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北大,大約是老了。


    人越老,回憶就變得越值錢。每個新學年的開始,台上都要端坐三五位諄諄長者,講趙家樓的一把火,講新華門的水龍頭,講德先生與賽先生,講北大北大、不怕不怕……北大也真有的可講,半頁黃紙,一段殘碑,“砍”起來,都夠你喝上三杯兩盞的了。我經常路過沙灘紅樓,但每次都克製住了要進去看看的欲望,似乎是覺得那座樓太沉重了,每塊磚都是銅鑄的,而自己年輕的身子骨,很脆、很輕……


    人老了,也愛聽一些順耳的美言。大禮堂辦個講座開個會,發言者如果能對來到這全國最高學府學習請教多表示幾句三生有幸,立刻掌聲雷動,經久不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開全國黨代會呢。如果再能跟北大排上點兒轉折親,比如老嶽父的三舅母曾經在當校工的時候親手給胡適之大人送過六封掛號信呀,那這次發言就算成功一半了。有一回去吃烤紅薯,3隻竟要我兩塊錢,開口一問,人家說:“你北大學生嘛,在過去就抵半個翰林呀,將來有名有利,還在乎這幾個小錢!”幾句話比烤紅薯還香甜,我暈暈乎乎地就回來了。


    老人也往往十分孩子氣。宿舍裏常聽到一聲怪叫:“哎喲!今天報上怎麽把清華排到北大前邊啦!”球賽勝了,遊行走到魏公村,忽然發現排頭舉的是人大的校旗,於是便一聲呼哨,前隊改後隊了。回來還要說:“是咱們把他們喊下來的!”我曾問一位老師,為何北大講課多數沒有教材,答曰:“編教材是教書匠的事,咱們是學者。”“那為什麽不用外校的教材呢?”“北大用外校教材?笑話!”


    人都說北大有魂。這魂看不見,說不出它在校園裏彌漫,在講台上流布。它在馬路上。匆匆掠過的一瞥裏,在火車上相對會心的一笑中。有人說它是科學精神,有人說它是民主風氣。有人說它是兼容並包的寬闊胸懷,有人說它是奮發高蹈的自由天性。然而有人說,這都是過去的風光了,說北大的魂已然老了,說北大的魂如果還在的話,那隻剩下了懶散、吹牛、孤芳自賞、目空一切和眼高手低。北大被刺痛了。於是我常想,北大,大約是老了。


    我到校園裏走走,去看北大。迎麵走來無數個胸前印著“北京大學”的男女青年,好像無數個電影片名向眼前推來。那片名後方,是一顆顆跳動的青春。校園裏有一尊鋼塑的sd,那樣子不很舒展,但卻渾厚、成熟。我去看元培老校長,他已經鏽跡斑斑,臉上蒙著厚重的綠苔。但在他開闊的四周,樹是綠的、竹是青的,還開了幾簇旺旺的紅花。


    北大人真能“侃”,你甚至走進一間數學係的宿舍,都能聊一晚上西方馬克思主義,這使我又想起“五四”,在我的印象中,“五四”時的北大似乎隻有一個係。


    我忽然很遺憾未曾進紅樓去看看,我覺出那些磚縫裏有一個魂在綿延著,綿延到未名湖和所有湖邊的生命。我看見眼前那些電影片名仿佛都變成了“振興中華”。我相信北大是有一個魂了,魂與科學是不相容的,但科學精神卻無疑是一種魂。這種句式令人想起梁啟超。記得梁啟超有感於“中華老大”論時,慨然寫下了“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的壯語。


    傳統背在肩上,無疑是個包袱。但打開包袱來看,也許裏麵就有麵包,有地圖,有感冒衝劑,外加一輛折疊自行車呢。


    於是乎,我有時又想,北大,也許沒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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