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師、廖老師——”


    下午雨剛停,梧桐鎮希望小學外,傳來“滴”的一聲汽車長鳴,陸溪等在校門口,見段明成的車已停在山下了,跑回教學樓前高喊一聲。


    “來了!”廖卓應道,跟賀月南一起催著四名學生出了校門。幾人很快下了山,坐上段明成的車,往杭州駛去。


    “忙著呢?”段明成看了後視鏡一眼,廖卓與賀月南滿頭是汗。


    “可不,剛考完試,卷子還沒改完,上午鄰鎮又過來一群孩子借書,我跟廖老師還要一個一個登記。”


    段明成笑了一下:“期末考試?”


    他看著後座瘦小的小女孩兒,“溪溪考得好不好?”


    陸溪沒答,後座幾個孩子爭著說:“一定好!”


    “就是,她最近每回都全班第一!”


    段明成點頭笑道:“挺好,你程老師要是知道這事兒,肯定高興,待會兒到了十裏亭,你自己跟他說。”


    十裏亭是杭州郊外的墓園,名字起得挺有詩意,送君十裏,似乎人並沒有逝去,隻是遠行了而已。


    兩個月前,程昶忽然在病房失蹤,段明成他們幾個找他都快找瘋了。


    後來醫院修好了監控,才發現竟然是程昶自己揭了氧氣罩,拔了身上的導管。


    但病房的監控儀數據也僅僅恢複到程昶拔出導管的瞬間,至於他究竟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


    程昶的主治醫生說,程昶當時正值術後危險期,擅自離開特護病房,生存概率很低,後來查監測儀的記錄,也發現一組心跳歸零的數據。


    程昶此前就有中度到重度的抑鬱傾向,手術前一晚忽然立遺囑,術前還發了類似遺言的短信,醫院這邊斷定程昶已經去世。


    段明成與何莧廖卓幾人仍不放棄,報了失蹤,又堅持找了一個來月,可程昶就像憑空蒸發似的,絲毫不見蹤影。


    後來還是老和尚與賀月南又來了杭州一回,說:“別找了,他這麽久不回來,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給他修個墓吧。”


    修個墓,萬一他真沒了,也好有個歸途。


    萬物皆有靈,咱們有什麽話,便到墓前跟他說。


    段明成與何莧要忙程昶遺囑的事,程昶的墓地還是賀月南幫忙找的,何莧處理好程昶的資產,第一時間便撥了一大筆錢給老和尚,讓他修繕自己的廟,剩下的當善款捐給佛寺,誰知老和尚得知程昶的遺願,居然沒怎麽要,留下三千塊給自己的破廟裝了個空調,餘下的原封不動轉了回來,他說他平安符賣得好,不差錢,這些錢拿去多資助幾個孩子。


    “我徒弟徒孫呢?”賀月南問。


    段明成道:“我這車就七座,載不了,何莧去接他們。”


    想起賀月南的徒弟徒孫是老和尚跟一個叫豆子的小和尚,段明成不由笑了笑:“你們師門這輩分挺亂啊。”


    賀月南扶了下眼鏡,十分嚴肅:“我們師門都是按照資質悟性排輩分。”


    段明成笑道:“是,像您這樣的高人都是大隱隱於市。”


    車子開到杭州城郊的十裏亭墓園,何莧與老和尚他們也剛到。


    八月中,天氣已不怎麽熱了,空氣裏飄著桂花香,到墓園來拜祭的人一般來得早,到了傍晚這個點兒,基本已沒什麽人了,但老和尚此前非說他算過時辰,一定要在黃昏時分來看程昶最好。


    段明成和何莧停車去了,幾個孩子都是受程昶資助的貧困生,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忍住新鮮勁兒,跟著廖老師一起沉默寡言地往園中走。


    遠天霞色微露,賀月南帶著徒弟徒孫綴在最末,看著漸漸附上雲端的彤彩,忽然道:“你說,他現在在幹什麽?”


    “誰知道呢。”老和尚道,“社畜吧。在現代是社畜,去了那邊,還是社畜。”


    一旁的豆子聽了這話道:“程先生長得好,無論到了哪裏都吃得開。”


    “他這麽會以貌取人是受你影響?”賀月南非常不悅,指著小徒弟問老和尚。


    老和尚罵小徒弟:“你懂什麽,你才見過他幾回,就知道他長得帥?”


    “樣貌英俊的人,哪怕隻見過一回,也會令人記憶尤深。”小徒弟道,頓了頓,“反之,有的人見過百回,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一張臉孔。”


    小徒弟這話本來意無所知,賀月南聽後,還是覺得受了傷,捂住心口,不說話了,老和尚連忙安撫他:“帥有什麽用?太帥沒朋友,你願意跟帥哥做朋友嗎?”


    “不願意,我拒絕,肯定不行。”


    “這就對了,他現在一定沒朋友!”


    夕陽的光漸盛,在天地氤氳開來,黃昏燦烈,逢魔已至,異世在這一刻忽然相通。


    臨安城,留別園。


    “小王爺,衛大人過兩天路過臨安,打算找您吃酒。”孫海平遞來一封私函。


    “行。”程昶一笑,“他辭了官,倒是清閑了。”


    “小王爺,揚州馮氏綢緞莊的二位掌櫃聽說您過幾日回金陵要從揚州路過,想到城外來送您,請您吃個午席。”張大虎遞來另一封私函。


    程昶沒看,直接道:“幫我應了。”


    “殿下,藥商尹府聽聞您不日要與世子妃一起去塞北,送了些草藥來,想贈給塞北的將士們。”


    “替我多謝他們。”


    “再說他在那邊能幹什麽?”賀月南憤憤不平道,“他一個現代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到了那邊,除了一張臉能看,一定一無是處。”


