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吩咐完, 似是有些乏累,說道:“今日就這樣吧,眾愛卿若還有要事要奏,自來文德殿見朕。”


    言罷,他站起身, 由內侍引著, 離開大殿。


    如今程昶授封世子,是真正的繼任親王,他血統尊貴,從前不學無術倒也罷了, 眼下看起來, 論才幹,論人品, 竟比陵王鄆王更勝一籌, 眾臣一下朝,紛紛與他道賀。


    衛玠離開金鑾殿, 本來想去找程昶算賬, 看他那裏被圍得水泄不通, 便問一旁的雲浠:“我回皇城司,你去哪兒?”


    雲浠正要答, 殿閣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內侍官, 對著衛玠一揖:“衛大人,陛下有請。”


    然後對雲浠道,“恭喜雲將軍高升。陛下適才交代了, 過一會兒要親自為雲將軍擬旨,還請將軍去兵部稍候,雜家得了恩旨,立刻送過來。”


    這名內侍雲浠認得,姓吳,侍奉過兩朝帝王,如今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上回她跪綏宮門,為雲洛鳴冤,就是他來代昭元帝傳的話。


    雲浠點了一下頭:“多謝吳公公。”


    雲浠走後,衛玠由吳峁引著到了文德殿。


    文德殿是皇帝的禦書房,又分內外兩殿,昭元帝確是累了,沒在禦案前批閱奏章,而是歇靠在內殿的臥榻上閉目養神。


    聽是衛玠到了,他緩緩睜開眼,問:“明隱寺,是你帶著昶兒去的?”


    衛玠對他拱手一拜,實話答道:“回陛下,三公子稱明隱寺關押著的證人,或是知道忠勇侯犧牲、故太子身故的真相,臣覺得茲事體大,便帶著他去了。”


    “茲事體大?”昭元帝淡淡道,“既知道茲事體大,為何不先來回稟朕?”


    衛玠跪地道:“是臣倏忽了,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悠悠地盯著他,半晌道:“罷了。”轉而問道,“上回朕讓你去找旭兒,你找得怎麽樣了?”


    衛玠道:“回稟陛下,尚未尋到五殿下的蹤跡,但臣輾轉得知,六年前塞北一役,太子殿下之所以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像是與五殿下有關。忠勇侯的舊部不日將回到金陵,臣打算找他們問一問,看看能否得到五殿下的線索。”


    “隨你。”昭元帝道,“記得不要走漏風聲。”


    他隨後擺擺手:“行了,朕乏了,你下去吧。”


    衛玠應是,朝著昭元帝再一拜,站起身,退到殿外去了。


    內殿開著一扇窗,衛玠走後,昭元帝隔著窗隙,看著他的背影,待他步下白玉階,消失不見了,重重一歎:“這個衛玠,不能用了。”


    內殿中侍奉著的一眾內侍皆垂首低眉,隻當自己什麽聲兒都聽不見。


    唯吳峁端了碗參湯,步上前去:“陛下,吃碗參湯歇歇吧。”


    昭元帝接過,吃了幾口,將參湯擱下,又說:“昶兒有急智。”


    他前後兩句話都說得莫名,但吳峁卻是聽明白了。


    程昶從發現故太子身隕有隱情,到決定去明隱寺,再到故意引殿前司帶回兩名證人,把忠勇侯的冤情在金鑾殿上掀開來,果敢果決不提,一切籌劃,僅用了不到兩日。


    更重要的是,他這麽做,將衛玠也牽涉了進來,逼得他成為他的助力。


    衛玠不喜歡老三老四,昭元帝是知道的,程昶這一步走下去,等同於把衛玠綁來了自己的船舷上,日後衛玠行事不說一定會站在程昶一邊,多偏幫著他,這是毋庸置疑的。


    昭元帝著人備了筆墨,親自寫好擢升雲浠的聖旨,待要收筆,想了想,又多添了兩句,遞給吳峁,說:“拿去兵部傳旨吧。”


    吳峁帶著一名小太監出了文德殿,走了一段兒,小太監四顧無人,壓低聲音對吳峁道:“師父,三公子今日授封王世子,眼下該在禮部領補服與玉印,兵部與禮部離得不遠,咱們從禮部繞行,去恭喜一下三公子吧。”


    吳峁淡淡問:“恭喜三公子做什麽?”


