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一場倒春寒, 金陵竟落微雪。


    這日,程昶剛起身,一股寒氣便順著窗隙湧來,逼得他籠緊衣衫。


    他這幾日身子都不大好,有些疲乏無力的感覺, 請太醫來看過, 隻說是操勞所致,開了些不大起作用的安神藥方。


    程昶愛惜身體,左右忠勇侯的案子已結了,他便沒去衙門, 成日在王府養著, 直到昨兒個半夜,衛玠忽然派人傳信, 說明隱寺的案子有眉目了, 請他過去皇城司一趟。


    程昶用過早膳,孫海平伺候他吃完藥, 見外間雪未止, 又翻出一身鴉青絨氅為他披上, 他看程昶臉色蒼白至極,不由道:“小王爺, 要不您歇一日再去吧。”


    程昶一搖頭, 他做事不愛拖遝,何況明隱寺的血案是關乎他性命的大事,“先去問問情況。”


    皇城司在綏宮西門外, 離琮親王府有些距離,驅車一個來時辰,等到了衙司,正午已過了。


    程昶讓武衛候在衙外,獨自撐了傘,往衙署裏頭走。


    衛玠一雙長腿擱在一張高桌上,正枕著手臂,等在外衙。


    他一見程昶,“喲”了一聲道:“怎麽臉色不好?雲家那小丫頭走了,你犯相思症啊?”


    程昶聽他插科打諢,沒理他。


    衛玠也沒多說,引著程昶往內衙裏去,等過了通道,他說道:“老狐狸不信任我,這兩日讓宣稚負責調換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外衙裏沒幾個信得過的,煩死了。”


    程昶說:“你就沒趁機往殿前司安插|你的人?”


    衛玠嚇了一跳,連忙四下看了看,煞有介事:“這你也能想到?了不起。小心點,別讓老狐狸的人聽到了。”


    然後他語鋒一轉,長歎一聲:“我告訴你,我可能犯了大忌了。”


    程昶問:“什麽忌?”


    “你前幾日不是讓我順著方家這條線,查一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我就順便查了查方家至今還活著的幾個人,那個方府小姐,就是雲洛的遺孀,不簡單。”


    “方芙蘭?”


    “對。方遠山被斬後,方府一家子不是被充軍就是被流放了,結果你猜這個方氏為什麽能留在金陵?”


    “聽說是宣威將軍歸朝,拿軍功求陛下赦免了她的罪。”


    “那是後頭的事。我是問,當時方府被發落後,一家子都離開了金陵,這個方氏,為什麽沒跟著一起走?”衛玠道。


    不等程昶答,他就接著說道:“當時方遠山被斬,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方家夫人隔日就自縊了,後來朝廷發落的旨意下來,隻有方氏一人留在府中。刑部想著左右一個女子罷了,隻派了兩名衙差到府上拿人。結果你猜怎麽著?這兩名衙差當夜就暴斃了,聽說是七竅流血死的,屍體就在方府。”


    程昶一愣:“這麽大的事,後來怎麽沒聽說?”


    “有人幫忙善後了唄。”衛玠道,“到底是誰善的後,我還沒來得及查,反正那兩個衙差死了,方氏沒走成,這才有機會進宮向皇貴妃求情。”


    程昶頓住步子:“你查查陵王。”


    “你懷疑他?”衛玠愣道,“前幾次殺你的人不是老四嗎?”


    程昶沒答。


    縱然目下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鄆王,他對陵王總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那日他帶著雪團兒去秦淮水邊找線索,雪團兒最後奔向了方芙蘭。


    雖然方芙蘭解釋說,她與雪團兒相熟,是因為曾在皇貴妃宮裏見過它,但程昶一直不大信她——僅見過幾回,雪團兒就能在秦淮來往行人中認出她?


    不過方芙蘭這番話,倒是無意中點撥了程昶。


    雪團兒曾是皇貴妃飼養的貓,而陵王,不正是皇貴妃之子?


    程昶沒與衛玠解釋太多,他找回之前的話頭,問:“你不過是查了查方芙蘭,有什麽好犯忌諱的?”


