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響起竊竊私語之聲。


    老太君看著雲浠,眼前的姑娘一身青衣,目光堅定得令人心疼。


    老太君不是傻子,來金陵的這些日子,縱然有人遮著掩著,她也聽了不少裴闌與姚素素之間的風言風語,加之先前,裴銘與裴闌對這門親事百般推拒的態度……


    老太君明白過來,她沉下臉,對裴闌道:“跪下。”


    “祖母?”


    “你給我跪下!”


    老太君聲如洪鍾,容不得絲毫反駁。


    裴闌的雙唇抿成一條薄線,默了片刻,撩了衣擺就勢要跪。


    裴銘從旁一攔,勸道:“母親,今日是您的壽宴,闌兒縱是犯了什麽錯,私下責罰則個就是了,如何要叫他跪著?便不提他剛授封了大將軍,這麽多貴客在,駁了他的臉麵是小,駁了您的臉麵才是大。”


    這時,外間忽有人來報:“稟老爺,府外來了個大理寺的吏目,說有要事要求見忠勇侯府的少夫人與雲浠小姐,方才他去侯府沒尋著人,找來了這裏。”


    裴銘聞言,明顯一怔,想了想,對老太君道:“怕是侯府的案子。”


    又道,“這是要事,耽擱不得,快請那吏目進來。”


    吏目一臉匆匆色,進得廳中,禮數都未行周全,便道:“稟少夫人,稟雲浠小姐,招遠一案,雲將軍的罪名定了,是延誤軍情。”


    方芙蘭聞言,臉色一白,險些要站不穩。


    老太君急問:“洛兒那孩子行事果決,聰明透頂,戰場上急擅變通,怎麽可能延誤軍情?”


    然而事已至此,她深吸一口氣,緩下心神來又問,“那侯府……可有因此獲罪?”


    “倒是沒有。”吏目道,“大理寺接到的消息,隻稱是褫了雲將軍宣威將軍的稱號,罰沒紋銀若幹,具體怎麽處置,還要看今上的旨意。聖旨大約中夜時分就要到侯府了,少夫人與雲浠小姐還是快快趕回去接旨吧。”


    吏目言盡於此。


    可這些話聽入眾人耳裏,哪有不明白的?


    忠勇侯府已成罪臣之家,侯爵沒了是遲早的事。


    宴上一時寂寂,隻老太君一人拄著杖,來回踱了數步。


    她又看向雲浠,隻見她神色冷靜,仿佛早已料到了似的。


    老太君快行幾步,來到雲浠身前去握她的手,切聲問:“阿汀,你可是因為這事,怕侯府拖累了裴府,這才與裴府退親的?”


    又道,“倘是這樣,闌兒更該即刻迎你過門才是,當年在塞北,侯府於裴府有恩,人世起落不定,兩家既共患難過,如今更要榮辱與共。”


    她說著,寬慰雲浠,“你別怕,洛兒這事――由祖母為你做主,明日一早,祖母就穿誥命服,進宮為洛兒鳴冤。”


    雲浠看著緊握著自己的老太君的手,聽著她的溫言細語,心中微酸。


    然而下一刻,她卻搖了搖頭,低聲道:“回老太君的話,我就是不想嫁。”


    “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話說到這份上,再往下深究,就要剝皮露骨了。


    姚杭山見狀,起身笑道:“看來裴府與侯府眼下有要事要解決,既是兩家私底下的事,老夫這個外人便不好在此多過問了,叫老夫說,今日老太君壽宴圓滿,來日,雲將軍的事也一定可以轉危為安。”


    又說了些場麵話,便告辭離開。


    眾賓客見樞密使大人走了,再不好多留,紛紛起身跟著告辭。


    宴席上,頃刻隻餘了陵王與琮親王府一家子。


    他們是專程被請來為雲浠與裴闌的親事做鑒證的,眼下親事懸而未決,又鬧出了雲洛的案子,老太君擺明了要管,陵王與琮親王都與老太君沾著親故,便也不好走。


    老太君想起雲浠方才說的話――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目光落回到裴闌身上,怒斥:“還不快說,究竟怎麽回事!”


    言語間,安撫似地拍了拍雲浠的手。


    雲浠看著老太君。


    今日的壽宴上,這位年至古稀的祖母一連說了三次要為自己做主。


    可究竟做什麽主呢?


    祖母終究是裴府的祖母,若今日承她的情,做完主後,自己要怎麽報答,嫁入裴府嗎?


