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西, 沿著一條荒徑往北走,有一間茶肆。


    這間茶肆荒棄經年,除了去年雲浠出征前夕有人來過,看上去已久無人至。


    入夜時分,阿久到了茶肆外, 摘下腰間的香包收入懷中, 推開肆門,對著空蕩蕩的屋舍道:“是我。”


    須臾,隻聽東麵牆壁發出一聲輕響,一個壁櫃被推開, 雲洛從裏頭出來:“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看到你給我留的暗語了唄。”阿久道。


    她往桌前一坐, 提起茶壺吃了一口,“多虧你提醒, 我就出個城, 後頭好幾撥人跟著,其中有兩撥還挺厲害, 不過他們沒我會兜圈子, 被我在帶著在城裏繞了幾圈就甩掉了, 你放心,除非另有人能讀懂你的暗語, 不然不可能找到這兒來。”


    “阿久。”這時, 玄衣人也扶著門框,從茶肆裏間出來了。


    阿久將茶壺一放,連忙上去將玄衣人摻住, 問:“寧桓大哥,您的傷勢怎麽樣了?”


    寧桓也在桌前坐下,“已無礙了,我聽雲洛說,你此前去揚州盜血書時受了傷,傷好點了嗎?”


    “我傷得沒您重,早好了。”阿久道,又得意地說,“你們是不知道,那個姓柴的當時帶了兩百多個巡查司禁衛捉我,加上揚州府衙的,一共好幾百人,這還被我溜足了小半日呢!”


    雲洛問:“李主事的血書你帶來了嗎?”


    “帶了帶了。”阿久道,隨即從懷中摸出一張寫著血字的白絹遞給他。


    雲洛拿火折子掌了燈,借著燈火,細細看了白絹一眼,然後讓阿久把白絹拉伸,從腰間取出一把匕首,將白絹從中割開,從裏頭的夾層裏取出一封信來。


    這封信是寫在一條極輕薄的絲絹上的,藏在血書之中,等閑不能發現。


    阿久隻知偷血書,不想這血書裏還有這樣的玄機,隨即問:“這是什麽?”


    “是李主事答應給我的證詞。”


    這一年中,陵王逐漸掌權,已經要把手伸到兵部。


    雲洛心知大事不好,怕陵王借機銷毀塞北布防圖,再難還當年塞北一戰真相,與寧桓商量後,決定進宮把布防圖盜出來。


    雲洛對綏宮宮禁不熟,偷布防圖這事是寧桓做的——他雖眼盲,卻會聽聲辨位。


    無奈宮禁守衛森嚴,寧桓偷布防圖的時候,還是被兵部的李主事發現。


    李主事曾經受恩於雲舒廣,知道這張布防圖是雲洛要用,非但沒有喚人來追捕寧桓,反是助他脫逃,還承諾會寫一份證詞交與雲洛。


    然而布防圖被盜的第二日,陵王就盯上了李主事。


    李主事為求自保,隻好以失察之由致仕,回到了故裏揚州,把寫好的證詞藏在寫好的血書中。


    可惜他還未來得及將一切安排好,陵王的殺手就找上門來,見他寧死不肯說出布防圖的下落,便取了他的性命。


    “李主事這封信,寫了當年陵王是如何借著調糧為由,默下了塞北的布防圖,交給達滿二皇子薩木爾,以至父親慘勝戰死。”雲洛道。


    阿久聽了這話,不由瞪大眼。


    她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勃然怒道:“我就說老侯爺駐守邊關數十年,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即便被鄆王那廝吞了兵糧,那一仗怎麽可能死那麽多人,勝得那麽慘?原來竟是那黑了心的王八犢子通敵!”


    她問:“陵王為何要通敵,你知道嗎?”


    雲洛沒吭聲。


    阿久見他不答,又問,“那我們眼下有了布防圖,有了李主事的證詞,是不是就能為侯爺報仇了?”


    “恐怕還不行。”寧桓道,“眼下三公子雖與陵王鬥得不可開交,但他畢竟不是正統,日後怎麽樣還難說,陵王在朝中根基已深,我們僅憑兩份證據,隻怕難以扳倒他,必須要找到證人,找到五殿下才行。”


    “但是這一年來,我們已經把金陵大小畫師尋遍了,一點五殿下的線索都沒有。”雲洛道。


    “你們找畫師做什麽?”