    “我說的犯忌,不是指這事。”衛玠道,“方遠山被抄斬的真相不好查,我才轉頭從方家其他人身上找線索,查到方芙蘭,就是個碰巧。”


    “明隱寺的血案,是老狐狸的私隱,我找當年跟明隱寺有關的人問了一圈兒,對了,還包括你,除了打聽到血案當時,寺裏頭死了個女人,連根蜘蛛絲兒都沒摸著。結果昨天晚上,周才英,就是小時候跟你挺熟的那個周家五哥兒,忽然來找我,說他其實知道死的那個女人是誰。”


    “誰?”


    “宛嬪。”衛玠道。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聽說老狐狸還是太子時,兩人就好上了。”


    程昶有點納悶:“你們這兒,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不很正常麽?”


    跟一個嬪妾好上怎麽了?昭元帝畢竟是皇帝,他喜歡誰不喜歡誰還要經旁人許可麽?


    衛玠沉浸在自己將要說出口的事實裏,一時沒在意程昶口中的“你們這兒”是何意,他道:“我這麽跟你說吧,這個宛嬪,其實不該叫宛嬪,她比老狐狸還長八歲,曾經是先帝的寵妃,該叫宛太嬪。”


    程昶:“……”


    行吧,古代天家倫常比較混亂,這樣的事,曆朝曆代都有,他可以理解。


    衛玠道:“其實我追查明隱寺的血案,隻是想早點兒找到失蹤的五殿下,畢竟老三老四太不是東西,由他們承大統,那完了,社稷毀了。哪知道這麽一查,居然查到了老狐狸自己身上,難怪老狐狸當時隻讓我找人,不跟我說當年明隱寺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我跟你說,老狐狸耳目靈通得緊,遲早能曉得我掀了他的老底兒,到時候他傳我去金鑾殿問罪,你可要救我。”


    程昶道:“知道。”


    二人說話間,來到內衙衛玠的值房前,守在值房外的武衛拱手拜道:“殿下,衛大人。”


    衛玠問:“人還老實麽?”


    武衛道:“一直在裏麵呆著,沒什麽動靜。”


    衛玠點了點頭,伸手推開了值房的門。


    值房裏立著一個麵色白皙,眉清目秀的男子,看年紀,約莫剛及冠不久,跟程昶差不多大。


    然而他一見程昶,竟是怔了怔,驀地別開目光,看向一旁。


    程昶從未見過這人,但猜也猜的到,他就是兒時與自己相熟的那位周家五哥兒,周才英。


    想來昨晚周才英找來皇城司後,衛玠怕自己單獨問話有疏漏,於是自作主張,把周才英拘在這兒,然後連夜派人去王府傳話,叫程昶過來的。


    程昶一直擔心有人拿他“失憶”做文章,設伏謀害他,所以自始至終,他除了對雲浠和衛玠透露過片許實情,將自己的秘密遮掩得嚴嚴實實,眼下見了周才英,既是兒時舊友,他也不能裝作不相熟,提壺斟了盞茶遞給他,道:“說吧,當年明隱寺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周才英見程昶竟肯與自己說話,愣了一下。


    程昶看他這反應,也愣了一下。


    自己做得有什麽不對嗎?


    然而不等他細想,周才英已然從他手中接過茶盞,捧茶揖了揖,說道:“回殿下,當年明隱寺血案的事由,小人也記不太清,隻記得血案發生前,明隱寺中一直住著兩個不明身份的人,一個婦人,一個孩童,是母子二人。”


    當朝沒有殉葬一說,先帝駕崩後,大多太妃太嬪都留住在了綏宮內,少數幾個自願移往皇家寺院參佛,也都同住在明隱寺東闕所內。


    “明隱寺很大,幾乎占了平南山半座山,但這母子二人並不住在東闕所,而是住在半山腰一個隱秘的地方,且不常出戶,平日的起居,由寺裏的一名老太監和他的小徒弟照顧。”


    程昶問:“既然這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隱秘,你為什麽知道他們?”


    周才英略一怔:“不是殿下您帶著我們去見他們的嗎?”


