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的事是後來二哥告訴我的。


    那天,是二哥介紹錢叔叔和杜公子認識的,兩人在廂房相談後心裏都有氣:錢叔叔願望落空,心情鬱悶,當即走了;杜公子也是心氣不順,找到二哥發牢騷,怪二哥給他介紹認識了這麽一個“不識相的家夥”。二哥問他怎麽回事,杜公子說:“神經病!他讓我去殺人,殺鬼佬。”二哥聽了情況後心裏暗喜,他那時正處在瘋狂地殺鬼佬的熱情中,有人願意出錢要一個鬼佬的人頭,正中他下懷。當晚,二哥便登門造訪了錢叔叔,把“生意”攬了下來。


    跟蹤幾天後,二哥把打死東東的那個日本佬的情況已摸得很清楚:他年紀五十歲,是日本某新聞社駐中國記者,住在閘北區胡灣路上的一個院子裏,每天上午很少出門,晚上經常很遲回家,有時也睡在外麵。他有個固定的情人,是個唱昆曲的小姑娘,二十來歲,住在大世界附近的一條弄堂裏。他雖然身上有槍,但身邊沒有任何隨從。於是,二哥行動了,一天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車夫,拉一輛黃包車,守在唱昆曲姑娘的樓下。隻有他一輛車,鬼佬從樓裏出來,別無選擇地上了他的車。二哥拉著他,輕而易舉把他送去見了閻王爺。


    瘋狂的二哥啊,你太大意了!你不想想,一個記者身上有槍,且敢當街打死人,說明他決不是一般的記者。確實,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有後台的,他的同胞兄弟山島鳩晶,是當時上海憲兵司令部的第三號人物。


    山島怎麽會讓自己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發動憲兵隊開始了興師動眾的全城大搜捕。於是,一條條線索被梳理出來,最後自然理到錢叔叔的頭上。錢叔叔被鬼子帶回去刑訊逼供,一天下來皮開肉綻,倒是沒開口,為了保護二哥。可到了晚上,鬼子把錢叔叔兩個女兒又弄進來審,還威脅錢叔叔,如果天亮前不把人交出來要處死他兩個女兒,逼得他精神崩潰,供出了二哥。憲兵隊押著錢叔叔連夜闖到我家抓二哥,因為找不到二哥惱羞成怒,大開殺戒,最後連貓狗都不放過,見人就殺,見活物就滅。惟有阿牛哥和二哥,因為沒在家,僥幸躲過一劫。當時已經深夜一點多鍾,正常的話他們都應該回家了,尤其是阿牛哥,這麽晚肯定在家裏。是我救了他們,我出走後,全家人都在找我,那天他倆被父親派去外地找我,阿牛哥去了我父親的老家鄉下,二哥去了蘇州我母親老家,當天都回不來,就這樣才幸免於難。


    二哥才是最該死的!我後來經常想,如果鬼子那天在家裏抓到二哥,會不會就手下留情,饒過這一家子人呢?


    我的家就這麽毀了,而我卻因此而生。天塌了!災難讓我走出了困境,我決定要好好活下去,為我的父母而活,為他們報仇。我血液裏流的是馮八金的血。第一件事,我要找到二哥。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我想吳麗麗可能會知道,便去找她。麗麗姐的男人在上海是有家室的,軍統工作又秘密,去會她的機會其實很少,大部分時間她是一個人,很無聊,便經常邀母親和二嫂去打牌。上海淪陷前我陪母親去過多次,房子很好的,一棟黃色的獨門獨戶的小別墅,有一個傭人叫何嫂,我也認識。那天我敲了好長時間的門,何嫂才來給我開門,開了門又不想讓我進去,說麗麗姐不在家。我問她去哪裏了,何嫂說她已經幾天沒回家了。我注意到,何嫂神情緊張,說話語無倫次,便不管她阻攔,硬推開門闖進去。


    屋子裏很亂,樓上的家具都堆在樓下,顯然是要搬家的樣子。我問:“怎麽回事?要搬家嗎?”何嫂說:“是的。”我問:“搬去哪裏?”她說不知道。我預感是出事了,問她:“出什麽事了?”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姐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我問:“陳先生呢?”我問的是麗麗的男人。何嫂說:“先生今天上午來過一回,說這兒已經被鬼子盯上,讓我趕緊整理這些東西,準備搬家。”我沉吟一下,問她有沒有見過我二哥,她說十幾天前見過,最近沒見過。我問她:“你知不知道我家的事情?”她說:“咋不知道,出事後二少爺就躲在這兒,天天哭呢,天殺的鬼子!”我問她知不知道現在二哥躲在哪裏,她不知道,說:“滿大街都貼著他的頭像,我想他應該不在城裏。”會在哪裏?我看見電話機,決定給羅叔叔打個電話問一問。


