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新書,多為舊作。麵世艱難,淚眼婆娑。歎友邦人士,莫名驚詫;恨自家瓦釜,枉費喧嘩。海東二載,受不少黑煞氣;歸國四年,添幾許白頭發。想老夫一生時乖運蹇,回回坐的是末班車,倒黴事從來落不下,真個是吃草擠奶,種瓜收豆。中學時到火車站學雷鋒,幫旅客提籃扛包,竟被疑為搶劫犯。某日揀到一袋大米,跟同學抬到派出所,結果是泥牛空入海,鄰居們一片大嘴都笑歪。要考分數最高之北大中文係,黑龍江隻有倆名額,必須在全省占據絕對優勢才敢問鼎。讀碩讀博,臨深履薄,傷痕累累,一路坎坷。好容易留校任教充學者,學生看我舉止是進修教師,穿戴像勤雜工,每每出言不遜,以為走錯教室。教兒子布衣蔬食背論語,被認為虐待骨肉,心理變態,終朝惡吵,卒致分灶。讓學生自由發展,鳶飛魚躍,愚者謂不負責任,師道罔存。當人大代表沉不住氣,會上會下亂提意見,那肉食者眼中射來兩道利箭:“讓你當個破代表,你還當真了!”當選為北大十佳教師之首,走過某一人群,立刻如魯迅所道:“天氣愈寒了……洋鐵碗不知收到沒有。”


    嗚呼,馬俊仁同誌說:“我比那那竇娥還冤哪!”柯湘同誌說:“吐不盡滿腹苦水,一腔冤仇。”楊過同誌說:“我一生被人冤枉還少嗎?”十五年前,俺寫下一首悲愴的七律《過橋》:“竟日遊仙樂九霄,此身忽到奈何橋。豐都城裏千朋喚,伊甸園中群鬼招。挑盡滑車不覺累,望穿鐵壁歎徒勞。藏冰埋火銷神劍,匹馬西風聽大潮。”那最後一句頗有傻英雄自以為是的架勢。十五年過去了,二十五年、三十五年也很快就會過去,我知道那大潮或許不來了,或者說已經來過了。老尼姑不就對阿q說“已經革過了”麽?我似乎也應學學阿q哥,趕緊抱個蘿卜回土穀祠為妙。周公恐懼流言日,正是河豚欲上時啊。


    當年老蔡京發配路上,所有的飯館酒館咖啡館都不賣給他東西。到了潭州(長沙),作詞一首曰:“八十一年往事,三千裏外無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遙望神州淚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翻成夢話。”不過蔡京畢竟算不得什麽好人,下場雖慘也不大值得同情。倒是蘇東坡《答李端書》於平淡中發人警醒:“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我雖然常向學生宣揚孔子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但眼見世人愈來愈走向“憖憖然莫相知”,也不免兀自賣呆。近年因涉獵通俗文學研究,頗遭賢達詬詈,並坊間牛二亦痛斥曰:下流如金庸小說者,其中能有深刻的人文精神嗎?--遂舉世皆知孔慶東最起碼之文學曆史常識亦不具備。中國政法大學一名學生幹部在邀請我講座未果後,義正辭嚴教訓我要“學點哲學”。不禁又想起東坡《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詩雲:“西湖天下景,遊者無愚賢。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蘇東坡是古往今來最通達者,尚且說“誰能識其全”。或許正因為此,才成就其通達吧。他隨口一說的“遠近高低各不同”,那是何等耐人尋味的深邃哲理啊。然而倘與今日北大清華社科院的學術小販們攀談,定會掩口胡盧而笑曰:“如此淺薄的道理,誰不懂啊!”在他們看來,“床前明月光”也算詩嗎?“青海長雲暗雪山”也算詩嗎?隻有“藍田日暖玉生煙”才算詩,隻有“理發店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幹”才算詩。


    所以還是匹馬,還是西風。《飛狐外傳》結尾的最後一句寫道:“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這位舊主人為什麽竟不轉過頭來。”靈性的白馬尚如此,人大約也就無須指望了。還是濁酒一杯家萬裏,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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