


    這樣,我們在佛山的兩天的參觀遊覽活動就以參觀石景宜藝術館畫上了一個非常令人滿意、非常令人難忘的句號。至今遙望南天,猶追思不已。


    十、尾聲


    這一段尾聲其實是沒有必要的。沒有必要又寫它幹嗎呢?我隻不過感到非寫不行而已。


    我們在佛山雖然住了三夜,實際上隻活動了兩天。除了參觀我在上麵寫過的地方以外,還參觀了祖廟和梁園,都是令人難忘的。在我這將近九十年的一生中,兩天隻不過如太倉之一粟,大海之一滴,然而留給我的印象和憶念卻超過了兩個月,甚至兩年。我在上麵的“楔子”中把自己比作一隻風箏,現在這一隻風箏早已落在燕園中,而且還跨越了一個世紀,從20世紀越到21世紀,不知道風箏尾巴上的那一條極長極長的線的另一端還捏在漢雲、玲玲以及其他佛山朋友手中沒有?佛山市的黨政領導,市長、副市長、秘書長梁紹棠、梅彼得、李玉光、麥炎祥等同誌,與我素無往來,我一介書生,“文不如司書生,武不如救火兵”,他們又絕無求於我,然而卻盛情宴請,精心接待,我感到異常溫暖,我的佛山情結將伴我終生矣。


    2000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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