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還不就這樣平淡。借用魯迅《阿q正傳》中的一個提法,我們也還有“優勝記略”。“我們”指的仍然是張維和我。


    有一天,不知從哪裏傳來了消息說,車站附近有一個美軍進城時幸逃轟炸的德軍罐頭食品存貯倉庫,裏麵堆滿了牛肉和白糖罐頭。現在被打開了,法國俘虜兵在裏麵忙活著,不知道要幹什麽。為了滿足好奇心,我同張維就趕到那裏,想看個究竟。從遠處就看到倉庫大門外擠滿了德國人,男女老幼都有。大門敞開著,有法國兵把守,沒有哪個德國人敢向前走一步,隻是站在那裏圍觀,好像趕集一樣。


    我們倆走了走,瞅了瞅,前門實在是無隙可乘,便繞到了後門來。這裏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圍牆非常低,還有缺口。我們一點也沒猶豫,立即翻身過牆,走到院子裏。裏麵庫房林立,大都是平房,看樣子像是臨時修築的簡易房子,不準備長期使用的。院子裏到處都撒滿了大米、白糖。據說,在美國兵進城時,俄國和波蘭的俘虜兵在這裏曾搶掠過一次,米和糖就是他們撒的。現在是美國當局派法國兵來整頓秩序,製止俄波大兵的搶劫。我們在院子裏遇到了一個法國人,他領我們上樓去,樓梯上也是白花花一片,不知是鹽是糖。他領我們到一間存放牛肉罐頭的屋子裏,裏麵罐頭堆得像山一般。我們大喜過望。進去以後我正準備往帶來的皮包裏麵裝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穿著破爛軍服的法國兵。他問我是幹什麽的,我連忙拿出隨身攜帶的護照,遞給他看。他翻看了一下護照,翻到有法文的那一頁,忽然發現沒有我的簽字,好像撈到了稻草,瞪大了眼睛質問我。我翻到有英文的那一頁,我的簽名赫然具在,指給他看。他大概隻懂法文,可是看到了我的簽名,也就無話可說,把護照退還給我,示意我願意拿什麽,就拿什麽;願意拿多少,就拿多少,望望然而去之。我如釋重負,把皮包塞滿,懷裏又抱滿,跳出柵欄,走回家去。天熱,路遠,皮包又重,懷裏抱著那些罐頭,又不聽調度,左滾右動。到家以後,已經汗流浹背了。


    隻是到了此時,我在喘息之餘,才有餘裕來檢閱自己的戰利品。我發現,抱回來的十幾二十個罐頭中,牛肉罐頭居多數,也有一些白糖罐頭。牛肉當然極佳,白糖亦殊不劣,在饑餓地獄裏呆久了的人,對他們來說,這一些無疑都是仙藥醍醐,而且都是於無意中得之,其快樂概可想見了。我把這些東西分了分,女房東當然有一份,這不在話下。我的老師們和熟人都送去一份。在當時條件下,這簡直比雪中送炭還要得人心,真是皆大歡喜了。


    但是,我自己事後回想起來,卻有一股抑製不住的後怕。在當時兵荒馬亂、哥廷根根本沒有政權的情況下,一切法律俱缺,一切道德準繩全無,我們貿然闖進令人羨煞的牛肉林中,法國兵手裏是有槍的,我們懵然、木然;而他們卻是清醒的。說不定哪一個兵一時心血來潮,一扳槍機,開上一槍,則後果如何不是一清二楚嗎?我又焉得不後怕呢?


    我的“優勝記略”就是如此。但願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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