    “對,隻有一張臉能看!”老和尚附和。


    “三公子,這是今年咱們投資的江南商戶交上來的賬冊,您過個目。”


    “三公子,這是今年淮北商戶的賬冊。”


    “三公子,今年江南茶商的收成好,咱們可要多投進一些銀錢?明年他們盈利,咱們就能多占一成利潤。”


    “三公子,馮氏綢緞莊去江北考察過了,這幾年民生富庶,那邊絲織業剛新起,他們很看好,想開連鎖綢緞莊子,問您願不願投銀子,這是他們寫的報告。”


    程昶很快翻過,然後合上:“行,撥去五千兩,以後他們盈利跟我們五五分。”


    “殿下,波斯的商人埋怨您抽成太多,他們一趟跑下來,根本賺不了多少,希望您能讓出七個點。”宿台呈上一本寫著阿拉伯數字的洋文賬冊。


    “跟他們說,”程昶看過,淡淡道,“兩個點,不能再多了,不然撤資。”


    “程先生的本行是什麽來著?”小和尚問。


    “風控?還是風投?”賀月南,“記不清了,就記得他是金融專業的。”


    “他這專業在那邊能有什麽用。”老和尚,“隻能賦閑在家,混吃等死!”


    “三公子,湖廣發了大水,朝廷已募集商戶捐贈了。”


    “眼下募集多少了?”


    “戶部撥了兩萬兩,江南各商戶一共捐了八千兩。咱們要捐嗎?捐多少?”


    “三萬二,湊個吉利。”


    “小王爺,嶺南鬧時疫,尹大夫與淩大夫已經趕過去了,來信說那邊的藥材不夠,問您能不能幫忙想想法子,屬下查了一下,幽州那邊倒是有不少藥販子,但價錢抬得很高,這不是發國難財麽!”


    程昶思量一番:“先拿出二十萬兩……”


    一應家仆廝役管事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小王爺英明神武!”


    “小王爺富可敵國!”


    “小王爺千秋萬代!”


    “國庫的銀子哪夠看的?還不如咱們小王爺隨意動動小指頭!”


    “哄抬物價算什麽,咱們小王爺多有錢他們根本想象不到!”


    程昶:“……”


    他頓了頓,把方才被打斷的話說完,“先拿出二十萬兩,把幽州的草藥市場搶過來,等他們的草藥沒處賣了,低價收購他們的藥材,順便把我投進去的錢也收回來,本錢拿回,盈餘買些物資,一並送去嶺南。”


    程昶說完這話,沒理會一屋子人五體投地的目光,徑自出了賬房,問候在屋外的宿台:“阿汀呢?”


    “世子妃去馬房看馬了。”宿台道,又笑道,“殿下日前托人從西域買回的汗血寶馬世子妃很喜歡,每日都要去看幾眼,還說過兩日要騎著它去草原呢。”


    程昶也笑了笑,遞給宿台一張圖紙:“你幫我按照這個圖紙,找一下材料。”


    宿台一看圖紙,上頭除了兩個竹筒,還有四個銅鏡片,兩個凹,兩個凸,也不知殿下究竟要做個什麽事物。


    段明成跟何莧停好車過來,老和尚、賀月南、小徒弟,還有廖卓和幾個孩子已在程昶的墓前等著了。


    此前大概已有人來過,墓碑前擺著兩束黃白菊,其中一束花下掛著一張卡片——“謝謝您捐贈的圖書室,永遠銘記您的善意”。


    段明成幾個都是年輕人,沒拜祭過什麽人,一人跟程昶說了幾句話,便算了事。


    段明成說來年打算換個工作,等換成功了,過來找他喝酒。


    廖卓說她在希望小學做支教很開心,打算這幾年都留在黃山的希望小學了。


    何莧說程昶留下的資產他隻處理了一半,餘下的一半他還給他留著,他們還等著他回來呢。


    賀月南看著墓碑上,男子英俊異常的照片,沉默良久,說道:“善惡終有報,有時,隻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


    “我知道你會平安,你去了那邊,一定能安樂此生,無憂到老。”


    是啊,天地萬象因果之間。


    所謂善惡有報,有時,隻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罷了。


    陸溪幾個孩子拿出早已做好的花燈,在程昶的墓前一盞一盞點亮。


    他們雙手合十,閉上眼,虔誠而認真地道:“程老師,謝謝您的資助,謝謝您的好心腸,我一定不會辜負您,長大後,自力更生,做個和您一樣的人。”


    燈色在墓園冉冉而升,仿佛是在石碑上笑意溫和的男子眉梢點起了一盞盞花燈


    四野暝色四起,黃昏還餘最後一抹餘暉,這抹光輝附著的花燈上,竟像多了一絲異彩。


    花燈載著異彩愈升愈高,直到攀上雲端,連通天地,與天上輝煌融在一起,一刹那煥然綻放。


    草原的日暮天底雲闊,雲浠與阿久雲洛放完馬回來,就見程昶正坐在帳子前,舉著他用竹筒做的望遠鏡往天邊看。


    看著看著笑了。


    雲浠狐疑地也往天邊看了一眼,那裏除了一天霞彩,什麽都沒有。


    “三哥在看什麽?”雲浠走過去問。


    程昶摘下自製望遠鏡,笑了笑,隨後把望遠鏡遞給她:“你也看看。”


    蒼穹雲色浮沉,萬丈霞光之間,閃爍著斑斕點點的碎金,碎金或浮於雲端,或翱於天際,或蕩漾,或綻放,仿佛是誰為他們在雲頭點起盞盞祈天之燈。


    “看到了嗎?”程昶問。


    “嗯,”雲浠一笑,“看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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