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解密名單


    因為,他上了解密名單。


    後來我知道,他曾經是陳二湖的徒弟,名叫施國光。


    更令我振奮的是,我在他那天領取的解密件中,發現了不少與陳二湖直接相關的書信和日記。


    由此,我們不難設想,老陳的解密日,也許已指日可待。


    不過,在指日可待的"這一天"尚未真實降臨之前,我們隻能憑借這些恰巧涉及陳二湖事情的解密文檔,來間接地認識陳二湖。


    不用說,由此我們看到的肯定不是全部和真實的陳二湖,也許隻是他的一個飄忽的影子而已。


    本章標題——陳二湖的影子,指的也是這意思。


    這幾乎是我"揀來"的一章,在此,我特別感謝陳二湖徒弟施國光的慷慨支持,並衷心祝願他早日康複。


    下麵就是施國光提供的解密文檔,請看——一幾則日記3月25日1宿舍。


    夜。


    雨。


    今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師傅的兒子打來的。


    開始我聽電話裏聲音幽幽的,以為是個女的,問是誰,他說是陳思兵。


    我想了一圈也沒想起陳思兵是誰,他才說是陳二湖兒子。


    陳二湖就是我師傅。


    師傅兒子的來電,多少有些令我吃驚。


    一是這電話本身,來得唐突,去得也唐突,隻說他給我寄了一封信,問我收到沒有。


    我說沒有,他就想掛電話了。


    我以為是他那邊打長話不方便,就問他電話號碼,說我給他打過去。


    他說不用了,明天再跟我聯係,就掛了電話。


    二是聽他電話裏的聲音,我感覺他好像情緒很不對頭似的,加上他又說給我來了一封信,就更叫我覺得蹊蹺,有種不知深淺的隱隱虛弱的感覺。


    說真的,雖然我同他父親包括跟他家裏的關係一度是很親密的,但跟他本人卻一向不太熟悉。


    他是在城裏外婆家長大的,很少到山穀裏(一號山穀)來,直到上大學後,在寒暑假裏,我有時會在排球場上看到他。


    他個子有點高,彈跳又好,球場上特別引人注目。


    因為他父親的關係,我們見麵時總是客客氣氣的,有時間也站下來聊聊天。


    他非常健談,而且說話喜歡一邊比劃動作,一會兒聳肩,一會兒攤手的,跟個老外似的,而站立的姿態總是那麽稍稍傾斜的,重心落在一隻腳跟上,讓人感到他是那麽自在,滿不在乎。


    我很容易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他跟他父親的不同,這是一個熱情、樂觀、身上集合了諸多現代人氣息的年輕人,而他父親則是一個沉默寡言,性格又冷又硬的孤獨老頭。


    父子倆表麵上的不同曾經令我感到驚訝,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沒什麽好奇怪的,因為父子相異就跟父子相似一樣其實都是正常的。


    不過,總的來說我對他是不熟悉的,我以前連他名字叫什麽都不知道,隻記得那時我們都喊他阿兵。


    這自然是小名兒,今天我才知道他大名叫陳思兵。


    他來信要跟我說什麽事?我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它,等明天看信吧。


    3月26日辦公室。


    夜。


    還在下雨。


    難道是因為連續的下雨影響信的正常傳遞了?今天還是沒收到信,阿兵的電話倒是又來了。


    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問我,但我沒收到信又似乎無法問。


    聽聲音,今天他情緒要比昨天好,說的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單位、聯係電話都跟我說了。


    現在我知道,他已讀完研究生,分在南方x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當編輯。


    我不清楚,他在電話裏沒說起。


    不過,從出版社的工作性質和他學的專業看,我想很可能是在當編輯。


    他是研究歐洲當代文學的,讓他去出版社工作,不當編輯又能當什麽呢?我想不出來。


    那個城市我去過一次,是一個很美的城市,街上種滿了花,很抒情的。


    花以優雅素白的櫻花居多,城市的幾條主幹道兩側幾乎都排列著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櫻花樹。


    眼下,春意飄飄,正是櫻花盛開之際,我可以想像現在那個城市的基本姿態:滿街的櫻花燦爛如霞,像雪花淩空,像白雲悠悠,空氣裏彌漫著櫻花綻放出來的襲人的香氣。


    此刻,我甚至都聞見了櫻花縹緲的香氣。


    關於那個城市,我還有一點認識,是從曆史書上撈來的。


    據說,一個世紀前,那城市曾鬧過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計其數,也許有好幾十萬。


    而50年前,又有一場著名的戰役在那裏打得不可開交,陣亡者書上又說是"不計其數"。


    因此,我常常想,那兒地底下埋葬的屍骨一定有好幾噸。


    這和櫻花本是不可以相提並論的,可我不知怎麽就將它們想到了一塊。


    想就想吧,反正意識太多不算錯誤。


    意識太多是一種病,但決不是錯誤。


    既然不是錯誤,扯遠一點也沒關係吧,我想。


    事實上,我知道,我想這些都是想為了擺脫一點什麽,因為我覺得心裏亂亂的,亂七八糟的。


    3月27日宿舍。


    夜。


    晴。


    今天終於收到阿兵的信了。


    盡管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說的事,但就沒想到居然會是我師傅去世的噩耗!師傅是3月2日去世的,都快一個月了。


