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嫻熟地運用色彩技巧去達到他的藝術表現目的之時,最喜歡、也最擅長使用的顏色,是黑色。我們還能夠發現,與黑色同時出現的,往往是孤獨的情調或形象,如同冬夜,天愈黑,冷愈甚,二者相依相生一般。這種現象表現得最為明顯、最為典型的作品莫過於魯迅的兩篇小說:《孤獨者》和《鑄劍》。在這兩篇分別以孤獨和複仇為主題的作品中,黑色的基調籠罩了全篇,集中地表現出魯迅在創作上的思維特點。而且,這兩篇小說在人物塑造、氣氛渲染等方麵,存在著許多具有潛在規律的可比之處。本文即從這個角度出發,做一點淺探。


    《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和《鑄劍》的主人公宴之敖者,在他們剛一出場之時,就撲麵給人一股黑氣,關於他們形象的描寫也始終不離開黑色。


    魏連殳的出場是在一個叫寒石山的山村裏,在他惟一的親人一一祖母——大殮的時候的一個下午。作者眼中的魏連殳是:


    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發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隻見兩眼在黑氣裏發光。


    緊接著下麵在大殮過程中又一次寫到魏連殳“兩眼在黑氣裏閃閃地發光”。以後還寫到了他“兀坐著號啕”時,“鐵塔似的動也不動”;著急時“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還寫他被小孩子們冷落後,“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等等。這些描寫把一個從裏到外浸透了黑色的形象——既在一片黑氣之中閃著光,同時自身又在放出黑氣——推到了讀者麵前,使人感到有一個黑色的淵藪深隱在他瘦小的身軀裏,朦朧、難測。


    《鑄劍》中宴之敖者的出場安排在為父報仇的少年眉間尺被一群閑人看客無聊糾纏不得脫身之時的王城鬧市:


    前麵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


    當眉間尺退出城外,在夜裏第二次遇見宴之敖者時,他看見“前麵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可見其黑,已足與暗夜相融會。當宴之敖者前去報仇進人王宮時,又一次從國王的眼中來描寫他道:


    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


    作者竭力突出他的黑,以夜來烘托,以瘦來陪襯,並不斷強調人體本來就是黑色的須、眉、眼、發。而且,作者一直稱宴之敖者為“黑色人”,讓這三個字所代表的形象牢牢地印在讀者腦中,使人感到這個形象本身就是一座黑色的洞府,神秘而又帶著幾分可怖。


    可見,魯迅把這兩個人物塗上黑色,是具有明顯的主觀意圖的。


    黑色,從原始的意義上來講,它使人想到黑夜,想到寒冷,使人感到憂鬱,感到孤獨。由此黑色常常用作不祥和死亡的象征,在許多民族中成為禁忌的顏色之一,並進而產生令人莊嚴、令人肅穆的美學功能。黑色又是美術上色彩學中紅、黃、藍三原色匯聚的混合作,它使人感到厚重、堅實。在純藝術領域中,黑色還會使人覺出其中蘊含著一種張力,正像黑色的衣服最能吸收各種光熱而後可以大量散熱一樣,這張力使人不斷預感著一種力量的傾瀉,感受到一種靜態的威壓,那濃重的色彩仿佛隨時要流布於周圍的空間。那黑色的潛流正是以這樣的勢能在魯迅的這兩篇小說中隱伏著,由靜到動,給人以沉悶和悲涼。魯迅對美術做過很深的研究,具有很高的美術修養。他像一位高明的畫家,對色彩的遣用處處注意到與全篇的藝術氛圍渾然一體。直接的描寫黑色之處,就全篇來看,並不為多,但是由於用在“點睛”之處,恰如“仙丹一粒,點鐵成金”,往往起到了確定基調和主旋律的作用。當然,並非說一定要出現“黑色”的字樣才算是描寫了黑色,這裏的黑是指超出了“黑”字本義的寬泛的美學上的黑,並不局限於視覺。


