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何為言少錢。


    徑須活取對君酌。


    ——李白《將進酒》


    魅力無窮,風光無限,可青樓畢竟是個營業單位,夜進一萬,日出八千,其社會功能又疊床架屋,不一而足。二聖人孟子曰:“不以規矩,不成方圓。”連電影院還貼著“觀眾須知”,動物園也不允許雜種胡來,青樓重地,豈可任人隨意進去,想幹啥就幹啥乎?那些一心企圖活得輕鬆自在,動不動就說“累不累呀”的輕浮男女們,是連青樓也不配去的。


    一切規矩都是隨著事物的發展變化漸漸形成和完善的,由約定俗成,到明文規定,最後禮崩樂壞,無人理踩,變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或者又被重新拾起,考其得失,以助新政。所謂的青樓規矩也是如此。


    青樓作為一種新生事物狐狐墜地之時,想必是無甚規矩可言的。即便有些規矩,年深月久,學者們的考古工作做得不好_今日也難以深知。反正不外乎坐鎮青樓,迎來送往;或者是上門服務,實行三包。上門服務往往是比較辛苦的。有一首《夜度娘》寫道:


    夜來冒腐雪,晨去履風波。


    雖得敘微情,奈儂身苦何。


    大老遠的往返奔波,的確令人體恤、同情,隻是能夠為她們的命運真心著想的人太少了。梁代的沈約倒是寫過一首《早行逢故人車中為贈》:


    殘朱猶曖曖,餘粉尚霏霏。


    昨宵何處宿,今展拂露歸。


    詩中有一種憐香惜玉的味道,煞是體貼。


    後來青樓規模越來越大,排場日益豪華。人們把青樓當做一種重要的社會活動場所,就如同現在談生意往往在酒樓、談戀愛往往在咖啡館—樣。親戚來訪,朋友聚會,金榜題名,工資浮動,都要到青樓鋪張賀喜一番,大概除了結婚和送殯以外,所有活動都可在青樓裏進行酬酢。外交場合,豈可無禮?青樓雖然未設禮賓司,但各種禮儀,想必是一應俱全的。《武林舊事》記載臨安的青樓說:


    平康諸坊,如上下抱劍營、漆器牆、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巾子巷、獅子巷、後市街、薦橋,皆群花所聚之地。外此諸處茶肆、清樂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連三茶坊、邊二茶坊,及金波橋等兩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規妝迎門,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蕩心目。凡初登門,則有提瓶獻茗者,雖杯茶亦犒數千,謂之“點花茶”。登樓甫飲一杯,則先與數貫,謂之“支酒”,然後呼喚提賣,隨意置宴。趕趁、祗應、撲賣者亦皆紛至,浮費頗多。或欲更招他妓,則雖對街,亦呼肩輿而至,謂之“過街橋”……


    這裏提到青樓“各有等差”,分為若幹星級不同,就像東北的普通飯館根據規模在門前懸掛數量不等的幌子,從一個到四個幌。初登青樓,第一個重要程序是“點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價數千錢。其實這不是茶錢,而是相當於門票,聽一場音樂會的票錢,低得了嗎?如今有些飯館也先給顧客來淡乎寡味的糊塗茶,然後索要高價宰人,好像上茶之後接著就有姑娘出來侍候似的,實際上有茶無人,還自以為“新潮”,真是墮落!這個“點花茶”,實際上也是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闊綽。有經驗的老鴇一眼就能瞧出嫖客的最低消費水平以及最多可以榨出多少油水。這個項目到清朝以後叫做“打茶圍”,關於這一段程序,《板橋雜記》中有一段很有價值的描述:


    妓家鱗次。比門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豉,迥非塵境。到門則鐧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狗兒吠客,鸚鵡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環畢數,捧豔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竟陳;定情則目挑心招,綢繆宛轉。紈絝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蹲風矣。