    寧桓道:“五殿下的生母宛嬪生前是丹青大家,五殿下隨她隱居在明隱寺的時候,宛嬪把這一身畫藝傾囊相授。五殿下聰慧,小小年紀就習得一手好畫。他眼下已過及冠之年,既然來了金陵,極可能憑著畫技謀生立足。”


    “你們都說他聰慧了,就不能考科舉當官啊。”


    寧桓搖了搖頭:“應該不會,他當年去塞北,就是為了遠避廟堂,眼下就算回到金陵,也不至於想著要入朝當官。”


    阿久聽他這麽說,不由也陷入沉思。


    但她隻安靜了一會兒,隨即猛地一拍腦門:“不好,被你們打了岔,我差點忘了來這兒的正事了。”


    她對雲洛和寧桓道:“你們快走吧,朝廷可能查到你們了。”


    雲洛和寧桓同時一愣:“怎麽說?”


    “就阿汀,她身邊不是有個叫田泗的護衛?這個田泗有個弟弟,去年春闈中了榜眼,眼下正在查你們的案子,已經找到線索了。”


    阿久順著暗門往裏間走去,接著說道:“之前塞北那邊不是說找到了一個什麽證人?你們趁著這陣子趕緊去接應那個人,省得他在來京的路上被陵王的人馬截了。至於那個五皇子,左右老皇帝也在急著派人找他,你們不必急著忙活。”


    她說著,在裏間的竹榻上攤開一張方布,要幫他們收拾行囊,然而剛彎下腰,不知怎麽頭忽然有些發暈,她原地晃了晃,險些跌倒。


    雲洛見她這樣,不由問:“你怎麽了?”


    阿久往竹榻上坐了,甩了甩頭,“哎,沒事兒,可能傷還沒好齊活,剛才在金陵城兜了一大圈,有點乏。”


    雲洛了解阿久,她是個哪怕受了再重的傷,隻要撐得住,絕不會吭一聲的人,眼下她在這個關頭說乏,必然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雲洛道:“這樣,你先歇一會兒,我和寧桓等著你。”


    阿久連忙道:“沒事沒事,你們快走吧,省得被我耽誤了腳程。”


    雲洛看著她:“你歇一會兒,等歇好了,你跟我們一起走。”


    阿久聽了這話,愕然抬起頭,望向雲洛:“你肯捎帶上我了?”


    自從回到金陵,雲洛一直隻讓阿久跟在雲浠身邊,一是為了讓她保護雲浠,其二也是因為他和寧桓所圖謀的事危險重重,不願把阿久攪合進來。


    便是偷血書這次,若不是寧桓受了傷,他也不會讓阿久去的。


    雲洛道:“你偷了血書,留在金陵已不安全,不如跟著我和寧桓。”


    阿久連連點頭,興奮道:“好,那我就歇息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你等著我,很快的!”


    說著,她似乎想起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個香包,遞到雲洛眼前:“這個,是你的嗎?”


    雲洛看了一眼,湖藍綢布上有蒼鷹圖騰,點頭道:“是我的,怎麽了?”


    阿久別過臉,看向一邊,若無其事地道:“哦,沒什麽啊,就嫂子,她說她給你整理東西,找到兩個香包,她不是身子不好嗎,不能用香,所以打算一個給我,一個給阿汀。”


    雲洛聽是方芙蘭,愣了愣,沉靜下來。


    他的樣貌格外俊朗,雙眸黑白分明,十分幹淨。


    雲浠就是這點隨他。


    這樣的眉眼,放在男子身上是英挺,放在女子身上,就是明媚。


    阿久見他這副樣子,說道:“你要啊?那你拿回去好了,反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她掃了眼手裏的香包,又道,“你看這香包這麽新,嫂子這些年一定幫你好好保管著呢。”


    雲洛道:“你收著吧,我不要。”


    “你真不要?”阿久一愣。


    “真不要。”


    阿久高興起來,將香包往上一拋,當空抓住,笑著道:“那我可收著了!”


    這下這玩意兒總算正兒八經是她的了!


    她興高采烈地把香包往腰扣上別,未料這副喜形於色的神情被雲洛盡收眼底。


    她別好香包,往竹榻上一仰,閉上眼:“我就歇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後保準能醒!”


    雲洛看著她,“嗯”了一聲,退出裏間,把門為她掩上。


    夜已深了,雲洛簡單收拾了行囊,在桌前坐下。


    寧桓聽到動靜,問:“你究竟怎麽想的?”


    雲洛看他一眼:“什麽怎麽想的。”


    “你說呢?”寧桓道,他與雲洛這些年患難與共,已稱得上是兄弟,說起話來便也直來直去,“阿久這麽多年來跟著你東奔西走,你難道不該給她個說法?總不能一直是兄弟,是屬下吧,她的心意,你難道不知道?”


    雲洛道:“她跟著我一起長大,從前,我還真就隻把她當兄弟。”


    他記得父親過世後,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回到塞北。


    那些留在草原上的舊部怕他傷心,見到他,閉口不提忠勇侯的事,反是紛紛恭喜他成家娶妻。


    當時阿久就站在人群最末發呆。


    直到人都散盡了,她才上前一推他:“你娶妻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啊!怎麽當兄弟的?”


