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怔了下。


    他方才險些傷害了雲浠, 以為她被自己嚇到,早已回了。


    沒想到她還在莊子裏。


    他睜開眼,隻見她撐傘立在雨中,憂心地望著他。


    她新換的一襲月白襦裙一如搖曳生姿的夜曇,很好看, 以至於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程昶問:“這麽晚了, 你怎麽沒回?”


    雲浠收了傘,走過來:“我擔心三公子。”


    程昶看著她,溫聲道:“我沒什麽,你不要擔心。”


    然後他站起身, “走吧, 我送你回府。”


    雲浠在他的神色中辨出濃重的疲意,忙道:“不必了, 三公子歇著就好, 我去跟林掌事借匹馬。”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 “我今日求的親都白求了嗎?要讓你自己借馬回府?”


    他撿起她擱在角落的傘, 撐開來, “走吧。”


    雲浠跟在程昶身邊,往莊子外走。


    離得近了, 她能感覺到他一身霜意。


    他近日一直這樣, 從揚州回到金陵後,心中那些反複糾纏的恨意,就像壓不住了似的, 時時在他眼底浮現。


    她想起他說自己不是這裏的人。


    這樣難怪了。


    原本不是這俗世中人,原本無仇無怨與人無爭,卻再三被人屠害,便是九天佛陀,也難防心中業火叢生吧。


    可惜他初來時一身寂寥,原以為眼下有她陪著他了,他能有有所歸依,卻要因著這恨,又落得滿心蕭索。


    到了馬車邊,程昶回過身來牽雲浠的手。


    比之先前的灼燙,他的手已涼了下來,指間甚至有些清寒,但依舊很有力。


    他把她拉上馬車,隨即倚在車壁上閉目而坐。


    一身沉沉的倦意在此刻盡顯,與他周身尚未消退的寒意融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乖戾。


    車身很寬闊,角落香爐裏焚著龍腦香。


    他一貫很清醒冷靜,這樣的醒神之物,他以往是從來不用的。


    程昶似在思慮著什麽,一路上都一言不發,及至到了侯府,馬車漸停,他才張開眼,笑著道:“今日攔了你的玉簪,改日我命人新做一支好的給你。”


    雲浠反應了半晌,才想起來他指的是太傅府小公子要送她的那支,忙道:“我上回去嶺南前,三公子已送過我玉簪了,不必再送。”


    程昶又笑了笑:“簪子罷了,不嫌多。”


    他目送雲浠入了侯府,回到馬車上,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了。


    馬車轆轆行駛起來,程昶喚道:“宿台。”


    坐在車前的宿台應了一聲,掀簾入了室中:“殿下有吩咐?”


    “你之前說,當年柴屏落獄時,他家中的幾個兄弟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他身邊,他險些瘋了?”


    “是。”宿台道,“不止柴大人的兄弟,還有柴大人的老父。”


    “當時柴大人科舉中了狀元,頗受朝廷看重,柴大人鄉裏的長兄便利用他的名聲行騙斂財,鬧出了好幾條人命。這事本與柴大人沒有幹係,可惜他木秀於林,遭同僚嫉妒,事情一鬧開,朝中就有人煽風點火,說柴大人的長兄是受他指使,到後來民怨四起,朝廷隻好把柴家一家男丁一並關入大理寺的大牢。”


    “那會兒大理寺的牢中剛好有疫情,柴家的男丁一個接一個染了病,他們原本是一家人,無奈自私得很,相互指責,最後都有些瘋魔,全怨怪在柴大人一人身上,說若不是他考取功名,一家人也不會這樣。柴大人的二哥受不住病痛和酷刑,有一次還在囚服裏藏了草繩,想把柴大人勒死立功,若不是被趕來的獄卒發現,柴大人想必已命喪黃泉。”


    “其實柴大人的清白,大理寺的人都知道,這案子之所以不好辦,全因為有了民冤。因此到了最後,這案子竟成了燙手的山芋,誰也不願管,大有任憑柴家人死在牢裏的意思。也是柴大人運氣好,那時恰逢陵王初學政事,大理寺那幫人見陵王不受寵,便將這案子扔給他。沒想到陵王非但接了,且好辦得漂亮,為柴大人平了反不說,還平息了民怨。”


    “不過今上也是怪,見陵王有本事,非但沒高興,還把他調離了大理寺,此後半年不曾召見過他。”


    “柴大人初出牢獄那會兒,還有些瘋癲,畢竟一家父兄剛慘死在身邊,最小的小弟才十五歲,他心誌受創,倒也合乎尋常。直到後來,他重新入了仕,才漸漸恢複如常。不過……”


    “不過什麽?”