    “師父您不是常說嗎?這宮裏是有風的,咱們這樣的人,隻能跟著這風走。那麽些大人都去恭賀三公子了,可不能少了咱們呀。”


    “蠢東西。”吳峁端著拂塵,看他一眼,“風往哪兒吹都沒弄明白,就妄圖想要跟著風走?”


    他道:“雜家且問你,今上為何冊封三公子為世子?為何要給三公子指婚?為何要遣忠勇侯府的雲氏女去嶺南平亂?”


    “這……”小太監微一猶疑,答道:“冊封三公子為世子,是因為三公子年歲到了,去年落水後,轉了性,如今長進了;要給三公子指婚,大約是不願看三公子與雲氏女走得太近,怕生亂子,也因為三公子告發鄆王殿下,拆了今上的台,今上看他像是對雲氏女有意,所以要另指給他婚配,不讓他如意;至於遣雲氏女去平亂,是為了把她支開。”


    “師父,我說得對嗎?”小太監言罷,小心翼翼地問。


    “扶不上牆的爛泥。”吳峁換了隻手端拂塵,拂塵尾一掃,打在小太監臉上,“今上與琮親王自前朝的風雨裏一路走過來,兄弟情甚篤,親王子與皇子之間私底下無論怎麽鬥,都可看作是小孩子家的玩鬧,隻要沒真出了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但眼下冊封三公子為世子,意義就不同了,你可明白?”


    小太監點點頭,又搖搖頭。


    吳峁歎了聲,問:“我且問你,這天底下,什麽人最難當?”


    “這個徒兒知道,皇帝。”


    “比皇帝更難的呢?”


    吳峁看小太監仍一臉懵懂,代他答:“是皇帝的兄弟,親王。”


    “親王這個身份,看起來尊貴,實際上無論權柄,地位,都是皇帝給的,要生要死,要尊要卑,全憑皇帝一句話。守疆土的將軍尚握有一方領兵權,有安身立命的本錢。親王呢?除了食邑萬戶,黃白之物比常人多一些,還有什麽?皇帝弱便也罷了,逢上厲害的,動輒引來猜忌。今上繼位之後,花了幾年收攏權柄,先帝的兒子不少,如今還活著的,你且算算,除了遠天遠地早已被貶為庶民的那一兩個,隻剩一個琮親王。而今他下了一道恩旨,冊封三公子為下一任親王,你覺得是在抬舉他?”


    “照師父您這麽說,今上冊封三公子為世子,表麵上是抬舉他,但三公子往後再做什麽,就不能以一句玩鬧遮過去,今上給三公子王世子的身份,是要以這個身份束縛住他。”


    吳峁寬慰地一點頭:“你再來答,今上為何要給三公子另指婚配?”


    小太監十分躊躇,他方才說的是,三公子像是對雲氏女有意,但他今日拆了今上的台,今上便不願讓他如意,可他眼下卻有些不確定了。


    小太監頓住步子,朝吳峁一揖:“請師父指教。”


    吳峁道:“今上是天子,天子的心中,裝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怎麽會有閑心理會兒女情長這樣的小事?”


    他看著巍峨宮樓,慢慢悠悠道:“今上他,這是在示弱呢。”


    “示弱?”小太監一愣。


    “今日在大殿上,三公子與雲氏女,一個舉證,一個告發,逼得今上不得已,隻好下令徹查鄆王。之後,今上立刻下令為三公子指婚,把雲氏女遣去嶺南,你是不是覺得今上急了?急著把他們拆開,為了不讓一個王世子沾上將門之兵,甚至有些莽撞了?”