    他解釋道:“有回太皇太後帶我們上寺裏,殿下您說要溜出去獵兔子,您跑遠了,還受了傷,好在撞見了那孩童,他非但幫您止了傷,還背著您回來。後來再去明隱寺,您說您要報恩,就偷偷帶著我與淩兒妹妹去找那孩童。”


    程昶喝了口茶,淡淡道:“太久了,忘了。”


    周才英點點頭:“那時候年紀小,小人和淩兒妹妹也就隨您去見過那母子二人兩回,淩兒妹妹後來也將這事忘了。小人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小人的父親,彼時正在禮部當差,明隱寺的血案發生時,小人恰好隨父親上了寺中,當時寺裏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些常住寺裏的僧人與內侍官。”


    “小人記得那婦人的屍體被抬出來時,陛下剛好到了,他很傷心,管那婦人叫‘妱妱’,又讓禁衛去尋那個孩童,說是這孩童喚作‘旭兒’。可旭兒失蹤了,誰都沒能找到。”


    “其實‘妱妱’究竟是誰,‘旭兒’究竟是誰,小人當時太小,並沒有留意,直到後來,小人一家子被遣離金陵,小人聽到父親與母親說話,才得知‘妱妱’二字,正是當年先帝寵妃,宛嬪的閨名,而旭兒,其實是失蹤的五殿下程旭。”


    “父親說,他其實並沒有在差事上犯過糊塗,而是知道了陛下的秘辛,才被陛下遣離金陵的,因為當年先帝重病,宛嬪早在先帝崩逝前,就‘染疾去世’了。”


    沒想到這個“染疾去世”原來隻是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想來宛嬪之所以“染疾”,乃是因為她有孕在身,而“去世”後的宛嬪,非但秘密住進了明隱寺,還為昭元帝生下程旭。


    程昶道:“照你這麽說,陛下既看重宛嬪與五殿下,為何不早日將他們接回宮?難道明隱寺的血案發生之前,陛下一直不知道他們母子二人活在世上?”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周才英道,“殿下可以尋明隱寺的僧人,亦或當年在明隱寺供職的其他官員問上一問。”


    程昶點了點頭,一時想起當年方遠山也常駐明隱寺,正待問方家的事,外頭忽然有人叩門。


    守在外間的武衛對衛玠拱手拜道:“大人,陛下身邊的吳公公過來了,請您去文德殿麵聖。”


    衛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小竹榻上聽程昶問話,一聽這話,收腿坐起身,問:“吳峁親自來了?說什麽事兒了嗎?”


    “吳公公沒提,隻是說陛下請您立即過去。”


    衛玠想了想,點頭:“成。”站起身,就往值房外頭走。


    程昶一時間覺得不對勁,對衛玠道:“我陪你過去。”


    “別。”衛玠道,“應該不是什麽大事兒。”他朝周才英努努嘴,“這廝昨兒半夜才來皇城司,老狐狸消息再靈通,又不是順風耳,八成是找我過問皇城司和殿前司調換禁衛的事兒,你跟我一起去,老狐狸反倒以為咱們結黨。”


    言罷,大喇喇離開了。


    衛玠走後,程昶一直有些心緒不寧,皇城司離文德殿尚遠,吳峁畢竟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究竟為什麽事,竟勞動他親自過來請人?


    一念及此,他推開門,對守在外頭的武衛道:“你找人去打聽一下,陛下到底為何傳衛大人。”


    “是。”武衛領命,當即找人去打聽消息了。


    程昶回到值房中,來回走了幾步,目光不期然與周才英對上,想起一事,問:“我記得衛玠前陣子找你問明隱寺的血案,你搪塞他,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昨天晚上你忽然想通,決定把一切告訴他了?”


    “回殿下,小人一開始什麽都不說,實在因為這事是陛下的私隱,小人不敢隨便跟人提的。但衛大人畢竟是陛下身邊的禁衛,是皇城司的指揮使大人,小人想著他打聽明隱寺的血案,或許是為了找尋失蹤的五殿下,是受陛下默許的,小人怕耽擱了陛下的要事,是故才趕來皇城司,把實情相告。”


    程昶“嗯”了一聲,又問:“當年方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殿下問的是,方遠山的方家?”周才英問。


    “方家的事小人不清楚,小人隻記得方遠山也曾在明隱寺當差,明隱寺血案過後,方遠山高升入禮部,頂的正是家父的缺。”


    程昶點點頭,他見周才英手中的茶已吃完了,順手提了茶壺,想為他斟滿,誰知周才英竟被他這個舉動驚得退後一步,怔忪地望了他半晌,才反應過來程昶原來隻是想為自己斟茶,當即放下茶盞,誠惶誠恐地合袖拜道:“小人自己來,不、不敢勞煩殿下。”


    程昶見他這副樣子,心中疑竇叢生。


    按說他和餘淩周才英兒時相熟,即便長大了,也不該這麽生分,可周才英在他跟前為什麽一直要以“小人”自居?


