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校長問他:“你要多少人?”


    他伸出一個指頭:“就一個。”


    校長又問:“想要哪方麵的?”


    他再次打開講義夾,抽出一頁紙,說:“這是我個人對要找的人的一些想法和要求,不一定全麵,僅供參考吧。”


    這頁紙大小和剛才那頁一樣,都是16開的,不同的是此頁紙上沒有圖章,字也不是鉛印的,是手寫的。校長粗粗地看一眼,問:


    “這也是看了要馬上燒掉的嗎?”


    “不,”他笑了,“難道你覺得這也有秘密嗎?”


    “我還沒看呢,”校長說,“不知道有沒有秘密。”


    “不會有的,”他說,“你可以給相關人看,學生也可以,隻要誰覺得自己合適,都可以親自來找我,我住在貴校招待所302房間,隨時恭候光臨。”


    當天晚上,數學係有兩名品學兼優的應屆生被校方帶到302房間,然後陸續有人出現在302房間,到第三天下午已有22名學生或被安排,或毛遂自薦,來到302房間與神秘的瘸子見麵。這些人大多是數學係的,其中包括係裏剛招收兩屆共九名在讀研究生中的七人,個別其他係的也都是數學專業的選修生。總的說,數學能力是瘸子選人的第一條件,幾乎也是惟一的條件。但來的人出去後都說這是在胡扯淡,他們從根本上懷疑這件事可能有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說到瘸子本人,他們甚至咬牙切齒地罵他是個神經病——蹺腳佬加神經病!其中有一半人都說,他們進房間後,瘸子理都沒理他們,他們隻是傻乎乎地站了或是坐了一會兒,瘸子就揮揮手喊他們走人了。數學係有關老師根據學生們這種反應,跑到招待所,當麵責問瘸子在搞什麽名堂,來了人什麽都不問不說就喊走人,得到的答複是:那就是他的名堂。


    瘸子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體育教練靠摸人骨頭選拔運動員,我要的人首先必須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有的人看我不理睬他們,渾身都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恐恐的,這種心理素質的人我是不要的。”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真是假隻有他自己明白了。


    第三天下午,瘸子約請校長來招待所,談了他這次選人情況,總的感覺是不甚理想,但也不是一無所獲。他給校長提供了22名麵試者中的五個人名,要求調他們的檔案看,估計他要的人就在這五人當中。校長看這工作已近尾聲,又聽說他明天可能就走,就留在招待所陪他一起吃了一餐便飯。席間,瘸子像突然想起似的,向校長打問老校長小黎黎的情況,校長如實告之。


    校長說:“如果您要見老校長,我可以通知他來見您。”


    他笑道:“哪有他來見我的道理?隻有我去拜見他!”


    當晚,瘸子果然去拜見了小黎黎——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天是我下樓給他開的門,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這兩天係裏正在盛傳的那個神秘人。父親起初也不知道,但有人在係裏大肆攬人的這件事,我跟他提過,所以後來父親知道他就是那個神秘人後,就把我喊過去,介紹我們認識了。當時我很好奇,問他要的人是去做什麽的。他沒有直接回答我,隻說是去做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問重要到什麽程度,是事關人生存還是發展,他說是事關國家安危。我問選拔的情況如何,他似乎不是太滿意,說:矮子裏選高個,將就。


    之前,他一定已跟父親談過這事,父親似乎很知道他想要什麽樣的人,這時看他那個不滿意的樣子,突然帶開玩笑似的對他說:其實,依你剛才說的,有一個人倒是很符合你要的人的要求。


    誰?他一下顯得很認真。


    父親還是跟他開玩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以為父親說的是我,一下打問起我的情況來,結果父親指著牆上鏡框裏的珍弟說:是他。他問:他是誰?父親又指著我姑姑(即女黎黎)的照片說:看,你不覺得他們兩人長得像嗎?他湊近鏡框仔細看了,說:像。父親說:那就是她的後代,她孫子。


    在我印象裏,父親是很少這麽向人介紹珍弟的,這幾乎是第一次,也不知為什麽要對他這麽說,也許是因為他在外地生活,不了解情況,所以說話比較隨便。再說他是n大學出去的,當然知道我姑姑是誰,聽父親這麽說後,一下子興致勃勃地向我們打問珍弟的情況。父親也是很有興致地跟他談了珍弟的很多情況,都是誇他的。不過,到最後,父親專門提醒他,叫他別動他珍弟的腦筋。他問為什麽,父親說:因為我課題組需要他啊。他笑著沒再說什麽,直到臨走都沒說什麽,給人感覺是他已把珍弟忘了。


    第二天早上,珍弟回來吃早飯,說昨天晚上很遲了,有個人去找過他。那時課題組辦公條件比較好,珍弟因為經常晚上熬夜,常常住在辦公室,隻是回來吃飯。他這麽一說,父親當然知道是誰去找了他,哈哈笑道:看來他沒死心。


    珍弟問,他是誰?


    父親說,別理他。


    珍弟說,他好像希望我去他們單位。


    父親問,你願意去嗎?