    “是。”小太監低聲應道。


    “你且想想,連你都能瞧出來的東西,滿朝大員,難道瞧不出來?”


    “可他們會怎麽想呢?”老太監道,“他們會覺得三公子今日一番呈辭,居然把今上逼得慌不擇路,他們心中,對三公子定然是畏的。今上當著眾臣的麵,把他的無措展示出來,就是要讓這些大員畏懼三公子。”


    “這些大臣們甚至會認為,今日三公子隻是在金鑾殿上頂撞頂撞今上罷了,待有朝一日,陛下把三公子逼得緊了,憑三公子的能耐,加之他如今又被封了王世子,是不是可以反了?可以帶兵逼宮了?”


    “眼下是太平盛世,誰都不希望真的動蕩,都盼望著皇權能平安更替,有人能安穩繼位。”


    “天下還沒易主呢,正統又不是沒有,今上在眾臣心中埋下‘三公子可以反’這一可能性,你說那些大臣們是不是要防著他?”


    “可事實上三公子他真的可以反嗎?他在朝野根基薄弱,前半生聲名狼藉,這一年來雖有好轉,但並不足以扭轉朝臣對他的印象,便算有衛玠、雲氏一門助他,與這蒼蒼天下相比,還是勢單力薄了些,何況他還背負了‘王世子’這個看似尊顯,實則負累的身份。”


    “所以,今上看似莽撞,先一步示弱,是為了讓群臣忌憚三公子,忌憚將來的親王;冊封他為世子,是為了束縛他;二者合而為一,就是要捧殺他。”


    “你要記得,今上他是天子,既然是天子,自己怎麽樣,並不重要,對手怎麽樣,其實也不重要,他要計較的是這一殿朝臣究竟願意擁立誰為君,比不了誰更合適,那麽就比誰更不合適,帝王心術,就是永遠都會算到人的心坎上。”


    小太監聽吳峁說完,不禁長歎:“琮親王小心翼翼了一輩子,沒想到到了今日,他與三公子還是前途未卜,徒兒聽說——”他略一頓,四下一看,把聲音壓得極低,“徒兒聽說,當年今上繼位那會兒,他與琮親王其實都在兩可之間。如果先帝挑了另一個,恐怕不會有今日這樣兩難的光景。”


    吳峁沒理會他這話。


    他心想,且未必呢。


    今日的處境,全因各自所在的位子不同,如果把今上與親王調換個個兒,一路泥濘走到頭來,大約也狼狽不堪。


    小太監問:“師父,那琮親王一府,今後就要任憑今上猜忌,沒落了嗎?”


    眼前飛過一隻蚊蟲,老太監伸手一抓,沒抓著。


    他收回手,說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別看這金陵城靜悄悄的,細細撈一把,到處都是水,渾得很,誰知裏頭藏沒藏魚?藏沒藏鯤?麵上沒風浪,底下全是暗湧,今上身子已大不好了,像咱們這樣的小蝦,留著氣兒,躲在那石縫裏且呼吸。”


    小太監道:“師父,您可不是小蝦,您是條錦鯉魚!”


    二人說著話,眼見著兵部到了,一齊收了聲兒,吳峁進了兵部,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神色,將恩旨念完,對雲浠道:“雜家可給雲將軍道賀了,今上體恤,非但給您升了將軍,還言明等刑部、大理寺、禦史台為忠勇侯塞北一役一齊立案後,您可以隨時到部衙過問。”


    雲浠展開手裏的聖旨一看,昭元帝果然在聖旨裏頭加了這一條。


    末了還說,倘若忠勇侯冤情屬實,即刻令宣威襲忠勇侯爵。


    雲浠大喜,謝過吳峁,從兵部小吏手中接過她的將軍甲胄與佩劍。


    她眼下已是五品將軍,手下可領兵逾萬,自然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到了宮門口,立刻有武衛為她牽來馬,恭敬地道了聲:“雲將軍慢行。”


    雲浠一路禦馬到了忠勇侯府,趙五迎上來:“大小姐,您回來了。”


    雲浠“嗯”了聲,勒停了馬,快步走到正院,隻見阿久靠在一張長竹椅上,正懶懶散散地陪髒髒扔球玩,方芙蘭坐在正堂一側,拿著繃子與繡針,正在仔細繡著圖樣。


    阿久一瞧見雲浠,把髒髒撿回來的球扔出去,站起身,不悅道:“說走兩日還真走兩日啊,再不回來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雲浠走到她身前,將聖旨塞到她懷裏,笑著道:“看看!”