    程昶忽然想到一直以來,無論是琮親王、琮親王妃,亦或者是王府的家將與廝役,在他跟前提起兒時的事,至多順嘴提一提餘淩,除了太皇太後,從未有一人提到過周才英。


    程昶隱約覺得不對勁,正待問,方才去打聽消息的武衛回來了。


    他滿目焦急,一時也來不及多禮,徑自就道:“殿下,陛下得知衛大人追查明隱寺的血案追查到了宛嬪,正在文德殿大發雷霆,說要將衛大人革職問罪,您快去文德殿救救大人吧!”


    程昶一聽這話,驀地站起身。


    衛玠眼下失了昭元帝信任,本來已放棄查明隱寺的案子了,若不是他讓衛玠試著找找方遠山高升與明隱寺血案之間的關係,衛玠也不會查到宛嬪。


    說到底,衛玠會被問罪,都是因為他。


    程昶當下也來不及多想,隻對周才英道:“你隨我去文德殿麵聖。”邁步就朝衙外走去。


    外間微雪已止,黃昏將近,剛掙脫出雲層的春陽似乎格外珍惜這落山前的一瞬,極盡全力盛放出刺目的光,將大地照得茫茫生輝。


    程昶疾步走在內衙通往外衙的通道上,忽然覺出一絲蹊蹺。


    他驀地頓住步子,問跟在身旁的武衛:“你是怎麽這麽快就打聽到衛大人被問罪的?”


    “屬下的人還沒到文德殿,一個與皇城司相熟的小太監跑來告訴屬下的人的。”


    隻是一個小太監?


    可是昭元帝與宛嬪的私情是最不可告人的秘辛,一個小太監,怎麽可能知道?


    何況,周才英昨日夜裏才來皇城司找衛玠坦白,皇城司的內衙全是衛玠的人,衛玠也說了,昭元帝又不是千裏眼順風耳,怎麽可能知道周才英來皇城司做什麽?


    除非……事先就有人知道周才英要來皇城司說宛嬪的事,然後派人告訴了陛下。


    除非,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程昶思及此,方才未解的疑慮的又湧上心頭——他與周才英既然是兒時的玩伴,為什麽這一年以來,除了太皇太後,從未有一人在他麵前提過周才英,包括琮親王與王妃?


    他轉頭看向周才英,問:“我和你,有仇嗎?”


    周才英聽了這話,臉色煞白,十分戒備地問:“你、你什麽意思?”


    程昶心頭湧上極其不好的預感,逼近一步,正要開口逼問,沒想到隻他這一個舉動,周才英就嚇破了膽,抬手捂住頭,倉惶道,“當年大公子的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自己染上髒病的,我就是陪著他去畫舫而已,你不能怨怪在我身上!”


    大公子?


    程昶愣道:“琮親王府的大公子?”


    他早已病逝的哥哥。


    雖然穿來隻一年,但程昶知道,原來的小王爺並不是生來就惡貫滿盈的,聽說小時候也懂事乖覺,一直到琮親王府的大公子病逝,他才慢慢長歪了的。


    常人都說,當年大公子沒了,最傷心的不是琮親王與王妃,而是總是以大公子馬首是瞻的琮親王府三公子。


    難怪這麽久了,除了太皇太後,幾乎無人在他麵前提過周才英。


    周才英是太皇太後的娘家人,太皇太後年紀大了,自是希望他們能和好如初。


    可是,既然當初的小王爺認定自己兄長的死跟周才英有關,任何知情人在他麵前提周才英,無疑於揭他心上的瘡疤。


    衛玠是這幾年才在皇城司走馬上任的,不知道他和周才英之間的齟齬說得過去。


    可是有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


    程昶忽然想起那日他去戶部,陵王提起上元夜的事,笑說當夜他不在,是周才英幫他放的燈。


    他還說,他記得程昶兒時與周才英最玩得來。


    可是,真正的小王爺認定是周才英害了自己哥哥。


    他們之間,怎麽可能最玩得來?