    《孤獨者》中圍繞著魏連殳這個黑色的靈魂,勾勒出一片寒冷得令人戰栗的世界。這裏的黑色處處與冷感相聯,由始至終沒讓讀者領受到一絲陽光的溫暖。作者的敘述格調低沉、緩慢而又於親切中流露著幾分漠然,仿佛坐在冬天的酒樓上,與一個並不熟識的酒客悠悠談起一件往事。喝罷了幾杯淡酒,獨自走出門去,外麵的雪下得正緊。作者竭力寫出一個黑、冷、靜、悶的境界,讀者置身此境,欲呼而無語,欲哭而無淚,在一種無形的威壓下,隻是窒息地,或屏息地等待著什麽。魏連殳那兩隻“在黑氣裏閃閃地發光”的眼睛,仿佛就在讀者麵前即將迸發出什麽。我們會感到,魏連殳端坐在那裏,像一道黑色的大壩,體內凝聚著,同時又奔騰著各種感情的混合物,人們仿佛能聽見那黑色淵藪深處的撲打和撞擊的聲音。好像深夜預感到洪水即將爆發,已經在心裏聽到了那裂岸的驚濤。此情此境,令人不由自主地嚴肅和緊張起來。終於,黑色的大壩決口了。當寒石山的庸眾們演完了一切把戲,無聊地要走散時,隻見:


    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著憤怒和悲。


    這段話的後幾句,在小說的末尾又在敘述者“我”的幻覺中出現了一次。如果把這篇小說看做一首詠歎孤獨者命運的抒情詩,那麽,這幾句話應該看做全詩的“詩眼”。這種奇特的聲音使“我”感到“耳朵中有什麽掙紮著,久之,久之,終於掙紮出來了”,這慘痛的哀鳴充分發泄出了魏連殳掙紮過程的痛苦與哀傷。


    魏連殳並非本性愛孤獨。這個被村人視如外國人、“異類”的先覺者,同樣渴望溫暖。他“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麽冷”。而且,“隻要和連殳一熟識,是很可以談談的”。他一麵在那些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餘者”的來客中尋覓著共鳴和慰藉。另一麵對孩子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隻在這一點”。因此,不論周圍多麽黑暗,他都認為“還有人願意我活幾天”,認為“我還有所為”,他願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總之,他頑強地搏鬥、掙紮,在一片黑氣中竭力地發出光來,像一叢黑色的礁石默默地抗擊著狂風惡浪。但是黑夜不給他已然十分孤寂的心留下一絲光明,反而一步步奪去了他的全部所愛。失業以後,客廳成了“冬天的公園”,連那些暫時的“失意人”也不來泄憤了。最寒心的是孩子們不但不理他,而且有個“還不很能走路”的小孩,竟然拿了一片蘆葉指著他喊:殺!這樣,魏連殳的幻想破滅了,他成了真正的孤獨者。精神上被殺死了,剩下的肉體不過隻是精神的屍體,而且人到絕境,往往會醒悟似的狂笑,萌生一種基於悲憤的複仇心理。他何不利用這精神的屍體去複仇?於是就正如魯迅所說:“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於成了單身,忿激之餘,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魯迅景宋通信集》,1925年3月18日)


    魏連殳當了杜師長的顧問以後的所作所為,正是在實施著這種“雙重毀滅”。他“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為一切”,“拒斥”自已“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在美的毀滅聲中發出獸類的狂笑,在孩子們乞求東西的狗叫和磕頭中得到快意。然而一切“勝利”又都使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實實在在是失敗了,自己現在是異化為自己的對立麵了,現在的自己在戕害著、撕裂著原來的自己。於是,他陷入了一種欲哭不能的大悲哀中。這是一種無言無聲的死的安魂曲,像一隻灰黑的手臂,把一個孤獨者的掙紮曆程,潦草地塗在自己的墓碑上。


    在訴說這一過程時,魯迅以黑色為基調,不時加入灰、白等冷色,使人在視覺、聽覺、觸覺以至整個意識空間中貫通著寒冷的黑色。這代表著死亡的黑色,送走了魏連殳的祖母,送走了魏連殳本人,魯迅也在用它為整個舊世界送葬。黑色在魯迅的手裏隨時也可成為一件致命的武器。他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中說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在《孤獨者》裏,“我”與魏連殳的交往“以送殮始,以送殮終”。一個黑色,既寫出了大千世界的無邊寒冷,又寫出了魏連殳對待人世的冷漠。看他“鐵塔似的動也不動”,顯示出堅實、凝重。黑色的冷漠也是他抵禦人世間黑色冷箭的盔甲,黑甲下麵,本有著一顆火熱的心,正如茫茫黑夜裏有一星閃光。然而終於淹沒於無邊的黑海。黑色能夠容盡一切顏色,然而也葬送了一切顏色。黑色濃到了最盡處,首先窒息的當然是自己。人們在無淚的悲哀中聽完這首淒愴的挽歌,卻發不出歎息。此種意境正好用魯迅的兩句詩概括:“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小說中兩次寫到“我”辭別魏連殳出門時,都是極靜的月夜。清冷的月色,孤寂的情懷,越發顯得寒意透骨、黑氣無邊。據說莫紮特寫作《安魂曲》時,麵前總是出現一個黑衣人。讀罷了《孤獨者》,留在人心頭的,仿佛同樣是一個黑色的形象,伴著一支安魂曲,久久飄蕩。