    宿台猶豫了一下,說道:“不過依屬下眼下查得的線索來看,柴大人似乎並沒有從重創裏走出來。”


    程昶淡淡道:“本王也這麽想。”


    “殿下明鑒,柴大人初入仕時,確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後來他曆經一劫,重新入仕,手上很快便沾了血。這些年他跟著陵王,幫陵王做下不少髒事,手上人命不計其數,頗有些以殺止傷的意思。就說當年方府被發落,在方府暴斃的兩個衙差,就是柴大人幫方氏善的後。他受命於陵王,滅了不少人的口。”


    程昶問:“這事做得這麽不幹淨,後來怎麽沒鬧開?”


    “時局所致吧。那時候朝中大事一樁接著一樁,皇後身隕,太子病重,塞北戰亂,忠勇侯出征,所以此事就被遮掩過去了。”


    程昶“嗯”了一聲。


    半晌,他撩開車簾,朝外望去,悠悠問:“柴屏的那幾個兄弟,大概是個什麽形貌,還查得到嗎?”


    “查得到。”宿台道,“他們既是大理寺的囚犯,大理寺那邊應該還存著他們每個人的畫像。”


    夜很深了,雨水剛歇,當空掛著一盞毛月亮。


    程昶望著月,淡淡道:“你去知會大理寺的人一聲,讓他們不必對柴屏用刑了,然後找刑部的人出麵,幫本王辦一樁事。”


    “是,殿下盡管吩咐。”


    —*—*—*—


    天明時分,一輛馬車在大理寺府衙門口行止。


    守在門外的吏目迎上來,對著車上下來的人躬身拜道:“三殿下。”


    陵王問:“計倫呢?”


    計倫是大理寺卿的名諱。


    吏目道:“回三殿下,計大人有要事,天不亮就去文德殿外等候麵聖了。”


    要事?


    怕是因為三司被程昶捏得死死的,這位大理寺卿攝於三公子的威嚴,不知當怎麽迎接不速之客,所以才以要事為借口,躲去文德殿的吧。


    陵王心知肚明,麵上倒也沒說什麽,由吏目引著,下到了大理寺的牢獄裏。


    柴屏的囚室在甬道最裏間,外頭有兩名獄卒把守,他們見陵王到了,對他一拜,便退下了。


    囚室裏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柴屏知道陵王要來,天不亮時就等著。


    他身上穿著舊囚襖,上來拜道:“殿下。”


    陵王伸手將他一扶:“不必多禮。”又見他襖衫上滿是裂口血汙,不由問,“他們又對你用刑了?”


    “殿下不必擔心,不過是幾頓鞭刑,昨日夜裏刑便停了。”柴屏道,又說,“屬下如何不重要,反是殿下,這一年來,殿下雖掌權,到底尚未坐主東宮,而陛下那裏,始終都是意屬五殿下的為儲君的。眼下三公子歸來,陛下為防著您殿下獨大,多少會用他平衡朝中局勢,為日後五殿下繼位做鋪墊。自然屬下相信這些麻煩殿下您都應付得來,隻塞北布防圖遺失一案,這個事關殿下您的聲譽,稍不注意,怕是會將殿下您連根拔起,殿下您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他關在囚牢裏多日,是難得才見到陵王,是以一開口,便有些話趕話。


    陵王聽他字字句句都在為自己圖謀,明白他的苦心,說道:“我知道,我早已派人去跟著秦久了。”


    柴屏聽他已有安排,略鬆了一口氣,又說,“秦久不過一名護衛,她會偷李主事的血書,想來是受人指使。這個人如果不是忠勇侯府的孤女,那就是當初從塞北回來的人。屬下這些日子在囚牢裏,仔細盤算過這事,倒是發現一點疑處。”


    “什麽疑處?”