    程昶想,他或許知道隻陵王為什麽要故意在他麵前提周才英了。


    他在試探自己是否“失憶”。


    而這天底下,最想知道他是否“失憶”的人隻有一個——“貴人”。


    程昶看著周才英:“是陵王,指使你來皇城司,把宛嬪的事告訴衛玠的?你們想趁著武衛不在我身邊,利用陛下重懲衛玠,把我引出皇城司內衙,然後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話未說完,他忽然頓住。


    程昶左右一看,眼下他所在的地方,不正是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內外衙通道?


    “殿下,您怎麽了?”一旁的武衛見程昶神情有異,不由問道。


    程昶尚未答,周才英先一步慌了神,他一步步後退,幾乎帶著哭腔:“不是我要害你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那個叫柴屏的大人,隻是吩咐他把宛妃的事告訴衛玠罷了。


    程昶懶得理他,急促地道了句:“走!”


    他一直隱瞞自己“失憶”,就是怕有人利用這一點對自己下手,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被人找到了機會。


    誰知他才剛走了沒幾步,心上驀地一陣劇痛,迫得他幾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彎下腰,伸手捂住心口。


    程昶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疼痛,究竟是因為自己情急所致,還是現代的身體有了感應。


    總不至於那個老和尚趕在這個關頭招魂了吧。


    這可太他媽操|蛋了。


    黃昏已至,日霞在水意泠泠的青石路上鋪就一蓬暗金,他離通往內衙的門其實不遠,奈何心上劇痛,哪怕有武衛摻著,也實在走不快。


    正這時,通道右手旁的值房內忽然出來兩人。


    他們見了程昶與武衛,也不上前幫忙,而是徑自去通道口,掩上了通往內衙的門。


    就像掩上了唯一的生門。


    程昶知道他們是陵王安插的人——他中午過來的時候,衛玠就提過了,這兩日宣稚正負責調換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外衙裏沒幾個信得過的,陵王雖動不了皇城司內衙,但往外衙安插幾個自己的人,還是做得到的。


    程昶隻是不明白,這些人既然殺意昭昭了,何不立刻對他動手,掩門之舉是什麽意思?


    身旁的武衛也覺出不對勁了,見那兩人掩上門,快步往他們這裏來,當機立斷道:“殿下,您快逃!”提劍迎上去。


    身後傳來刀兵的碰撞聲,程昶沒有回頭看,心上的疼痛緩和了一些,他沿著通道,快步又往外衙去。


    哪知剛走了沒幾步,就見一名外衙小吏引著幾名穿著公服的大員朝他這裏走來。


    排頭的一位四品公服,正是與他同在禦史台任職的侍禦史柴屏。


    身後的武衛見狀,一邊拚殺一邊鬆了口氣,催促程昶:“殿下,快去柴大人處!”


    然而程昶遇事清醒更勝常人十分,眼下已是草木皆兵,見到柴屏,他隻覺得蹊蹺,皇城司與禦史台向來沒有公務牽扯,柴屏怎麽會這麽湊巧來了皇城司?


    他慢慢緩下腳步,四下望去,隻見通道左側尚有數間連通的值房。


    他步子一轉,就往值房裏逃去。


    與此同時,不遠處傳來“噗”的一聲,竟是之前為柴屏引路的小吏被柴屏手下的人當胸一刀貫穿了。


    程昶並沒有回頭望,而是順著一間又一間連通的值房,企圖找出一條生路。


    心上的疼痛雖然和緩,但並沒有全然褪去,隨著程昶疾步奔走,又慢慢加劇。


    仿佛萬蟻噬心一般,攫人心神的痛楚讓神誌也模糊起來,耳畔雜雜杳杳,分明是什麽聲音都辨不清了,可程昶竟也能憑著一絲求生的本能,覺察出身後有人在追他。


    眼前漸漸騰升起蒼茫的霧氣,值房的盡頭是一間柴房。


    柴房四壁徒然,除了一個高窗,什麽生門也沒有。


    程昶心中冰涼一片,拚命的奔逃讓他喉間至胸腔難受得如同火灼,可這一點痛楚與心上撕裂一般的劇痛比起來幾乎不值一提。


    程昶覺得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了,五內俱焚,他站立不住,雙腿一軟徑自跌跪在地,雖強撐著沒有昏暈過去,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追殺自己的暗衛一步一步逼近,亮出匕首,要取他的性命。