    與《孤獨者》相同的是,《鑄劍》的藝術世界也是以黑色為基調的。兩個主要人物眉間尺和宴之敖者,前者“身著青衣,背著青劍”,在黑夜出場,從夜林走出,並於第二個黑夜在林中削下自己的頭顱,交給答應替自己報仇的黑色人。後者的形象黑得無以複加,簡直從他身上可以找到黑色的全部含義,前麵已經說過。他猶如一個引力巨大、不可抗拒的黑洞,吸引了眉間尺果斷地獻出自己的寶劍和少年頭,吸引了王宮上下一人欲睹他那“解煩釋悶,天下太平”的把戲,吸引了殘暴的國王走向金鼎,自蹈死地。他的一舉一動,也處處吸引著讀者。人們能夠感到,這個黑色的生命時時四射出逼人的冷氣,就像他那青色的包衹中裹著的那柄“青光充塞宇內”的寶劍一樣。在《鑄劍》中,黑與冷仍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魯迅仍然借此塑造出小說的主人公。宴之敖者是個複仇者,也是個孤獨者。但他的孤獨與複仇已大不同於魏連殳。兩篇小說的不同之處比之相同之處更具有比較的價值和意義。


    與《孤獨者》最大的不同是,《鑄劍》在黑色的基調上煥發出紅色的光彩。如果說《孤獨者》中的黑色透出陰冷。寂悶,那麽《鑄劍》則更多顯示出這冷中包含著巨大的熱。宴之敖者要求眉間尺交出寶劍和頭顱的話語濃黑如藥酒、冰冷如劍芒。但當眉間尺交出時,宴之敖者“嗬嗬”了兩聲,“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這裏已經有一股熱流從黑色的冰體中溢出。吻那獻身者的熱唇,說明他有一顆滾熱的心。但同時又冷冷地笑,說明他不是一般的豪俠義士。


    在國王殿前,當宴之敖者把眉間尺的頭放入金鼎,眾人靜觀其變時,有一段精彩描寫: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巳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同樣用鐵這種導熱性強,既能極冷、又能極熱的堅固金屬來比喻人物,在魏連殳身上主要表現了冷的一麵,而在宴之敖者身上則讓人體會出他有一個由冷到熱的過程。宴之敖者在小說中性格隻有展現沒有發展——他是個一出場就成熟的戰士,正像魯迅一進文壇和思想界就巳經是個成熟的作家和思想家一樣。人不是天生就可以成熟的。從宴之敖者的言行中能夠看出,他是個飽經磨難、百煉成鋼的複仇者。在他的人生曆程上有過魏連殳那樣的掙紮、苦鬥。他說:“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麽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他曆盡黑暗,看透了人世苦難,看透了“仗義、同情”這類欺人的圈套。他把內心的熱情像“死火”一樣深埋起來,變成了一塊冷得燙人的“火的冰”。冷熱同時迸發,務致敵手死命。這樣,他的複仇就在紅色的光彩中煥發悲壯的陽剛之美。


    紅色是太陽的顏色,是血液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它給人興奮、喜悅、刺激、鼓舞,紅色與流血、革命天然聯係著。紅色象征光明,是一團理想之火,不斷用自己的灼熱去映照、烘烤周圍的黑暗與寒冷。在美學上,紅色是與崇高、雄壯一類範疇相聯的。魯迅的構圖藝術,除黑色外,往往喜歡加紅色。這與他受民族傳統美術,尤其是紹興美術的影響有一定關係。魯迅筆下的女吊,就是紅與黑的套色構圖。他還曾建議蕭紅穿紅衣可以配黑裙(蕭紅《回憶魯迅先生》)。魯迅還有許多諸如“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隻研朱墨作春山”這類文字上有意的紅、黑對照。他是有意在悲涼的基調中加入壯麗的色彩的。


    上麵那段“鼎旁歌舞”,宴之敖者如黑塔般兀立,背景是熊熊炭火。紅與黑輝映,冷與熱對流,黑色的勢能由靜轉動,宴之敖者在放射出一種異彩。這個形象與其說是“釋煩解悶”的藝人,毋寧說是主持祭禮的巫師。場麵之壯麗、輝煌,直如屈原筆下的《九歌》。