    我打通電話,羅叔叔一聽見我聲音非常震驚,問我在哪裏。聽說我在吳麗麗這兒,他在電話那邊不禁地叫起來:“天哪,你怎麽在那裏,馬上離開那裏,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在那裏,快走,越快越好。”我小聲說:“已經有人看見了。”他說:“不管是誰,一定要堵住她嘴!”他給我一個地方,讓我速去那裏等他。我掛了電話,聯想到何嫂剛才說的情況,我猜測現在這兒可能已經成了是非之地,便吩咐何嫂:“不要跟先生說我來過這裏,跟任何人都不要說,鬼子都以為我死了,誰要知道我還活著,萬一被鬼子盤問起來,對你反而是多了一件事,知道吧?”何嫂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還是不放心,走出門又交代她:“你就權當沒看見我,萬一剛才有人看見我進來,你就說不認識我這個人。”何嫂說:“好的,我知道,你快走吧,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我知道你家一向對吳小姐好,我不會傷害你的。”說著流了淚。她這話、這樣子讓我更加認為,麗麗姐已經出事了,肇事者可能就是她男人,陳錄。


    果然,見了羅叔叔後,羅叔叔告訴我:麗麗姐已經死了,就是被她男人陳錄害死的。“為什麽我叫你趕緊離開那兒,”羅叔叔說,“陳錄是個混蛋,跟日本人絞在了一起,他要知道你的下落也會把你賣給鬼子的,吳麗麗這次就是被他賣了,包括你二哥。”我急切地問:“我二哥怎麽了?”他笑了,說:“別急,你二哥是虎,虎就是貓,有九條命。”羅叔叔說,“這個王八蛋就是命大,把你父母親害死了,自己卻幾個生死劫都挺過去了。”


    “他現在在哪裏?”


    “你想見他?”


    “是的。”


    “算你幸運,掐著點冒出來了。”


    原來羅叔叔已經安排二哥這天晚上離開上海。幾個小時後,在江邊的一個陰冷潮濕的涵洞裏,我見到了比父親還要老相的二哥——見到之初,我以為是父親!他已在這個鬼地方躲藏三天了,一直在等機會離開,今天晚上恰好有一艘船要給鬼子去嘉興運糧食,船老大是個地下黨,姓趙,與羅叔叔一起參加過北伐戰爭,是老鄉兼老戰友,交情篤深。他妻子姓郭,是個大胖子,比趙叔叔要大半個人。後來趙叔叔和郭阿姨都跟高寬去了南京,郭阿姨代號老p,就是香春館裏的那個老板娘。趙叔叔代號老g,一直跟著我和高寬,名義上是我的管家,實際上是我們電台報務員,同時又兼管高寬的安全工作,高寬外出時一般都帶著他。別看趙叔叔個子小,力氣可大呢,扛著兩百斤一袋的大米上船,如履平地,麵不改色,大概是經常撐船鍛煉出來的。


    從見到我開始,不管我問什麽、說什麽,二哥一直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他不但老了,還傻了。悲痛讓他變成了廢物,變成了啞巴,變成了一個癡呆人。我以前從沒有見二哥流過淚,可這一路上他都在流淚,無聲地流淚,常常淚流滿麵,睡著時也在流。最後,淚水變成了黃水,有一股膿臭味,顯然是眼肉被淚水灼壞了。等我們下船時,他雙眼已經腫得像嘟起的嘴巴,眼皮子紅紅的,鼓鼓的,眼眶隻剩下一條線,根本睜不開眼——這下子,他不但成了啞巴,還是個瞎子,走路都要人攙扶。


    趙叔叔把我們安排在嘉興碼頭附近的一戶農戶家裏,主人家的老爺子懂一點中醫,給二哥熬魚腥草的水喝,又用艾草灸腳踝上的兩個穴位,兩天下來眼睛的腫總算消了下去。第三天,有隻小木船來接我們,上船後我發現竟是阿牛哥!


