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8年愚人節前夕,我和一名年輕的北大教授坐在新加坡唯一的華語電視頻道前,一邊看謝園伍宇娟主演的《瘋狂的代價》,一邊議論著該國人民的愚昧和麻木。突然毛嘉從英國打來長途,說要一筆勾銷他所欠我的大量麵包和可樂,理由是我侵犯了他的名譽權,引起他家婆媳反目,母子不和,夫妻分居,雞犬同眠。我這才知道,橡子他們編的那本《北大往事》已經出版,而且迅速脫銷。我的那篇《47樓207》還被轉載在《北京青年報》上,一傳十,十傳百,用毛嘉的話說:“影響極為惡劣。”他還威脅說:“207的眾哥們兒要聯名上告,看你抓進縣裏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晝夜加班加點,一口氣講完了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和文學原理,斷然拒絕了乘豪華遊輪到公海上去賭博的國際主義熱誠邀請,趕在北大百年校慶之前,飛呀飛,飛回了我朝思暮想的偉大的祖國。當飛機進入“平林漠漠煙如織”的神州大地上空時,我想起了大河兄淳樸而深情的河南味兒朗誦:“黨是親娘咱是孩,一頭紮進娘的懷……”


    回到家,便處理讀者來信。接不完的電話,赴不完的約會。許多人追問《狗日的北大》何時出版,有幾家出版社跟我聯係出書。以前中文係的一些老師也曾勸我把那些東塗西抹的文章集合起來,出本書,說是別有風味。但我自己身處學術界,受毒害頗深,總覺得隻有正正經經的學術著作才能叫做書,其他的文章也可以寫,但是不能包裝起來到處招搖,有點像詩與詞,或者是妻與妾的關係。後來聽餘傑和許知遠說,賀雄飛這個人不錯,很有現代出版家的文化眼光和魄力膽識,由他來出,不會壞了名頭的。我於是利用業餘時間,把這些打過的牌重新洗了洗,居然仍有硝煙味存乎其間,所謂“戰地黃花分外香”是也。我想,出就出吧,與其留著毒害自己,不如分與癮君子們同享。培根不是出過一個損招嗎:“如果你把憂愁向一個朋友傾吐,你將被分掉一半憂愁。”那麽假如向千百萬人傾吐,自己不就一無所憂了嗎?怪不得那麽多人要當歌星,或者是政治家。


    其實這些文字我很不滿意,因為它們不是百分之百的我的心聲。我所發表的文章,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大都被刪掉了。有時就是為了寫那幾句比較精彩的話,才敷衍成一篇文章的。但編輯的眼睛都是用孔雀膽泡過的,毒得很,一刀子下去,就讓你成為司馬遷。一開始,我常常悲憤、抗議。次數多了,麻木了,就像司馬遷一樣,“行若忘,處若遺”。我幹嗎讓人家來費力不討好地閹割呢?我幹脆學習東方不敗,“欲練神功,揮刀自宮”。一篇文章寫好後,自己先把那些有棱有角的,特別像人話的,能讓某些人突然抽筋陽痿腦溢血的,修理修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泡軟點兒,按扁點兒,磨圓點兒。於是這些文章既像是我的,又像是別人的;既像哭,又像笑;既像捧,又像罵;既像真,又像假;既像刀子嘴豆腐心,又像口蜜腹劍,綿裏藏針。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懼怕權貴,粉飾太平。所以這些文字讀起來是不太過癮的,剛剛吊起了胃口,旋即便說:“您的菜齊了。”魯迅年輕時,很奇怪向子期的《思舊賦》,“剛開頭卻又煞了尾”。後來他明白了,“吟罷低眉無寫處”,“我隻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今日的中國,政治上比以前開明多了,一般也不搞什麽文字獄,也沒有思想罪,但是北大卻有那麽多的人在寫“抽屜文學”,餘傑隻是他們中的一個突出代表而已。我想,光寫“抽屜文學”也不是辦法,既沒有發揮批判社會的效用,反而落個暗中搗亂的罪名,抓進縣裏去殺頭。人家不看你的文學,隻恨你的抽屜。有道是“好話不背人”。我中學時有個同學姓馬,一天別的同學在他背後說笑,內容與他無關,他卻突然回頭,憤怒地質問道:“你們管誰叫馬寡婦?!”大家都愣住了,他就這樣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外號。不論北大南大東大西大,馬寡婦式的小頭目都甚多。所以我主張除了“抽屜文學”之外,還應該有些“桌麵文學”。“桌麵文學”是一個拚盤,有葷有素,有鹽有醋,有人歡喜讚歎,有人仇恨忌妒。但是既已擺上桌麵,就不能隨便羅織罪名。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知道那些動不動把人家滿門抄斬的人,其實是還不起人家的麵包。“桌麵文學”的筋骨也應該有批判性,但批判的方式不妨多樣化。好比辣味有多種:蔥辣嘴,蒜辣心,蘿卜專辣舌頭根,隻有辣椒辣得怪,辣了前門辣後門……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不滿意,但是要做,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本是一種莊嚴境界,但莊嚴已被汙損得太多,就像我在浙江看到的一座佛寺裏,寫著“普及一胎,控製二胎,消滅三胎”和“偷稅漏稅,來世罰做尼姑”。古人早已教導我們,莊嚴往往隱身在荒誕之中。進一步說,荒誕也是一種莊嚴。荒誕兮,莊嚴之所倚,莊嚴兮,荒誕之所伏。這話一說出來,就沒多大意思了。在荒誕的世界裏,必須收起你的莊嚴,才能混進卡夫卡的城堡。但是不要忘了,當你一個人麵對上帝時,嚴肅點。


    錢理群老師出版《心靈的探尋》時,在扉頁上寫著:“獻給正在致力於中國社會改造的青年們。”這是一種莊嚴。魯迅的《野草》題詞說:“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這是包含了一點荒誕的莊嚴。中學時有位數學老師愛與學生打排球,每次發球前,他對那球說:“得分去吧。”便一巴掌砍過去,往往真的一球得分。這是包含著莊嚴的荒誕。我的“桌麵文學”則想將上麵幾種兼而有之,橫看莊嚴豎看荒誕,莊嚴者看了莊嚴,荒誕者看了荒誕。人生在世,須如豆腐,方正潔白,可葷可素。去吧,豆腐,連著我的葫蘆。您的菜齊了。


    孔慶東


    1998年6月寫於家中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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