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來得格外早。


    這一天,不過酉時,已是暮色四合。隨著日晷逐漸西移,天邊最後一抹亮色也逐漸隱去,大寧宮籠罩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秋雨桐貓著身子,躲在宮牆拐角的一大叢桂花樹後,側耳仔細傾聽著。


    他在等人。


    等一個禦膳房的送膳小太監。


    此時已經過了晚膳時分,但秋雨桐知道,陸霄有個非常固定的習慣――每月十五日晚膳之後,一定會吃兩塊桂花糕,再配上一壺秋露白。


    而今天,正是九月十五。


    秋雨桐身為修道之人,卻非常嗜好人間界的美食,特別是甜食。一碟軟糯香甜的桂花糕,再配上一壺清淡的秋露白,簡直讓他無法抗拒。


    因為這事兒,他沒少被朔雪城的師兄們嘲笑。


    秋雨桐身為小師弟,被師兄們笑話也就罷了,但在陸霄麵前,他總是試圖端起一點師尊的架子。所以,收陸霄為徒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忍著這個小小的嗜好,最多偶爾買一點,偷偷藏著吃。


    可把他給憋壞了。


    好在,秋雨桐很快發現,陸霄竟然也是個喜歡吃甜食的。不僅吃喜歡甜食,還很會做甜食,特別是桂花糕,做得比京城流芳齋的大師傅還好,雪白綿軟,又粉又糯,甜而不膩,簡直讓人能把舌頭都吞下去。


    更讓秋雨桐驚喜的是,陸霄不僅很會做甜食,而且口味挑剔,每次都吃不了多少。


    稍微吃兩塊之後,陸霄就會蹙眉道:“唉,這次做得不太好,有點甜了……師尊要嚐嚐嗎?”


    秋雨桐便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不鹹不淡道:“嗯。”


    久而久之,便養成了習慣――每月十五日,陸霄都會親手做一碟桂花糕,配上一壺解膩的秋露白,師徒二人一塊兒吃。


    這個習慣,一直維持了很多年,風雨無阻。


    登基前的那段日子,陸霄為了穩定朝內局勢,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就算這樣,每月的十五日,他還是會擠出一點時間,親手做一碟精致的桂花糕,配上宮裏最好的秋露白,招呼秋雨桐一起品嚐。


    當時,秋雨桐看著他那兩個黑眼圈,忍不住道:“這些日子,就別再弄這些了。”


    陸霄卻毫不在意的樣子:“這次的桂花糕,我試著加了一點椴樹蜂蜜,更粘一點,還有股椴樹清香……師尊試試看?”


    “哦。”


    ……


    秋雨桐蹲在桂花樹下,想著那些遙遠的往事,忍不住歎了口氣。


    前幾天,他已經打聽過了,陸霄如今還是很喜歡桂花糕。這些年來,每月十五日,這位大陳朝的一國之君,都會親手在靜心殿的小廚房做一碟桂花糕,再讓禦膳房送一壺上好的秋露白。


    這是他唯一接近靜心殿的機會。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遠遠傳了過來。


    來者腳步輕盈,但是下盤虛浮,穿著硬底布鞋,應該是個小太監。


    秋雨桐精神一振――終於來了!


    就在小太監轉過拐角的一瞬間,秋雨桐猛地從桂花樹後竄了出去,一手緊緊捂住小太監的嘴,而另一隻手,則無比準確地點中了對方後腦勺的玉枕穴。


    “唔,唔……”小太監軟綿綿地掙紮了幾下,就暈了過去。


    秋雨桐把小太監拖進樹叢裏,扒拉下那身青羅圓領太監服給自己換上,而後掏出對方的梨花木腰牌,小心翼翼地掛在腰上。


    他想了想,又在地上抹了兩把灰,胡亂擦在臉頰和脖頸上,這才提起食盒,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他十分小心,一路都低眉順眼地垂著頭,遇見人就恭恭敬敬地彎腰回避。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禦膳房小太監,一路上幾乎沒什麽人注意他。


    不過片刻功夫,秋雨桐就來到了靜心殿的院門前。


    院門之外,站著兩名金吾前衛的帶刀侍衛,顧盼神飛,威風凜凜。


    一名高個子的黑臉侍衛伸出手,攔住了秋雨桐的去路:“做什麽的?”