    原來,羅叔叔想把我們送回鄉下老家去避難,又怕鬼子去過村裏,有埋伏,所以先去偵察一番,結果遇到了阿牛哥,便讓他來接我們走。羅叔叔真是我們的福星,我們三個天各一方的人,就這樣又有幸相聚了。


    二哥見了阿牛哥後,號啕大哭一場,這才開始張口說話。一路上,他斷斷續續地向我和阿牛哥講述了他幹的傻事——幫錢叔叔行凶得賞,和這一個月來東躲西藏的經曆。這段經曆裏,吳麗麗和她男人陳錄扮演了重要角色,後來高寬犧牲後,組織上讓他接任老a的工作前,曾要求他對這段“曆史”有個文字交代,為此他專門寫過一個材料,如下:


    我家被鬼子滿門抄斬後,我沒地方藏身,就去找了吳麗麗。當時陳錄不在上海,說是去浙江了,一個月都回不來,吳就把我留在她的屋裏。但事實上陳根本沒離開上海,陳所以這麽騙她,是因為吳老嫌他來看她的時間少,纏得他心煩,才撒謊說走了。我呆到第三天,陳得到口風,說我跟吳住在一起,當天夜裏就聞來捉奸。我越窗而逃。畢竟是匆忙逃走的,在房間裏留下很多破綻,如煙頭,衣服,頭發絲。氣味等等。但我總想,他即使知道也不至於對吳起殺心,誰想到他……簡直比鬼子還狠!還毒!他其實不是要捉奸,而是要捉我,捉了我,好去找鬼子領賞。看我逃跑後,他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把吳麗麗騙過去了。


    我離開吳後,本想馬上離開上海,但兩個原因促使我留下來:一個是我恰巧在街上遇到了一個以前我幫助過的人,他正好在吳麗麗家附近開了家客棧,並且保證一定會保護好我;另一個是,當時大街上已經四處貼了抓逮我的通緝令,我想到小妹點點肯定就在城裏,一定會看到這個東西,然後一定會去找吳麗麗了解家裏的情況。小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拋下她不管,這麽一想我決定等一等再說。我住下來後,讓客棧老板給吳麗麗捎信去,這樣萬一小妹去找她就找得到我。


    吳麗麗是個不大有心計的人,她以為陳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知道我住在哪裏後經常抽空來看我,給我送點吃的、用的:我的槍都還在她家裏呢。哪想到,陳錄已經把吳麗麗的傭人何嫂收買了,吳經常外出,老往一個方向走,讓何嫂覺得異常,向陳匯報了。陳便派人跟蹤吳麗麗,幾次跟下來,我的情況全被摸清了。一天晚上,吳麗麗來得比平常晚,而且是空手來的,沒給我帶吃的。我說,你既然來該給我帶點吃的,我還餓著肚子呢。她說今天陳帶她出去應酬了。我說,那你可以不來。那天我情緒不好,說話很衝,我們鬧了點不愉快,把她氣走了。可想到我還沒吃晚飯,她出去後又給我買了東西回來,讓我很感動。她說,我就知道你這德行,坐牢了還要人服伺,我是前輩子欠你的。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行了,別做怨婦了,麻煩你不了幾天了。我想小妹可能離開上海了,我也不能老是這麽等下去。她說,她今天上午去了我家,找我家對門的幾家人問了情況。這是我叫她去的,因為我想,小妹知情後首先會回家去,看鬼子霸占了我們家,可能會去找鄰居了解情況,所以讓她去探聽一下。我問她有什麽消息,她說沒有任何消息,看來點點至今都還不知道情況。我說,她可能已經離開上海了……就在這時,我突然神經質地感覺到外麵好像有動靜,停下來側耳聽,又打開窗戶看,末了又讓她出去看看。


    她出去了,我把身上和枕頭下的槍都取出來。不一會,她在外麵喊:“二虎,快跑!”我剛跑到門口,她又喊:“快跳窗跑,敵人來抓你了!”她話音未落,一個“鬼子”不知從哪兒竄出來,舉著槍衝進我房間。我率先開槍,打死了他。緊接著,一夥“鬼子”迅速從樓梯上衝上來。麗麗衝進屋,關住房門,對我喊:“快跳窗跑!跳窗,快!”我說:“快,一起走!”她說:“他們是來抓你的,我沒事……”話沒說完,外麵槍聲大作,門被射穿,麗麗中了彈。負傷的麗麗死死頂住門,為我爭取了十幾秒鍾,我才得以跳窗而逃。就這樣,吳麗麗死了。那些人都穿著鬼子的製服,初看是鬼子,其實是陳錄的手下,那個被我打死的人我認識的……


    陳錄借鬼子的名義殺人,是夠狠毒的,但後來這事恰好被我利用了。我到重慶後,把假鬼子說成真鬼子,這樣陳便有勾結鬼子的嫌疑,直接導致他沒有當成上海軍統站站長。這是他覬覦已久的位置,之前他其實已經代理多時,按理是板上釘釘的事,沒想到最後被人奪走。到手的鴨子飛了,他一氣之下投靠了李士群,身敗名裂。這是1939年冬天的事,那時我已經成功打入軍統,在戴笠身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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