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蘋初見,


    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臨江仙》


    盡管青樓的煙花叢中,掩藏著數不清的痛苦和罪惡,然而狎客們還是紛至遝來,樂此不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李大釗說:“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犧牲》)那麽青樓中最為絕美的風景是什麽呢?——是愛。


    狎客們來到青樓,並非隻是發泄肉欲,縱情聲色,他們更希望能找到一種給人以溫暖、給人以理解、給人以眷戀的真摯情感。盡管這種真情在青樓裏是頗為稀少的,甚至可能是偽裝的,但越這樣就越吸引人去發現、去尋找。


    隻妓女這一方麵來看,每天迎來送往、生張熟魏的套路也會使她們厭倦,作為一個女人,她們也渴望得到一份把她們當做人而不是工具的感情。有時為了這種渴望,她們寧可不考慮金錢的問題。一般說來,賣笑生涯對她們心靈的損害已經使她們極大地喪失了愛的能力,可是一旦愛上了,卻又往往格外地熾熱、執著。


    敦煌曲子詞裏有一首《望江南》這樣寫道:


    莫攀我,舉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詞中的妓女自比為臨池的柳枝,這人也折,那人也攀,勸客人不要太癡心地愛自己,因為這恩愛隻能維持短暫的一時。這首詞表現了青樓女子的複雜心理,既可以看做是對客人的好心勸阻,也可以看做是看透了世態炎涼之後的冷冷謝絕,還可以看做是對癡心愛她的客人的試探,看他是不是也是那些“恩愛一時間”的攀柳折花的輕浮子弟。可以設想,假如真有一個中意的男子實心實意地愛上了她,她會煥發出何等的熱情來報答。


    文學作品中描寫了不少生死不渝的青樓之愛。


    蔣防的《霍小玉傳》敘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


    李益在長安與霍小玉相戀,情深意篤。後來李益以書判拔萃,被提升為鄭縣主簿,臨行前與小玉山盟海誓,可回家後卻禁不住世俗壓力,變心娶了門當戶對的盧氏之女。小玉相思成疾,沉綿不起。有位黃衫俠客激於義憤,挾持李益來見小玉。小玉悲憤交集,痛責李益,氣結而死。冤魂化作厲鬼,使李益夫妻不和,終身受到猜疑和嫉妒的困擾。


    霍小玉本是霍王婢女所生,霍王死後,以庶出被逐,淪落為娼。這種不幸的經曆,使她一方麵格外珍重與李益的深摯愛情,把全部生命的希望都傾注於其上;另一方麵,她又對宇宙間的殘酷存著清醒的警惕和擔憂,即使在二人最神馳情迷的日子裏,她也常常飲淚啜泣,擔心被棄的命運終有一日降臨。她隻求李益能與她歡愛八年,然後自己就永遁佛門。多麽可愛的姑娘!可是這個最低願望也破滅了。她不甘就此罷休,連年變賣服飾,囑托親友,到處探尋李益。多麽癡心的好女子,讀者誰不下淚!所以當最後一線生機也斷滅之時,她那無限纏綿的愛轉化為滿腔憤恨,也就格外令人同情。讓我們來看二人相見的最後一麵:


    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欸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複有言。嬴質嬌姿,如不勝致;時複掩袂,返顏李生。感物傷人,坐皆軟欽。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麵,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這是何等壯烈、何等瑰奇的愛情!不管李益那廝有一千條理由為自己開脫,他都對不起這位好姑娘,他也配不上這等崇高的愛情。二人相比之下,青樓女子霍小玉的形象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但是,像霍小玉這樣的多情紅顏未必總是薄命,也有二人生死不負,共譜愛情詩篇的。《閩川名士傳》上記載了歐陽詹與太原妓的愛情故事:


    歐陽唐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中登進士第,畢關試,薄遊太原,於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五原東北晉,千裏西南秦。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係瓠,早晚期相親。”尋除國子四門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刃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且死矣,苟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又遺之詩曰:“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雲鬢樣,為奴開取縷金箱。”絕筆而逝。乃唐使至,女弟如言,徑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


    一個相思而死,一個傷情而亡,真不愧是情海人傑,一對至人。比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毫不減色。二人的兩首詩作也成了千古名篇。


    這樣情深意切的愛情,也不一定非發生在妓女與官士之間。情之所至,身份、地位都是無所謂的。《醒世恒言》中有一篇《賣油郎獨占花魁》,講的就是一個賣油的小商販秦重,用一腔純樸厚道的真情打動了頭號名妓花魁娘子莘瑤琴的芳心,二人相親相愛,共結百年之好。