    “殿下可還記得,去年屬下派人追查五殿下下落時,曾遇到過兩個人,也在找五殿下?”


    去年程昶“斃命”於皇城司大火後,柴屏從周才英口中得知,當年與五皇子程旭一起失蹤的還有一個小太監。


    後來他輾轉打聽,終於在當年明隱寺一名僧人手中得到小太監兒時的畫像,以此為線索追查,發現這小太監極有可能在五年前與程旭一起回到了金陵。


    去年他派人在金陵城及周邊找尋小太監與程旭的下落,發現竟有兩個神秘人在同步追查。


    “屬下本以為那兩人是衛玠的人,可眼下一想,覺得不對,若是皇城司的人,追查五殿下的下落,何必遮遮掩掩?可是除開衛玠的人,還有誰會急著找五殿下?隻能是當年塞北草原上,知道真相的那群人了,可能是當年有遺漏,這群人沒死幹淨吧。”


    “眼下秦久既受人指使偷了血書,屬下在想,指使秦久的人,會不會正是那兩個也在找五殿下的人?他們既然是從塞北來的,說不定就混跡在兩年前,從塞北回來的忠勇侯舊部當中。之前兵部庫房的塞北布防圖失竊,也是他們做的。”


    “這一點本王已想過了。”陵王道,“但此人能在皇宮行竊,必是對宮禁極其熟悉才是,但那些塞北的人中,便是雲洛,甚至雲舒廣,都做不到這一點。”


    “是……”


    柴屏聽陵王這麽說,不由沉吟起來。


    陵王見他還在為自己圖謀,說道:“罷了,此事你不必多慮,暫且在牢中等上些時日,待朝局稍定,本王自會為你脫罪。”


    “殿下不必急。”柴屏道,“三公子若想從屬下口中問出殿下您的把柄,不會真的下殺手,而今殿下在朝中擁躉凡多,已不缺屬下一個,屬下隻管等著殿下登極問鼎的一日即可。”


    陵王聽他這麽說,歎一聲:“擁躉雖多,畢竟你我才是一起一路走來的。”


    柴屏道:“正因為一路走來,屬下才不希望殿下這最後幾步走得不穩。”


    他道:“三公子的本事太大,絕非等閑之輩,他不是隻有找到五殿下這一條路可走的,後宮裏還有個六殿下呢。”


    柴屏這話語義含糊,但陵王聽得明白。


    六皇子雖年僅六歲,卻是皇脈正統。程昶若以旁支的身份與陵王爭儲自然不妥,但他可以扶六皇子上位,等六皇子做了皇帝,再以攝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隨後黨同伐異,肅清朝野,取而代之。


    陵王沒接腔,看柴屏一邊說著話,一邊又撫上右臂,不由問:“你臂上的燎傷還沒好?”


    “是。”柴屏道。


    說起來也奇,一年了,他右臂的傷口長合,潰爛,流血,再重新長合,如此反複,仿佛那日從皇城司柴房裏噴出來的火,是來自陰司的業火,要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生似的。


    柴屏提起右臂上的傷,目色裏閃過一絲駭然,但他很快就把這股駭意壓住,對陵王拱手道:“牢獄陰潮之地,殿下不便多留,殿下正務在身,當以大局為重才是。”


    陵王便也一點頭:“好,那本王改日再來。”


    離開大理寺的牢獄,辰時已過。


    這日沒有廷議,各部衙的官員都在自己的署內辦差,陵王由先才的吏目引著,一路往大理寺衙司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遠處的偏門處,有一人在嗬斥:“老實點!磨磨蹭蹭的幹什麽?都跟上!”


    陵王遙遙看一眼,隻見那頭有五六個身著囚服,披頭散發的囚犯。


    他們帶著頸枷,以鐵鏈前後鎖了,正由一名獄卒引著往大理寺的囚牢裏走,其中最小的一個,大約才十餘歲。


    陵王問:“這幾個是什麽人?”


    一旁的吏目道:“回殿下的話,這幾人是刑部今早送來大理寺的死囚,稱是他們身上的案子有異,要請大理寺複核。”


    作者有話要說:  原身小王爺已經死透啦,沒有魂魄殘留這回事~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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