    今日一場風波,雲浠已對裴闌徹底失望,從今以後,她不想再與裴府有一星半點的瓜葛。


    再者說,裴府的這些人,裴銘、裴闌,哪一個不是心機深沉之輩?怎會容著老太君為了侯府的事,把裴府拖下水?他們定有一百種法子應對。


    雲浠想,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時間緊迫,聖旨中夜就到,她不能,絕不能讓哥哥平白蒙冤。


    她走到裴闌跟前,再次伸出手:“我已退了親,信。”


    她的意思很明確――拿退親換一封能證明哥哥清白的信。


    裴闌看著雲浠,她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倘若他不給信,她就在這裏,當著所有人的麵,徹底與他魚死網破。


    左右知道這信的人,不隻她一個,還有裴府的馮管家與幾個家仆,還有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她什麽也不怕。


    裴闌沉默片刻,看了一旁的副將一眼。


    副將一言不發地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雲浠。


    信已有些舊了,紙角微卷。


    雲浠接在手中,拆開來一看,信紙上的確是她哥哥的筆跡,末尾還有“宣威雲洛”的署名,以及他早已交還朝廷的官印。


    雲洛在信上寫,“招遠叛變,戰況危急,百裏江山恐淪為焦土,塞北百姓遭逢大難,宣威定竭盡全力,拚死一戰,還望朝廷速速發來援兵。”


    然後他在最後說:“此戰凶險,宣威九死一生,倘葬身沙場,心中唯放不下內人與小妹,侯府孤女寡婦,望今上憐憫。”


    一封急函言簡意賅,雲浠看著看著,不知覺間喉間酸澀,連視野都模糊了。


    她的哥哥,到了最後,還在為她與阿嫂考慮。


    但很快,她抬手揩了一把眼角,沒讓淚落下來,邁步到廳中,對上方眾人道:“陵王殿下、琮親王殿下、王妃、三公子,恕雲浠無禮,實在是家有要事,不得不先行告辭。”


    言罷,恭敬地拜了拜,轉身離開。


    老太君追了幾步,喚:“阿汀……”


    雲浠背影一頓,沒有回頭,徑自往外去了,反是方芙蘭回過身,對著眾人再福了福,追著雲浠而去。


    廳中寂然,老太君頹然退了一步,裴銘裴闌要去扶她,被她揮杖打開。


    陵王見狀,上前將老太君摻住,說:“不如由晚輩跟去問一問侯府少夫人與小姐,看看有無可相幫的?”


    “好、好。”老太君連連點頭,她雖不清楚內因,但也隱約猜到雲洛的案子,八成與裴府有些微瓜葛,頹唐道,“阿汀她現在,隻怕是不願見老身,如此……有勞殿下了。”


    陵王一點頭,快步離開。


    趙五已套了馬車。


    雲浠剛要走,忽聽身後有人喚:“雲浠小姐留步,少夫人留步。”


    身後的人俊美溫雅,姿態端方。


    雲浠頓住步子,行了個禮:“陵王殿下。”


    對於這位今上的三皇子,雲浠一直十分敬重。


    便說三年前,她獨自一人帶著雲洛的棺材回到金陵,雨水淅瀝,棺材被醉酒的程昶撞翻,露出雲洛的屍身,若非後來陵王從旁路過,申斥了程昶一通,並命隨行的仆從將雲洛的棺材重新抬回板車上,憑小王爺那時的飛揚跋扈,此事都不知當如何收場。


    陵王道:“你哥哥的事本王方才也聽到了,到底是為朝廷征戰一方的將軍,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扼腕。大理寺那邊是鄆王轄著的,這案子究竟如何判的,本王尚不清楚,先前亦不好插手。待本王差人打聽打聽,再看看能否相幫。”


    雲浠對著陵王一役:“多謝殿下,卑職已想好怎麽做了。”


    “怎麽做?”


    “哥哥不在了,忠勇侯府還有我,他既是清白的,明日一早,我便去宮門為他鳴冤。”


    陵王愣了愣,隨即點頭,淡笑道:“好,忠勇侯府有你這樣的女兒,老忠勇侯府該瞑目了。”


    又道,“時不我待,小姐快些回府吧。”再對方芙蘭一點頭,“少夫人也莫擔憂太過,朝廷對有戰功的將士,始終是寬宥的。”


    雲浠與方芙蘭應了,一同謝過陵王,驅車離去。


    身後,先時還熱鬧的裴府,眼下燈火依舊通明,確安靜得出奇。


    懸在半空的明月不見了,天末卷起雲團子,暗沉沉的,像是要傾壓下來。


    梅雨時節,隻怕又是一場雨將至。


    花苑中廳,老太君已怒得要喘不上氣來,她不讓裴闌裴銘扶自己,隻由琮親王摻著。


    片刻,她稍稍緩過神,拄杖來到裴闌麵前,再一次道:“跪下!”


    裴銘又要攔:“母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老太君一揮杖便將他打開:“你教出的好兒子,再敢攔,我讓你一起跪!”


    她沉下聲,問裴闌:“怎麽回事?那封信……究竟怎麽回事?”


    “回祖母的話,那封信不過是……”


    “照實說!”老太君神思清明,知道事情到了這個當口,裴闌隻怕會尋個借口,真假摻半地揭過去。


    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環顧一周,想起雲浠是自水榭回來後,神色才有異的,而與雲浠一同回來的,除了裴闌,還有一個人。


    老太君的目光落到左手旁,淡漠而立的程昶身上,對裴闌道:“你不說,那老身便請三公子把這事細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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