    賣油郎秦重“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隻好辛勤積攢,好似駱駝祥子立誌買車一般,終於得到機會去親近他仰慕已久的花魁娘子。莘瑤琴起初因他不是“有名稱的子弟”,“甚是不悅”,但秦重一心一意,格外體貼。莘瑤琴在外麵赴宴酒醉歸來,理也不理秦重,小秦便向丫環要了一壺熱茶,把闌幹上一床大紅貯絲的綿被,輕輕取下,蓋在美人身上,並“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接下來美娘嘔吐,秦重怕弄髒了被子,就把自己的袍袖張開,罩在她嘴上。美娘吐畢後,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多好的小夥子!若參加北京市十佳丈夫評選,準入前三名。他的誠懇樸實,使美娘覺得“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但等級地位觀念,又使她不大情願嫁給個體戶。直到她受到吳八公子的侮辱欺淩後,才明白那些“豪華之輩,酒色之徒”隻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惜香憐玉的真心”,終於向秦重說出了“我要嫁你”,並表示“布衣蔬食,死而無怨”。兩個主人公正是認識到了世間最可貴的不是金錢、門第、等級,而是彼此知心知意,互敬互憐,他們才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受到人們的稱羨,被當做高雅的風流韻事來談論。


    以上幾例均是嫖客主動追求青樓妓女而獲真摯愛情。還有一些妓女,愛上意中人後,主動追求男方。例如裴側的《昆侖奴傳》,寫一名妓看上崔生,用小匙一勺一勺喂他酸奶喝,臨別還做手勢與他約會。崔生在仆人昆侖奴幫助下弄清了手勢,去找到妓女,二人又在昆侖奴幫助下一同私奔。當崔生未到時,該妓“長歎而坐,若有所俟。翠環初墜,紅臉才舒,玉恨無妍,珠愁轉瑩”。吟詩曰:


    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媽。


    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真情所至,金石為開。崔生終於越過十幾道高牆,將她帶往自由的他鄉。


    另一篇更為著名的唐傳奇,即杜光庭的《虯髯客傳》,也寫了一個類似的情節,隻是這裏的妓女更加大膽。衛公李靖去拜見楊素時,被一“有殊色、執紅拂”的妓女看出是天下英雄,那紅拂妓女打聽到李靖的府第後,深夜投上門去,“願托喬木,故來奔耳”。真是愛得勇猛,愛得豪俠。


    明末還有一位大大有名的妓女叫柳如是,大曆史學家陳寅恪用文言為她寫了八十萬字的《柳如是別傳》。這位柳如是,才華橫溢,不讓須眉,聰明絕頂,冠蓋當世。追求她的高官名士小白臉一篋一筐的,可她最後愛上了六十多歲的一代詩壇領袖錢謙益,二人如影隨形,其樂融融。她不但能與錢謙益詩詞唱和,還能幫他處理內政外交,而且在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清醒地勸錢保持民族氣節,真是超一流的巾幗英雄。錢謙益也視她眼珠一般,曾為她幾乎與人動刀決鬥,並以娶正妻之禮迎她入門,轟動士林。錢謙益為柳如是寫詩百韻,並專門營造了“絳雲樓”。二人互賞互愛,說不盡的纏綿,寫不盡的倜儻。雖是老夫少妻,卻比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感情要熾熱和純真一百倍不止。二人曾經開玩笑,柳問錢愛她什麽,錢放肆地說:我愛你黑黑的頭發白白的肉。錢又問柳愛他什麽,柳調皮地說:我愛你白白的頭發黑黑的肉。其餘的無限閨中風情,讀者自可想象得知了。後人不知有多少男的羨慕錢謙益,女的羨慕柳如是,羨慕的不是老夫少妻,夫榮妻貴,而是那種和諧到無以複加的情調,浪漫到魂飛魄散的情趣,亦莊亦諧,如詩如畫的甜美愛情境界。誰說青樓女子隻認識鈔票?慧眼識英雄,芳心許俊傑者,大有人在。


    如果說古代青樓的風光、魅力,今天已蕩然無存的話,那麽古代青樓之愛,更是今天的小蜜們無法想象的。愛情這個詞在今天,就像流通多年的紗票,已經沾染了數不清的病菌和泥垢,人們隻知道它有用,能換來東西,至於它本身的精美圖案,會有幾個人去“自將磨洗認前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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