    信上說,師傅臨死前很想見我,老王局長給我單位掛電話,我卻正回老家在休假,怎麽聯係也聯係不上。


    沒辦法,最後師傅給我留了遺言,並再三囑咐他一定要轉交給我。


    他這回便是把父親的遺書給我寄過來了。


    遺言是師傅親筆寫在一張16開的信紙上的,字比個孩童寫得還要差,歪歪扭扭的,大的大,小的小,橫不平,豎不直的。


    我是熟悉師傅的字體的,從這些變得不成樣的字中,我可以想像他當時有多麽虛弱,手握不住筆,氣喘不上來——看著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見了師傅奄奄一息的樣子,心情陡然變得沉重,手忍不住地發抖……我還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遺書,沒想到它會如此震撼我的心靈。


    看著這遺書,我簡直感到害怕,一個個醒目的字,殺氣騰騰的,猶如一把把直逼我心髒的刀子。


    我就這樣哭了,淚水滴落在遺書上。


    遺書是這樣寫的:小施,看來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誡你:那件事——你要相信它對我的重要,不管怎樣都要替我保守這秘密,永不外傳。


    陳二湖。


    1997年3月1日立言。


    遺言中說的"那件事"是什麽?這一定非常叫人尋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


    今天,他又打電話來了,知道我已收到信,就問我這是什麽事。


    第32節:保守秘密


    他不停給我打電話,就是想問我這個。


    他說既然父親這麽重視這事,作為他的兒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訴他。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隻是他也該理解我,因為白紙黑字的遺書清清楚楚叮囑我,要我"保守秘密,永不外傳"。


    這裏沒有指明兒子或什麽人可以除外。


    沒有人除外,所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緘口不語的對象。


    這是死者對我的最後願望,也是我對死者的最後承諾。


    其實,即使沒有死者遺囑,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說的,因為這牽涉到國家機密。


    作為一個特別單位,我們701可以說整個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務,它的生命,它的過去、現在、未來,是它所有的一切。


    而我師傅——陳思兵父親——陳二湖,他的工作是我們701的心髒,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麽能跟一個外邊人說呢?不行的。


    兒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的。


    事實上,我理解遺書上說的"不外傳",指的不是像阿兵這樣的外人,而是指我們破譯局的內部人。


    是的,是內部人,是指我老單位的同仁們。


    沒有人知道,隻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譯局的什麽秘密,而是我師傅個人的秘密,是他對組織、對破譯局、對701的秘密。


    就是這樣的。


    師傅在701不是個平常人,而是響當當的,一生獲得的榮譽也許比701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


    這些榮譽把他披掛得光彩奪目的,即使死了701照樣不會忘記他,照樣會懷念他,崇敬他。


    我相信,師傅的追悼會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人追悼他的淚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這一切,起碼有一半是建立在人們不知道"那件事"的基礎上的。


    現在,我是"那件事"惟一的知情人,師傅為什麽臨死了還這麽鄭重地囑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實,他曾以各種形式多次這樣囑咐過我。


    這就是說,即使沒這遺書,我照樣不會跟任何人說的,包括他兒子。


    老實說,陳思兵還沒這資格——讓我說的資格。


    當然我想得到,我這樣拒絕後阿兵心裏一定會難受的,是硌一塊異物似的難受。


    也許從今以後,他,還有師傅的其他親屬,都將被我手頭這神秘的遺書亂了心思,心存顧慮,耿耿於懷的。


    遺言叫他們籠罩了一團霧氣,一片陰影,他們不理解也不允許死者和他們相依為命一輩子,到頭來卻給一個外人留下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關重要的遺言。


    這中間藏著什麽秘密,死者生前有什麽不是之處,會不會給他們留下隱患,帶來麻煩?等等,等等,有疑問,有擔憂,有期待,有恐懼,我幾乎肯定他們一定會這樣那樣地想不開的。


    我想,雖然遺言隻有寥寥幾行字,但他們一定是反複咀嚼了又咀嚼的,他們一邊咀嚼一邊琢磨著裏頭的名堂,猜想著可能有的事情。


    他們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遠;他們恨不得一口將這散布著神秘氣息的遺書咬個血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


    當一切都變得徒勞時,他們不免會對我產生顧慮,防範我,揣度我,懷疑我,甚至敵視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沒能和師傅作別真是天大的憾事。