    珍弟說,這要聽您的。


    父親說,那就別理他。


    正這麽說著,聽到有人敲門,進來的就是他。父親見了,先是客氣地請他吃早飯,他說已經在招待所吃過,父親就請他上樓坐,說他很快就吃完。吃完了,父親喊珍弟走,還是那句話:別理他。


    珍弟走後,我陪父親上樓,見他坐在會客室裏,在抽煙。父親表麵上客客氣氣的,但說的話裏卻藏著不客氣。父親問他這是來告辭的還是來要人的。父親說:如果是來要人,我是不接待的,因為昨天晚上我已經同你說過,別打他的算盤,打了也是白打。他說:那您就接待我吧,我是來告辭的。


    父親於是請他去書房坐。


    我因為上午有課,隻跟他寒暄幾句,就去自己房間準備上課的東西。不一會兒,我從房間出來,本想同他辭個別的,卻見父親書房的門很少見地關著,就想算了,就直接走了。等我上完課回來,母親傷心地跟我說珍弟要走了,我問去哪裏,母親一下抽泣起來,說:


    就是跟那個人走,你父親同意了——(未完待續)


    沒有人知道,瘸子在書房裏——關著門的書房裏——到底跟小黎黎說了些什麽,容先生說她父親至死都不準人問這事,問了就生氣,說有些東西是注定要爛在肚子裏的,吐出來是要惹麻煩的。但有一點很明確,不容置疑,就是:瘸子正是通過這次秘密的談話,把不可改變的小黎黎改變得一塌糊塗。據說,這次談話僅僅持續半個多小時,而小黎黎出來時已經在跟老夫人說給金珍準備走的話了。


    不用說,通過這件事情,瘸子的神秘性已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而且這種神秘性以後將不斷地散發到金珍頭上。


    第三篇轉


    三


    金珍的神秘性其實在那個下午,就是瘸子和小黎黎在書房密談後的當天下午,便開始閃閃爍爍地顯山露水了。這天下午,他被瘸子用吉普車接走,到晚上才回家,還是小車送回來的。回家後,他的目光裏已藏著秘密,麵對家裏幾個人殷切詢問的目光,他久久沒有開腔,可以說行為上也露出了秘密,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跟瘸子走了一趟,跟家裏人已產生了隔閡。過了很久,他在言必稱校長的小黎黎的催問下,才重重地歎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校長,您可能把我送去了我不該去的地方。”


    話說得很輕,卻是擲地有聲,把在場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驚異得無言以對。


    小黎黎問:“怎麽回事?”


    他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現在我想對你們說的都是不能說的。”


    把幾對已經吃緊的目光又收緊了一層。


    老夫人上來勸他:“如果你覺得不該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金珍說:“就是非去不可了。”


    老夫人:“哪有這樣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說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聽我的,這事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給你去說。”


    金珍說:“不可能的。”


    老夫人:“怎麽不可能?”


    金珍說:“他們隻要認準你,誰都無權拒絕的。”


    老夫人:“什麽單位嘛,有這麽大權力?”


    金珍說:“不能說的。”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說?”


    金珍說:“跟任何人都不能說,我已經宣過誓……”


    適時,小黎黎猛然拍一記巴掌,站起來,大義凜然地說:“行,那就什麽都別說了,說,什麽時候走?決定了沒有?我們好給你準備。”


    金珍說:“天亮之前必須走。”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有睡覺,大家都在忙著給金珍準備這準備那的,至淩晨四點鍾,大東西都準備好了,主要是書和冬天的衣服,捆在兩隻紙箱裏。再準備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東西,雖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說有些東西將來可以臨時買,無需帶的,但兩位女性似乎有些控製不住的,樓上樓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會是收音機、香煙的,一會又是茶葉、藥品的,很快又細心而耐心地收滿一隻皮箱。快五點鍾時,幾個人都下樓來,老夫人的情緒已很不穩定,所以難能親自下廚給金珍做早飯,隻好叫女兒代勞。但她一直坐在廚房裏,寸步不離地指揮著女兒,這個那個地提醒著,要求著。不是說容先生不會下廚,而是因為這頓飯非同尋常,是頓送行飯。在老夫人心裏,送行飯起碼要達到如下四項特殊要求:


    1.主食必須是一碗麵食,取的是長壽平安的意思。


    2.麵又必須是蕎麥麵;蕎麥麵比一般麵要柔韌,意思是一個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調味時必須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裏,出去就隻有甜了。


    4.數量上寧少勿多,因為到時必須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征圓圓滿滿。


    與其說這是一碗麵,倒不如說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裝滿了美好的祝願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麵熱騰騰地上了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邊從身上摸出一塊雕成臥虎狀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係在褲腰帶上,說是可以給他帶來好運的。就這時,門外響起來車和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瘸子帶著司機進來,和大家招呼後,吩咐司機裝東西上車。


    金珍依然在默默地吃著麵,他從開始吃麵起就一直緘默不語,是那種千言萬語不知怎麽說的無語。麵已經吃得滴水不剩,但他還是默默地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


    瘸子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經是他的人一樣的,說:“告個別吧,我在車上等你。”回頭跟兩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別而去。


    屋裏靜悄悄的,目光都是靜的,收緊的,凝固的。金珍手上還捏著那塊玉,這會兒正在使勁搓揉著,是屋子裏惟一的動。


    老夫人說:“係在皮帶上吧,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金珍將玉湊到嘴前,親吻一下,準備往皮帶上係。


    適時,小黎黎卻把玉從金珍手上拿過來,說:“凡夫俗子才需要別人給他帶來好運,你是個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運氣。”說著從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隨他快半個世紀的沃特牌鋼筆,插在金珍手裏,說,“你更需要這個,隨時把你的思想記下來,別叫它們跑掉,你就會不斷發現自己是無人能比的。”


    金珍像剛才一樣,默默地親吻一下鋼筆,插在胸前。這時,外麵響起汽車喇叭聲,隻點了一下,很短促的。金珍像沒聽見,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在催你了,走吧。”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你是去替國家做事的,高高興興地走吧。”


    金珍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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