    “幹什麽?”阿久一麵展開聖旨,一麵不耐煩道,“你知道我這個人最煩看帶字兒的玩意兒了,我——”


    然而她看到一半,驀地頓住。


    目光移向聖旨右首一列字,仔仔細細地重新從頭看起。


    阿久的確不愛看帶字兒的東西。


    當年在草原上,兵營裏多的是不識字的,當年阿久學認字,還是雲洛教雲浠時,帶著她一起手把手教的,她心思不在書本上,學得慢,有的字雲洛教雲浠一遍,就要教阿久三遍,教雲浠三遍,就要教阿久十遍不止。


    可是眼下,阿久卻把手裏這道密密匝匝寫著字的旨意從頭到尾看了三遍。


    她抬起頭,問雲浠:“這是真的?”


    “那皇帝老兒,當真要升你做將軍?讓你二月就領兵出征?”


    雲浠點點頭。


    “他還要徹查當年塞北一役的真相,要還侯爺清白?”


    “等還了清白,還要讓雲洛那小子襲爵?”


    雲浠又點點頭。


    “阿汀。”方芙蘭聽到外間的響動,來到正堂門口,喚了雲浠一聲。


    雲浠於是從阿久手裏拿回聖旨,過去遞給方芙蘭:“阿嫂,今日陛下——”


    “我都聽到了。”方芙蘭點點頭。


    她如釋重負,眼裏盡是柔和的喜悅,笑著道:“你辛苦了這些年,總算等來了這一天。”


    雲浠搖頭道:“我不辛苦,阿嫂才辛苦。”


    方芙蘭終歸比阿久細致些,看到雲浠手裏還拎著從兵部領回來的將軍甲胄,說道:“你做了將軍,日後更要體麵,把這甲胄給我,我拿去給你擦幹淨,找木架支起來。”


    雲浠道:“阿嫂,你身子不好,讓趙五或者鳴翠隨便幫我擦擦就行了。”


    “這是大事,我怕別人不夠細致。”方芙蘭道,她知道雲浠一直想領兵,想做將軍,而今得償如願,該仔細對待才是。


    她又回到正堂,收好她繡圖樣的繃子,柔聲道:“我還說開春了,趕在三月為你做身春衫,眼下你二月就要走,這些日子且要趕趕了。”


    言罷,她喚來鳴翠,與她一起收拾雲浠的甲胄。


    雲浠回到院中,四下一看,阿久竟是不見了,她愣了愣,繞去前院找,隻見阿久已經在府門外卸她拴在一旁的馬了。


    雲浠愣道:“阿久,你去哪兒?”


    阿久頓了下,回過身來,撓撓頭:“哎,我之前不是與你說過嗎?我在來金陵的半道上交了個朋友,他知道我在忠勇侯麾下長大,是塞北兵營裏的,今天得了這麽大一個好消息,我高興,出去玩兒,順道告訴他,讓他也高興高興。”


    她言罷,又解釋:“上回我要去找他,你讓我陪著你阿嫂,沒讓我去,他已等了我好幾日了!”


    雲浠點點頭:“那好,你去吧。”


    阿久想了一下,忽然又把卸下來的馬拴回木樁,幾步上來勾住雲浠的肩膀,陪她走回小院:“算了算了,我不去了!你升了將軍,還不聲不響地幹了這麽大一樁厲害事!今天陪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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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宴》by do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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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了幾百歲的禁欲係鬼怪vs一心想尋前世愛人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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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花、你說什麽是什麽。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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