    後來招遠叛變,他九死一生,她把他從沙場的屍山裏找出來,背回吉山阜。


    那麽大大咧咧的一個人,日夜不息地照顧他,拚了命地求大夫不要截去他的右臂,他才忽然明白,也許她對他的心意,不單單隻是兄弟袍澤之情。


    “你心裏若還記掛著方氏,便去當麵問問她。我當年著急找五殿下,離京離得很急,方氏與陵王的事,我也隻知道大概,真相未必就如我說的一般。”


    雲洛道:“她怎麽樣,我心裏有數。”


    他頓了頓,又道,“我眼下要幫父親平冤,不能讓父親還有塞北那麽多將士枉死,所以旁的事,隻有暫且擱在一邊,日後如果可以,我不會讓……”


    他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響動。


    這聲響動落在暗夜裏,極輕極微,仿佛蟲鳴一般,尋常人根本不會察覺。


    但雲洛與寧桓何等人也?


    兩人頃刻噤聲,警覺起來。


    可是,怎麽會有人找到這裏來?難道還有人能讀懂他留下的暗語。


    也不會是阿汀,若是阿汀,早就進來了,何必這麽躲躲藏藏?


    雲洛側耳聽去,外間窸窸窣窣,怕是有數十人,不,上百人之眾。


    罷了,來者不善。


    雲洛默不作聲地站起身,步去裏間,推了一下睡得昏沉的阿久:“阿久,快起來。”


    阿久是行伍之人,眼下雖昏暈乏力,被雲洛這麽一喊,也立時翻身坐起,“怎麽了?”


    “來人了,我們走。”


    阿久點了下頭,剛站起身,不料身子一軟,差點就勢跌坐在地。


    雲洛將她扶住:“你怎麽了?”


    阿久搖了搖頭,她方才頭暈得厲害,本以為歇一會兒能好,沒想到越睡越昏沉,連站都站不穩了。


    分明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雲洛四下一看,目光落在阿久掛在腰間的香包。


    心中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


    “這個香包,她……什麽時候給你的?”


    “就我今日,出門前。”


    雲洛當即把香包摘下來,將裏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竹榻上。


    廣藿、艾葉、丁香,還有一個透明的,凝膏狀的東西。


    雲洛拿這凝膏一聞,一點氣味也無。


    雲洛知道這種伎倆,有的東西看起來無害,但是與旁的事物混雜在一起,便會變成毒物。


    可是……阿久身上,究竟還有什麽東西有蹊蹺?


    雲洛的目光落到阿久的腰囊上,又要去摘,誰料阿久竟先一步將腰囊捂住,有氣無力道:“這裏頭的東西,沒問題的。”


    寧桓見二人一直在裏間沒動靜,不由問:“出什麽事了?”


    雲洛扶著阿久走出裏間:“她可能中毒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寧桓為阿久把了下脈,說:“應該不是毒,隻是至人乏力的藥物。”


    外頭腳步聲變大,透窗望去,已能瞧見烈烈火色。


    官兵將茶肆團團圍住,當先有一個人高喝道:“大膽賊人,膽敢竊取兵部布防圖,還不出來束手就擒!”


    阿久認出這個聲音:“是……巡查司的校尉曹源,陵王的人。”


    留在茶肆裏隻能坐以待斃,這些人若想取他們性命,放把火就行了。


    雲洛壓下罩在頭上的兜帽,當機立斷:“走,出去看看。”


    三人一齊出了茶肆,外頭果真裏裏外外圍著數百巡查司禁衛。


    阿久強撐著力氣看了一眼,低聲道:“雲洛,你們……你們快走,別管我。”


    雲洛又看了看地勢,城郊荒野,空曠無垠,還不如城中有地方躲藏。


    眼下這個局勢,他一人脫身已是很難,況乎還要帶著受傷的寧桓與中毒的阿久。


    寧桓也道:“雲洛,你快走,我與阿久為你斷後。”


    可他們患難與共,到了這時,他怎麽能拋下他們?


    雲洛又朝更遠處看去,忽然見到一輛馬車停駐在禁衛後方的荒徑旁。


    這輛馬車車身窄小,四周又有許多人護著,若不是他目力太好,應該是瞧不見的。


    雲洛心生一計,把阿久交給寧桓:“保護好她。”


    夜風四起,他忽然一個縱身,踩上前方禁衛的肩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出重重包圍,與此同時,抽出腰間長刀,橫刀徑自劈開馬車的車身,把刀架在車裏人的脖子上,冷聲道:“讓你的人把他二人放了!”


    車裏坐著的是一名女子,她穿著一身黑鬥篷,遮著臉。


    她分明是瞧不清雲洛的麵容的。


    可她聽到他的聲音,一下震住,慢慢抬起頭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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