    “別動他。”就在這時,柴屏的聲音傳來。


    他帶著幾人就站在柴房外,冷冷地看著半跪在地的程昶,吩咐道:“點火吧。”


    “陛下問起來,就說是衛大人失查。”


    程昶終於明白過來。


    怪不得他們不立刻殺他,要先掩通道的門,怪不得他們不願在他身上留下刀傷。


    他們想把他的死,做成是皇城司走水所致。


    這樣剛好能迫得昭元帝治衛玠一個不大不小的罪,最好還能卸了他皇城司指揮使的職銜。


    一石二鳥,真是好計謀。


    “是。”暗衛拱手領命。


    隨即取了火折子打燃,置於角落上的枯枝上。


    這裏是柴房,四處都是枯枝與幹柴,火勢很快蔓延開,烈烈地燒灼起來,四處都是嗆人的煙子,與程昶眼前不知何處而來的霧氣混雜在一起,遮住他的大半視野。


    暗衛點完火,將火折子收入懷中,正欲離開柴房,程昶忽然往前一撲,從後方把暗衛絆倒在地,然後使勁渾身力氣,抱緊他的腿,無論如何都不放。


    他們想要他死,想要他的命。


    那他就要讓他們以命償命。


    所有要害他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他拖一個是一個,他要讓他們與他一起葬身這火海之中!


    火勢蔓延得太快了,火舌一下子就舔到了柴房門口,暗衛拚了命地掙脫,想要逃出柴房,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


    他回頭一看程昶,隻見他額頭盡是細細密密的汗,雙目分明早已失焦,眼底布滿血絲,眸中的恨意昭然而現。火舌尚還沒有蔓延到他身上,可他似乎哪裏疼得很,整個人顫抖著,一聲又一聲不斷地,劇烈地咳著,咳出一口又一口鮮血。


    他就這麽趴伏在地,唇邊奪目的血紅稱著他慘白的,幾乎病態的膚色,稱著他天人一般的眉眼與四周的濤濤烈火,仿佛從陰司煉獄裏爬出來的厲鬼。


    柴屏一見這副情形,心中巨駭,當即也不管那名暗衛的死活,吩咐:“落鎖!”


    話音落,兩名武衛立刻一左一右將柴房的門掩上。


    柴房中火已成海,暗衛見唯一的生門就要消失,使勁渾身解數用力一掙,終於把程昶掙開,朝門前撲去。


    然而太晚了,柴房的門已然被鎖上了。


    暗衛心中惶急,四下望去,目光落到西牆唯一的高窗上,窗外一抹殘陽如血。


    他當即抬袖掩住鼻口,不顧火勢滔天,登上一旁的灶台,想要奪窗而逃。


    然而,就在這時,異象發生了。


    那一道吸飽了眾生悲苦的殘陽,忽然匯聚起一天一地的黃昏豔色,透過高窗,將暉光傾灑入柴房,落在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程昶身上。


    烈火還在焚燒,可這一道一道倏忽而至的光,將程昶的周身慢慢地,溫柔地包裹起來,與不知從何處升起的蒼蒼霧氣融在一起,竟能使他不被烈火侵擾。


    暗衛看到這場景,徹底駭住了,連火舌舔到自己的衣角都渾然不覺。


    烈火張狂著,咆哮著,如猛獸一般,不斷地朝程昶撕咬而去,可附著在程昶周身的光,仿佛就要與這火海對抗,自最瀲灩處,騰升起一隻又一隻揮翅的金色蛺蝶,將火舌逼退。


    柴房中無一處不是烈火,隻有程昶躺著的地方不被襲染。


    暗衛大半截身子已被燒著,他拚命地掙紮著,嘶喊著,生命已快流失殆盡。


    他將要陷入混沌之時,耳畔忽然傳來清遠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雅徹。


    就像此生行到涯涘,忽見菩提。


    那是佛祖梵音——


    世間善惡皆有果報。


    魂兮,


    歸來。


    濤濤火海與盛大的,瀲灩的落日之輝僵持著,對抗著,在暮色來臨之時,終於撞在一起。


    世間一切刹那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2019年最後一天了,本章2分評均有紅包,截止到新章節更新前發放~


    講真,這章八千字算個三更不過分吧?


    明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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