    還有一些紅黑並用的描寫,如青色包袱上的暗紅花紋,特別是那段寶劍開爐的場麵,除魯迅外絕無第二人能夠這樣寫,“漆黑的爐子裏,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這由紅轉青的寶劍,正是宴之敖者——也可說正是魯迅的自我寫照。那寶劍原是純青透明的神鐵,日夜煉了三年,開爐時已達熱的極點,以致白氣上升變成白雲,又放出紅光,“映得一切都如桃花”。然後又用冰涼的井華水慢慢滴下去,讓劍在痛苦的“嘶嘶”聲中轉向極冷的青色。這決不僅是在寫鑄劍,分明是寫一個戰士千錘萬鑿,百煉成鋼。


    因此可以說,魏連殳深溺於黑色不能自拔,他那種自戕式的複仇隻能使親者痛仇者快,既達不到複仇的目的,也背離了複仇的真正含義。直到死去,也是“獨自冷清清地在陰間摸索”。他明白自己的一生都沒能戰勝黑色的孤獨,惟一的反抗隻能是用“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屍”。在別人硬加給自己的“不妥帖的衣冠”中,被命運發配到一個異己的歸宿。而宴之敖者這樣的猛士,雖然也不被人們理解,但他已經超越了個體的孤獨。他決不乞求、希冀,也根本不需要多餘的理解。他的心裏已經沒有了那些好聽的名目。他的存在已完全化為複仇的抽象物。任何打動人們情感的世態炎涼、生死悲歡,他都可以置之度外。眉間尺踏死一隻老鼠,還“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這表現了一個尚未成熟的戰士的優柔寡斷。而宴之敖者親睹一個美少年削下頭顱,居然眼皮也不眨地長歌而去,可謂是任憑“熱風吹雨灑江天”,我獨“冷眼向洋看世界”。他已經懂得了如何駕馭黑色。黑色使他神色莊嚴、肅穆,黑色給了他一種寒氣懾人的神威,黑色使他堅定、有力,他巳經能在黑色的苦海中自主沉浮了。當他的頭與眉間尺的頭合力戰勝了國王的頭,“知道王頭確已斷氣”,使命完成之時,他便“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麵向天,沉到水底裏去了”。這裏的結局並不是悲劇,而是一種慷慨悲壯的大歡喜。黑色的張力到此如斷弦脫柱,使人心頭濃雲盡掃。這已不再是《孤獨者》那種淒論悲婉的安魂曲,而是歌唱複仇者不朽英靈的蒼勁雄渾的一首《國瘍》。


    這樣,可以說,宴之敖者確實經曆過一段魏連殳的孤獨、坎坷,而魏連殳卻不能超越自身,達到宴之敖者的高度。這正是兩個人物,也是兩篇小說各自的獨特價值所在。同時還可體會出,魯迅在魏連殳身上注人了更多的現實的黑色,而宴之敖者雖然在更大程度上是魯迅精神世界的投影,但畢竟被賦予了一些理想色彩。我們會感覺到這個鐵鑄一般的黑衣人,屹立在飛舞的炭火旁,時時閃耀出浪漫主義的紅光。


    魯迅就是這樣塑造了兩個“黑色家族的子孫”。他們同是先覺者,同樣發現了周圍的世界是一座“漆黑的鐵屋子”。他們帶著舊世界遺傳給他們的黑色血液向舊世界挑戰。如果說魯迅的思想發展存在著“彷徨於明暗之間”和“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野草·影的告別》)兩個階段的話,魏連殳始終屬於前一個階段,他還幻想著光明。而宴之敖者則進入了後一階段,因為他並不向往“黃金世界”,連眉間尺那般秀美動人的青春做了複仇的犧牲品也在所不惜。正像《野草·影的告別》最後所說: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


    隻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這就是宴之敖者的目的,迎來光明並不為了自己。


    所以魯迅對魏連殳在同情裏隱含著批判,而對宴之敖者則於冷靜中充滿著謳歌。宴之敖者的複仇不是出自無路可走,而是在人生觀上充分把握了自己之後,主動向黑暗的社會擲出了投槍。這裏不能說因為宴之敖者的境界高於魏連殳,魏連殳的藝術價值就不如他。就小說的現實意義來講,魏連殳的影響要比宴之敖者更大。在一個紅色的曙光尚未降臨的社會裏,有多少曾經呐喊、掙紮過的魏連殳、呂緯甫(《在酒樓上》),正在“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他們中又有多少像魏連殳一樣,生命的最後一點閃光也被無邊的黑夜所吞噬。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把《孤獨者》和《鑄劍》這兩篇小說看做是一部描繪孤獨者不同道路選和命運歸宿的連環畫。它們像兩座黑色的墓碣,將永遠醒目地標誌在現代文學的藝術長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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