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能揚名,死不能公開追悼,甚至連墳墓都是秘密的,這就是我們的命。


    這天夜裏,我們安葬了老a,但我記憶裏一片空白。我隻記得我趴在阿寬遺體上,一邊要死不活地哭著,一邊向到場者簡單講了一下阿寬犧牲的經過。到場的人,印象中有二哥、老金、老d、老p、老j等。後來我就沒有了記憶,昏過去了。也許,我意識裏是想把自己哭死,讓他們把我和阿寬一起葬了。也許,如果我沒有昏過去,安葬阿寬時我會一起跳進墳墓,撞死在墓穴裏。


    我真的想死!


    沒有人能想象我對阿寬的感情,我更難以想象,沒有了阿寬,今後我怎麽活下去。我希望死。死成了一件讓我感到親切的事,我不怕!


    可我昏過去了,死都死不成。等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漫山遍野都是白皚皚的雪。我努力回憶昨晚發生的一切,想到的最後一幕是我抱著阿寬的遺體……我立即去找阿寬,可是原來放阿寬遺體的屋子空蕩蕩的。天還早,二哥還在睡覺,我找遍了整棟樓也沒有看見阿寬的遺體。我想他們一定是把他安葬了,可葬在了哪裏呢?我在附近找,沒有發現任何新的墳堆。大雪掩蓋了新土,我根本找不著阿寬的下葬地。


    後來我找到守門的大伯,他告訴我阿寬葬在哪裏。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太殘酷了!我還沒跟阿寬告別他們就安葬了他。我一定要跟阿寬再告個別!於是我衝出去找來鐵鍬,要挖開墓地。守門的大伯怎麽也勸阻不了,隻好把二哥叫醒。


    二哥好說歹說想勸我回去,我就是不聽,不理他,隻埋頭揮鍬,挖!挖!挖!二哥要奪我的鐵鍬,我跟他搶。二哥發了火,大聲吼我:“你想幹什麽!”我說:“我要死!”我比他的聲音更大,“我要跟阿寬一起死!”


    二哥說:“你瘋了!”


    我說:“我就是瘋了。”


    二哥說:“你這樣他會不高興的。”


    我說:“可我不死我活不下去。”


    二哥說:“你一定要活下去!為了老大的孩子和事業。”


    就是這句話擊中了我,我一下軟倒在地,嗚嗚地哭著。二哥把我抱回屋裏,對我講了昨晚他和金深水的“雙人會議”。“金深水已經代表組織作出決定,要你把孩子生下來。”二哥說,“我個人十分讚成組織的這個決定。”我說:“為什麽你讓金深水來做這個決定?”他說:“因為我是你的親哥哥,我來做決定是違反組織紀律的。”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這一點我當然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為什麽二哥要讓金深水來當今後的代老a?金深水當了這個角色,意味著他就是我們組織內部的二號人物,這不論是按照資曆,還是組織關係,都是有點反常的。按正常說,這個角色理應由老d來擔任,因為他以前已經是替補代老a了。以前二哥是真正的代老a,但由於二哥經常出差在外,需要一個替補代老a,就是老d。所以,老d基本上明確是我們組織內部的第三把手,現在二哥當了老a,他理當是代老a,非他莫屬。


    我問二哥:“你為什麽不讓老d當代老a?”


    二哥說:“以後告訴你吧。”


    我說:“你這樣做會傷害老d感情的。”


    他說:“這沒辦法,我也不想傷害他,可他……怎麽說呢,我覺得金深水當代老a也沒有違反組織紀律,他現在是我們迎春行動的主力,而迎春行動是我們在這裏的主要任務,讓他當,名正言順。”


    我堅決說:“二哥,這不行,阿寬不在了,你又經常出門,今後我們更要團結大家,你這樣安排容易引起誤會,給我們工作帶來麻煩。老金是個好人,又是新同誌,他不會計較這些的,我建議還是由老d來擔任代老a。”


    二哥看著我,嚴肅地問我:“你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我說:“當然,這是老a唯一的孩子,隻要我活著,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


    他說:“那就隻有這麽定,金深水是代老a。”


    我聽出了意思,問他:“老d不同意我把孩子生下來?”


    他說:“是的,這家夥不通人情!”看看我,他長歎一口氣,接著說,“昨天我把高寬屍體運上山後,就打電話讓老g迅速給上級發電報,通報情況,請求指示。上級明確指示暫時由我接任老a,全權負責下一步工作。我首先想到的是你身上的孩子怎麽辦,高寬犧牲了,我個人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可我是你的親哥,按組織紀律我要避親避嫌,最好不要由我來下這個決定,所以我馬上考慮由誰來當代老a。按理老d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現在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當代老a的人必須要同意你把孩子生下來。老d會同意嗎?昨天下午我征求他意見,他不同意。他說這是老a生前的決定,我們要尊重他,屁話!不同意,對不起,你就靠邊站,這一點我心裏很明確,不可商量的。”


    我說:“就怕他不高興。”


    二哥說:“他不高興?我還生氣呢,居然說出那種屁話。”


    我說:“老金是同意的?”


    他說:“老金十分同意!”


    說真的,雖然我覺得老金當代老a不妥,但似乎也隻有這樣了,因為我必須要把孩子生下來,沒有別的辦法。阿寬死了,從感情上說我真不想活了,真想隨他而去,如果選擇繼續活下去,我一定會把孩子生下來,哪怕二哥不同意,哪怕挨莫大的處分,哪怕是被斃了,我也會這麽做。我知道,革命是殘酷的,但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想做無情人。


    二哥也不想。


    金深水也不想。


    我們錯了嗎?當時我們都認為我們沒有錯,但事後證明,我們還是錯了。革命真的是太殘酷了,你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視死如歸,就是不能兒女情長,不能動感情,不能相信眼淚,不能聽從親情的召喚。阿寬,對不起,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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