    說起來三言五語,實際這一過程是有條不紊,大費工夫的,所謂“冷水泡茶慢慢濃\"是也。心急吃不得熱包子,必須一步一步漸入佳境,不能像魯智深見了鎮關西似的,開口就要肥要瘦要五花。首先,那精潔的屋宇,蕭疏的花木,就表明是一個高消費所在、高層次所在,所以,“衣冠不整者謝絕入內”,穿著條牛仔褲,趿拉雙片兒鞋,你自己就不好意思進去,進去了人家身穿製服的門衛也會說今兒個沒剩飯,您明兒個再來吧。


    到了門口,門半開、簾半垂,一副半羞半臊的模樣,使您這就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某種心態。一邁上台階兒,那隻德國卷毛狗就聞見您口袋裏的支票了,歡蹦亂跳地叫著“哇噻,哇噻!”鸚鵡也不甘落後地叫著“tea!tea!”您以為是喚茶,實際“tea!”是妓院的黑話,就是錢的意思。來到廳堂,您見不到妓女,而是妓女她媽——當然多數不是親媽。這老婊子好似相看女婿似的上下左右端詳您、打量您、鑒定您的資格,配得上她的哪位千金,別聽她嘴裏甜得跟耗子藥似的,眼睛卻像刀子一般把您裏裏外外剝得一絲不剩,心裏興許還念叨著:傻小子跑這兒擺譜來了,看老娘不刮你一層皮!好容易挨過了老鴇這一關,才能“進軒”,節目開始。那位千金在丫環簇擁下被“捧”出來,就像“大腕”歌星出場要有一群伴舞的一樣。於是,您與千金的二人戲開幕,千金是正式主持,您是侍賓主持。山珍海味流水價端上來,熱氣騰騰冒的都是您的白花花的銀子。您滋滋喝著,叭叭吃著,那邊千金便轉軸撥弦,咿咿呀呀唱將起來。您五官七竅一齊享受。食欲大開,天高地爽,模模糊糊還記得自己父親姓什麽,可銀子就好像巳經不是自己的了。耳中聽著歌樂聲中左一句“謝公子破費”,右一句“公子真是大財神”,那叫痛快,隻恨沒把銀山搬來。這時候也許您才明白什麽叫11金樽美酒鬥十千”,明白一碗炸醬麵為什麽到了美食城就賣二十五元。但這時即使頭腦清醒,想收也收不住啦。因為那邊巳被銀彈攻破了芳心,開始“目挑心招”,左一陣秋波,右一個飛吻,聲變嗲,喘漸粗,您說哪能“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呢?不能撤,於是,拚上所有的現金、股票、債券、長城卡、牡丹卡,還有新婚鑽戒,隻求牡丹花下死,今宵做鬼也風流了。


    以上說的是坐鎮青樓,痛宰嫖客的規矩。至於官妓本來就是政府的公家財產,隻有服從政府的規矩一說。《南部新書》記載唐朝的地方官調工作時,前任向後任交割公職時,戀戀不舍一個官妓,因為是公家之物,不好帶走,便恨恨地寫了首詩:


    經年理郡少歡娛,為習幹戈問酒徒。


    今日臨行盡交割,分明收取韻川珠。


    然而繼任並不十分買賬,賦詩答道:


    曳屣優容日日歎,須言達德倍仇瀾。


    韶光今已輸先手,領得琪珠掌內看。


    他還埋怨質量不太理想呢。


    至於普通的市妓,一般不“送貨上門”,而是自己在金屋裏藏著,做千金小姐科。華燈初上時分,有專門負責招蜂引蝶工作的阿姐阿妹出去拉客,拉回來再予引見,這叫做拋磚引玉,不像今日的野雞,自拉自賣,甚至把電話打到旅館房間裏,就差頭上插根草標了。


    為把青樓規矩展現得更加生動具體,下麵介紹一篇《李師師傳》的精彩文字,寫的是大宋天子宋徽宗去嫖名妓李師師的韻事:


    李師師者,汴京東二廂永慶坊染局匠王寅之女。寅妻既產女而卒,寅以菽漿代乳乳之,得不死,在繈褓未嚐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愛之,必為舍身佛寺。寅憐其女,乃為舍身寶光寺。


    女時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爾乃來邪?”