    秋雨桐壓低了聲音,囁嚅道:“我……小的是禦膳房的。今兒十五了,這不,按慣例送秋露白過來。”


    他提起食盒,揭開了蓋子。


    頓時一片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黑臉侍衛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讚歎道:“好酒。不過,你這小太監,看著可眼生得很哪……你的腰牌呢?給我看看。”


    “哦。”秋雨桐抿了抿唇,隻得把腰牌摘了下來,遞給黑臉侍衛。


    “禦膳房徐安,麵黃無須……”黑臉侍衛一邊念著腰牌上的小字,一邊打量著秋雨桐,“你就是徐安?可我看你這張小臉兒,也不算黃啊。”


    秋雨桐實在無奈,隻得隨口瞎扯道:“最近值夜,捂白了。”


    黑臉侍衛蹙起眉頭,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旁邊一個侍衛插嘴道:“老趙,差不多得了,這都是宮裏的人,有什麽好查的。你忘啦,上次那誰耽誤了陛下的事兒,結果……”


    黑臉侍衛打了個寒噤,趕緊揮了揮手:“行了行了,趕緊進去吧。”


    秋雨桐鬆了口氣,拎著食盒快步走了進去。


    進了院子,繞過前殿書房,便是後院和寢殿,這裏一片安靜,連個使喚的太監宮女都沒有。


    五年前,秋雨桐和陸霄曾經短暫地在靜心殿住過三個月,所以對於後院寢殿,他可以說是非常熟悉。


    寢殿西側是陸霄的臥房,東側是秋雨桐的臥房。


    陸霄臥房的後間,則是一間西圍房改建的小小浴房。陸霄每次下廚之後,都會在浴房裏簡單沐浴,而後才招呼秋雨桐一起用膳。


    所以,按照陸霄的生活習慣,秋雨桐做了這個盜劍計劃。


    第一步,冒充禦膳房太監,以送酒的名義混進靜心殿;第二步,陸霄沐浴的時候,總不能把夜雨也帶在身邊,十有八九會掛在臥房裏,他就可以趁這個機會,偷走夜雨。


    秋雨桐躡手躡腳地走進臥房,後間傳來隱隱水聲,還有淡淡熏香,陸霄果然正在沐浴。


    他輕輕把食盒放在桌上,正想尋找夜雨,卻忽然頓了頓。


    桌上放著一碟桂花糕。


    一碟雪白的,裹著一層芝麻糖粉的,看起來非常可口的,桂花糕。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了。


    秋雨桐盯著那碟誘人無比的桂花糕,默默咽了口唾沫。


    吃一小塊,應該沒關係吧……可是……


    他忍了忍,又忍了忍,到底還是沒忍住,輕輕拈起碟子邊緣一小塊不起眼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


    這味道……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又軟又糯,入口即化。


    實在是太好吃了。


    秋雨桐舔了舔嘴唇,實在很想再吃一塊,可是正事還沒做,隻能勉強忍住口腹之欲,輕手輕腳地四下翻找起來。


    陸霄的臥房並不大,東西也不多,除去一張雕花架子床之外,隻有桌椅板凳和屏風,連個櫃子都沒有,冷冷清清的。可是秋雨桐翻了半天,床褥子都揭起來看過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找到。


    漸漸地,秋雨桐有些著急了。


    陸霄能把夜雨放到哪兒去呢?


    不在臥房,難道在前殿書房裏?可是,陸霄一向習慣把劍掛在臥房裏,不會放那麽遠……


    他正苦苦琢磨的時候,後間的水聲忽然停了。


    陸霄似乎聽見了什麽響動,厲聲道:“什麽人?!”


    臥房內一片寂靜。


    “砰!!”


    一聲巨響,陸霄胡亂批著雪白的內衫,一腳狠狠踹開了臥房後門,大步邁進了臥房。


    他淩厲地四下掃視著,漆黑的長發還滴著水:“什麽人鬼鬼祟祟的?!出來!”