    千不該萬不該啊。


    我想,如果我跟師傅臨終能見上個麵,這遺書必將屬於我個人,可是現在它左傳右轉的,到最後才落到我手上。


    雖然給了我,但他們心裏是不情願的,阿兵的請求是最說明這點的,父親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傳,他居然還明知故犯,心存僥幸,這不是荒唐就是厚臉皮了。


    而且,我有種預感,這幾天,我還會收到一封信或者電話,那裏麵還會有類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是厚臉皮的。


    對阿兵,我可以沒什麽猶豫地拒絕,但對那封信或電話,也許就不會這麽簡單了。


    那封信或電話,那封未知的信或者電話,我敢說一定將出自他姐姐。


    說真的,我情願麵對的是信,而不是電話。


    3月28日宿舍。


    夜。


    有風。


    擔心中的電話或信都沒來。


    這不說明是沒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是跑不脫的。


    從阿兵接連不斷的電話,還有昨天電話裏的口氣看,他不會就這麽死心的。


    他不死心,就一定會把姐姐搬出來的。


    他姐姐叫陳思思。


    陳思思人長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顆黑痣,將她白白的膚色襯托得更加白。


    在我家鄉,對人長痣是有說法的,說"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說男人的痣要長得醒目,越醒目越有福氣,而女人則相反。


    這麽說來,陳思思的痣是長錯了地方,或者說這顆痣意味著她不是個有福之人。


    福氣是個神秘的東西,很難說誰有誰沒有的。


    對陳思思,我不能說不了解,總的來說,她像她父親,是個生活在內心世界的人,不愛說話,沉默寡言的,臉上經常掛著謙遜得幾近羞澀的笑容。


    說真的,那時候她默默無語又靦腆的樣子非常打動我,以至她父親都看出我對他女兒的喜歡。


    作為師傅,老陳對我的好是超乎尋常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他的兒子,他軍齡比我年齡還要長,他待我就像對自己兒女一樣的親。


    有一天,師傅問我談女朋友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他介紹的就是陳思思。


    我們談戀愛從時間上說有半年,但就內容而言隻是看了兩場電影,逛了一次公園而已。


    就是逛公園那次,她表示希望我們的關係還是回到過去那樣。


    我們確實也這樣做了。


    我是說我們沒有因為愛不成而就怎麽的,沒有,我們還是跟過去一樣,圍繞著她父親運轉著,直到我離開那裏。


    我是1993年夏天離開總部,然後來到這裏的。


    這裏是破譯局的一個分局,因為它重要——越來越重要,也有人說是破譯局的第二局。


    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一方麵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麵也是自己需要。


    所謂自己需要,是指當時我已經結婚,而這裏離我愛人所在的城市要比總部近一半路程。


    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太情願來這裏的情況下,我是少有主動要求來的人之一,理由就是離家近。


    我記得,在我離開山穀的前天夜裏,師傅送了我一本作紀念的筆記本,扉頁有他的贈言,是這樣寫的: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們極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們極力去保守。


    我們的事業需要運氣。


    第33節:留遺書


    衷心希望你事業有成!從那以後,師傅一直以筆記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


    我相信師傅之所以送我筆記本並留下這些話,目的之一就是在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


    換句話說,這是師傅對我遠走他方後而苦心作出的一種特殊告誡,和直白的遺言相比,這當然要婉轉一些。


    不過直白也好,婉轉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對師傅的壓力。


    那件事給師傅帶來了巨大榮譽,也給他留下了沉重的顧慮,他總怕我有意無意地將它大白於天下。


    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再以各種機會和形式告誡我,我是可以理解的。


    但就留遺書這事,我認為師傅是失策的。


    首先他對我的告誡已足夠多,無需再作強調;其次這種強調方式——遺書——實在是極不恰當的,有"此地無銀"之嫌。


    說真的,本來完全是我們倆的事,無人知道,也無人問津的,這下好了,以後會湧出多少個陳思兵?遺書其實是把原來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層保護殼剝開了,這對我保守秘密顯然不利。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過遺書,但我知道凡是看過的人,有多少人看過,就會有成倍的人像陳思兵一樣來挖我深藏的秘密,來考驗我對師傅的忠心。


    眼下,我最擔心的是陳思思,我相信她一定會做陳思兵第二,對我提出無理的要求。


    我在等她的電話或信,就像等一個難逃的劫一樣。


    4月2日宿舍。


    夜。


    晴。


    陳思思的信沒像我想的一樣很快來,但還是來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著就知道不是封通常的信,裏麵也許堆滿了用來深挖我秘密的鐵鎬、鐵鏟什麽的。


    我捏著它,久久地捏著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


    當然,信是不可能不看的,隻是我需要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為了給自己增添經受考驗的信心和防衛的力度,我居然把師傅的照片和遺書一齊放在案頭,讓我在看信的同時隨時可以看到師傅臨死的囑咐。