    女至是,忽啼。僧為摩其頂,啼乃止。寅竊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為佛弟子者,俗呼為師,故名之曰“師師”。


    師師方四歲,寅犯罪係獄死,師師無所歸,有倡藉李姥者收養之。比長,色藝絕倫,遂名冠諸坊曲。


    徽宗皇帝即位,好事奢華……更思微服行為狎邪遊。內狎班張迪者,帝所親幸之寺人也。未宮時,為長安押客,往來諸坊曲,故與李姥善。為帝言隴西氏色藝雙絕,帝心豔焉。


    莫日,命迪出內府紫茸二匹,霞疊二端,瑟瑟珠二顆,白金二十鎰,詭雲:“大賈趙乙”,願過廬一顧。


    暮夜,帝易服雜內寺四十餘人中,出東華門,二裏許至鎮安坊。鎮安坊者,李姥所居之裏也。


    帝麾止餘人,獨與迪翔步而入。堂戶年庳,媸迎出,出庭抗禮,慰問周至。進以時果數種,中有香雪藕,水晶蘋果。而鮮棗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各啖一枚,姥複款洽良久,獨未見師師出門。


    帝延佇以待,時迪已辭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軒,翠幾臨窗,縹緗數帙。窗外新篁,參差弄影。帝倏然兀坐,意趣閑適,獨未見師師出侍。


    少頃,姥姥引至後堂,陳列鹿炙雞酢,魚膾羊膠等肴,飯以香子稻米。帝每進一餐,姥侍傍款語多時,而時終未出見。


    帝方疑異,而姥妓複請浴。帝辭之,姥至帝前耳語曰:


    “兒性好潔,勿忤!”


    帝不得已,隨姥至一小樓下福室中。浴竟,姥複引帝坐後堂,希核水陸,杯盞新潔,勸帝歡飲,而師師終未一見。


    又良久,見姥擁一姬,姍姍而來,淡妝不施脂粉,衣絹素,無豔服,新浴方罷,嬌豔如水笑蓉,見帝意思不屑。貌殊倨,不為禮。姥與帝耳語曰:


    “兒性頗愎,勿怪!”


    帝於燈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韻,閃爍驚眸,問其年,不答。後強之,乃遷坐於他所。姥複附帝耳田:


    “兒性好靜坐,唐突弗罪!”


    遂為下帷而出。師師乃起,解玄絹褐襖,衣輕洋,卷右袂,援壁間琴,隱幾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輕攏慢檢,流韻淡淡遠。帝不覺為之傾耳,遂忘倦。比曲三終,雞唱矣!


    飲杏酥懷許,旋起去。內侍從行者,皆借候於外,即擁衛進宮,時大觀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按常人設想,貴為一朝天子,何求不有,何欲不得?但宋徽宗趙倍這個風流皇帝就愣是老老實實地甘拜在李師師的石榴裙下,不敢違反青樓規矩一絲一毫。先是送重禮預訂,不敢說自己是國家最高領導人,而是冒充大款。然後喬裝改扮,混同於普通工作人員。去了以後被老太婆折騰了三番五次,先問寒問暖,再吃點瓜果梨桃,看看幽雅的環境。再吃點海鮮野味泰國大米,老太婆。到羅嗦嗦,就是不見師師出來。然後逼著皇帝洗澡。從來隻聽說唐明皇賜浴楊貴妃,這回倒過來,李師師賜浴宋徽宗,有趣!洗完澡仍然幹坐著不讓見,再吃點夜宵才領進密室。這就好像預告的精彩電視節目遲遲不見播放,翻來覆去全是廣告,真是急死人來也麽哥。老趙同誌左等右等,大概急得差點大喝一聲“我是大宋朝一把手”了,那位李師師才不緊不慢地出場,帶搭不理的,連一句“晚上好”也不說。老太婆卻隻管命令老趙“勿忤”、“勿怪”、“唐突弗罪”,意思是,我們姑娘就這毛病,你小子遭點罪吧。好容易老太婆退下,大概也三更天了。李師師旁若無人地彈起琴來,三支曲子下來,東方已露出魚肚白矣。這就好像那段《扔靴子》的相聲,“我淨等那隻了,一宿沒睡!”結果老趙匆匆吃了早茶,就“家去”了,他要等到的東西,就像那隻沒扔的靴子一樣,始終沒等到。青樓的規矩,皇帝大人以身作則,嚴格遵守。換了今天的小科長、小處長之類的,早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口把蠟燭吹滅了。