    “喵嗚~”胖團兒從桌子下鑽了出來,圍著陸霄的腳直打轉。


    陸霄愣了愣:“……是你啊。”


    秋雨桐趴在臥房的橫梁上,輕輕鬆了口氣。胖團兒,好樣的,回去一定獎勵你小魚幹。


    方才,他情急之下,竟然憑借一股巧勁兒,輕輕巧巧地翻上了橫梁。隻是這具身體十分嬌氣,這樣一番折騰,胳膊簡直疼得要死。


    橫梁上滿是厚厚的積灰和蛛網,秋雨桐忍著胳膊疼,小心翼翼地趴伏著,生怕碰下一點落灰,被陸霄逮個現行。


    陸霄捋了捋滴水的長發,抱起胖團兒,在桌旁坐下了。


    秋雨桐小心翼翼地探頭一看,心中頓時忍不住罵街――他苦苦尋覓的夜雨,


    正好端端地懸在陸霄腰上!


    難怪他找不到,感情這小子洗澡的時候,都把護身靈劍隨身帶著!


    這小子好歹也是他這個天才劍修的徒弟,至於這麽膽小嗎?晚上睡覺是不是還要放在枕頭下麵壓驚啊?!


    陸霄自然沒有聽見秋雨桐的腹誹,他撫摸著胖團兒,呆呆望著桌上那碟桂花糕,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輕歎一聲: “你又偷吃了。”


    秋雨桐眼前一黑,不會這麽倒黴吧,他隻偷吃了不起眼的一小塊兒,就被陸霄發現了?


    雖然這小子一向細心,可是,這也太細心了吧!一個日理萬機殺伐決斷的帝王,竟然能注意到碟子裏少了一塊桂花糕!


    這是何等的……毛病!


    偷吃被抓,對於一位修士而言,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秋雨桐心裏有點訕訕的,正想尷尬地輕咳一聲,從房梁上翻下去,胖團兒卻低低“喵嗚”了一聲。


    陸霄搖頭道:“別耍賴。既然偷吃了,明天就沒有魚幹了。”


    胖團兒莫名其妙地背了黑鍋,委屈得“咪嗚咪嗚”直叫。


    秋雨桐鬆了一口氣。


    呃,這鍋,就讓胖團兒背了吧。


    不過,看起來陸霄如今待胖團兒還不錯。以前這小子動不動就拎著胖團兒的後頸,十分嫌棄地想要扔出去,搞得胖團兒見了他就躲。


    陸霄坐在桌旁,一邊撫摸著胖團兒,一邊盯著那碟桂花糕發呆。


    秋雨桐在梁上趴了許久,手腳一陣陣發麻,心中忍不住暗暗叫苦。陸霄一直坐在這兒,他當然也下不去,而這個嬌弱的身體,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陸霄呆坐了許久,忽然伸出手,給自己斟了一杯秋露白,一飲而盡。


    而後,又斟了一杯。


    他就這麽一杯接一杯地,接連喝了好幾杯。


    秋露白雖然不是烈酒,但是後勁兒很大,空腹這麽喝,不僅十分傷身,而且很容易醉。


    秋雨桐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這麽個不要命的喝法……陸霄這是遇見什麽不順心的事兒了?是朝堂上發生了什麽嗎?還是邊疆又亂了?


    陸霄自斟自飲了許久,直到一壺酒都空了,才緩緩放下酒杯。


    他有些茫然地搖了搖空酒壺,又慢吞吞地抬起眼皮,醉眼朦朧地瞪著桌上那碟孤零零的桂花糕。


    秋雨桐鬆了口氣。是了,喝了這麽多的酒,人也醉了,胃也難受了,該吃點東西了。


    吃了桂花糕,就脫衣解劍,好好休息吧。


    等陸霄睡著了,他就可以……


    陸霄死死瞪了那碟桂花糕許久,眼睛都有些發紅了,忽然狠狠一袖子拂出!


    “哐啷!”


    一聲脆響,雪白的桂花糕滾落一地,精致的盤子也摔了個粉碎。


    秋雨桐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


    陸霄這是在發哪門子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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