    我就是這樣開始閱讀我曾經的戀人陳思思的信的。


    等讀完信,我才發現自己種種的擔心是多餘的,整封信,從頭到尾,有關遺書上的事提都沒提,好像是知道我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的。


    這使我懷疑師傅給我留遺書的事她可能並不知道,給阿兵打電話問,果然是這樣。


    阿兵說,給我留遺書的事他父親要求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姐姐思思。


    這也成了我徹底拒絕阿兵——他希望我告訴他"那件事"呢——的最好理由,我對他說,師傅這樣做,就是因為考慮到我和你姐姐過去有的關係,擔心我經不起她盤問,所以才特意對她隱瞞這事。


    阿兵聽我這麽一說,似乎才有所領悟,感歎著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然後掛了電話。


    我相信,阿兵以後再不會來找我問這事了。


    這樣很好。


    真的很好。


    我沒想到的是,思思會把信寫得那麽長,16開的信紙,總共寫了18頁,每一頁的字都滿當當的,長得簡直不像一封信。


    從變化的字體和斷斷續續的格式看,這信起碼是分幾天時間才寫完的,最後署的時間是3月25日——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兵電話的時間。


    從信的內容看,與其說這是封信,倒不如說是份小說手稿,裏麵有感情,有故事,讀起來扣人心弦,令人欲罷不能。


    二一封來信1第一天……紅色的圍牆,高高的,上麵還拉著鐵絲網,兩扇黑色的大鐵門從來都是關著的,開的隻是一扇窗戶一樣的小鐵門,荷槍實彈的哨兵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見了人就要看證件。


    小時候,我曾多次跟院裏的孩子一道偷偷翻過山去,站在鐵門外,看各自家的大人一個個跨進小鐵門,便消失了。


    我們偷著想溜進院子去看看,但沒有誰是進去了的,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讓我們進去。


    長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從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紅牆裏頭也是秘密的,沒有證件,任何人都是進不去的。


    因為保密,我們到現在也不清楚父親具體工作的性質和內容,但從組織上對父親的重視程度看,我相信父親的事業一定是很神聖崇高的,同時可能也是很艱巨的,需要他竭盡全力地投入進去。


    母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嘮叨,要父親早點退休,因為她看父親老呆在紅牆裏,身體眼看著一年比一年差下來,人一年比一年衰老了。


    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麽時候父親才可以不工作,從紅牆裏解脫出來,做個平常的人,過平常人的生活。


    你調走後第二年2,父親終於有了這樣一天。


    他已經65歲,早該退休了。


    想到父親這下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過一個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們簡直別提有多高興了。


    你也許不知道,父親雖然一直忙於工作,很少顧念家庭,對我們的關心也少,但我們對父親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們從不埋怨父親給我們太少,相反我們理解他,支持他,敬重他。


    我們相信父親的晚年一定會過得十分幸福的,因為我們都覺得父親的生活太需要彌補了,他應該也必須有一個稱心如意的晚年。


    為了讓父親退下來後有事情做,我們專門在家裏種了花草,養了魚鳥,一到節假日,就帶他去走親戚,逛公園。


    那陣子,阿兵還沒去讀研究生,也沒談女朋友,我要他沒事多陪陪父親。


    他也這麽做了,一有空閑就圍轉在父親身邊,和他說話,陪他散步。


    阿兵小時候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後來又一直在外地上學,跟父親的感情有些疏淡。


    起初,我還擔心他們不能太好地交流,後來發現我擔心是多餘的,他們相處得很好,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以前一直沒有太好地交流,現在交流起來,常常有說不完的話,兩人就像兩個久違的好朋友,坐下來總有感興趣的話題冒出來。


    就這樣,父親休息後的開頭一段時間還是過得比較充實而快樂的,這讓我們都感到由衷的高興。


    但你簡直想不到,沒過多久,也許有一個月吧,父親便對這些開始膩味不耐煩了,看花不順心,看鳥不入眼,和阿兵的話似乎也說光了,脾氣似乎也變了,變得粗暴了,常常沒個緣故地發牢騷,怨這怪那的,好像家裏的一切都使他困頓、煩躁、不安。


    這時候,我們說什麽做什麽都可能會叫他不高興,甚至一見我們挨近他,他就會不高興,揮著手喊我們走開。


    有那麽一段時間,父親簡直活得太難受,每天都悶在房間裏,像個影子似的,東轉轉,西轉轉,使我們感到心慌意亂。


    應該說,父親不是那種喜怒無常、變化莫測的人,他對我們向來不挑剔,對生活也沒什麽過分要求,可這下子他似乎完全變了,變得挑剔、苛刻、專橫、粗暴,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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