    青樓的規矩隨時代的不同自有演化變異,但大致都要有一個“按部就班”的過程,這不僅僅是為了烘托氣氛、培養感情、激發情欲,也不僅僅是為了多宰些錢、多貪些物,這其中也包含有一份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的看重,要極力用風雅柔情之舉掩去銅臭氣息,使交易帶有藝術色彩。沒有了這些規矩,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拍出一百美元,“你他媽跟不跟俺睡!”看上去挺有氣魄的,實際上人味兒全無,畜生一個。一個社會若是道德淪喪到連青樓規矩都一點不講了,那實在是赤裸裸得太令人悲哀了。


    青樓的規矩與其他行業的規矩有時是互通的,甚至能夠流傳到社會上,影響其他行業。即以“打茶圍”為例,現在許多交際和應酬活動不都有類似的一項嗎?不過,古代的所謂“吃茶”與今天的“喝茶”是大不一樣的。今天的喝茶隻是把茶葉置於水中,或沏或泡。古代的“吃茶”,花樣就多了。例如《金瓶梅》中的一段寫道:


    婦人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豔豔。芝麻、鹽、筍、栗係、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鵠、木樨、玫瑰掇鹵,六安雀舌芽菜,西門慶剛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口欣喜。


    一杯茶裏有這麽多成分,實在是講究得很。比之今天的種種果茶、奶茶,恐怕要高級得多吧。


    除了茶之外,酒也是青樓不可或缺之物。白話小說裏常說:“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酒可助興,酒可增色,酒可壯膽,酒可遮羞。還是白話小說上的話:“三杯竹葉穿胸過,兩朵桃花上臉來。”罵人都說:“酒色之徒”,酒跟色怎麽能分開呢?楊玉環最美麗動人的時刻不就是“貴妃醉酒”嗎?所以青樓必備美酒,而許多妓女也因此練得一副好酒量。《吳門畫舫錄》記載了一個名叫阿福的名妓,酒態奇美:


    阿福者,忘真姓,居胥門,流寓申江。綠雨寮寮,本一邑之勝,施蘿作障,疊石成山,襲馬如雲,細車如水。姬豔冶之名,傾動一時。


    性委宛,善飲酒,喜浮大白。酡顏星眼,強要人扶。倚繡榻,背銀缸,解羅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絲履弓弓。處以卻塵之褐,護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蓋玉山頹矣!此也仙所述。當此境者,令人真個銷魂!


    酒使人忘卻塵寰俗務,甚至忘卻一切規矩,使人煥發出本性自然之美。到青樓必飲酒,這也是一條不成文的青樓規矩。古代的許多酒樓和青樓是不分的。正像今天的許多大酒店,實際上不僅是飯店、旅館,而且還必有妓女以待佳賓。為什麽古時的酒家都要有個“當壚女”呢?就是這個道理。所謂“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酒女呢,還是妓女?用今天的詞就明白多了,可以叫“吧女”。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多情詩人杜牧的“借問酒家何處有”,問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隱隱暗示了答案。


    以上隻是蜻蜓點水指出了青樓規矩的一二。其實要詳細講述的話,這實在是一門專深的學問,其難度不亞於研究中國科舉製度史或中國體育運動史、中國飲食文化史。總之,強調青樓自有其係統完備的一套規矩,目的在於請讀者意識到,青樓與其他中國文化有著共同的一套操作規則,共同的一套價值觀念。青樓之道,亦是華夏民族生活方式的一幀側影、一幅寫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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