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浠一愣:“三公子有辦法?”


    可是,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麽辦法?


    程昶道:“正著不行,我們可以反著來。”


    放到現代,這其實就是一種很簡單的逆向思維。


    他解釋:“那些殺艄公滅口的人,最希望的是艄公死,那麽反過來,他們最怕的是什麽?”


    雲浠張了張口,似有所悟。


    程昶點頭:“他們最怕,就是這艄公沒喝那碗投了毒的水,他根本沒有死。”


    “所以,背後藏著的真凶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派人來確認艄公的情況。”


    “一旦他發現艄公並沒有死,一定會再次動手。”


    “請君入甕?”雲浠茅塞頓開,“三公子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暫將艄公的死訊瞞下來,誘那些殺手上鉤?”


    程昶“嗯”了一聲:“這艄公根本沒見過真凶,知道的線索並不多,但那些殺手就不一樣了,他們八成是真凶養的暗衛,隻要能活捉一個,能問出的東西一定比這艄公多許多。”


    他說著,沉吟一番:“附近幾間牢房裏沒有人,方才艄公死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聲張,跟著你的兩個衙差,我的兩名廝役,都是可信之人,也就是說,眼下知道這艄公已死的人,隻有我們六個。但是,單就我們六人,還不足以成事。”


    “這間大牢也不行,牢房的走道是相通的,人來人往,艄公關在這裏,太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雲浠想了想道:“卑職可以向張大人討要一間柴房,暫將艄公移往此處關押,隻是……”


    她猶豫了一下,“艄公進了柴房,便需額外的人手日夜輪班看守,卑職這裏……隻怕是人手不夠。”


    她這話說得不盡然,其實並非人手不夠,而是能夠信任的人實在不多。


    艄公投案的消息就是在侯府門前泄露的,她是杯弓蛇影。


    “人手我有。”程昶道。


    他一穿過來,就知道“自己”被人殺害,兩三個月下來,他沒幹別的,盡顧著想法子保命了。王府中廝役與武衛的根底被他摸了個幹淨,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要再看看,哪些人該遠離,他心底門兒清。


    程昶執行力極強,說做就做,打開牢門把田泗、柯勇、與兩名小廝叫了進來,把計劃說了,一麵吩咐一名小廝回王府調派人手,一麵讓柯勇去牢門口守著,暫不放任何人進來。


    不出半個時辰,小廝便引著王府的人到了。


    這會兒程昶已把事情的首末擱在心裏過了幾遭,條理清晰地交代:“你們把艄公押進柴房後,日夜輪班守著,若逢人問起,不必顧忌,隻管說這艄公在花朝節推我入水,惹得我生氣。而今他投案了,卻言辭瘋癲,一會兒說有人要殺他,一會兒又說害小王爺的不是他,可再問下去,他又什麽都說不出來,我因此大怒,覺得他抵罪不認,這才將他關入柴房,日夜命人刑訊拷問。”


    言罷,看死去的艄公虎背熊腰的,與張大虎體格相似,又囑張大虎與艄公換了衣,散下長發,往臉上抹了灰,扮作艄公的樣子入柴房,日夜弄出些刑訊的動靜。


    雲浠在一旁看著,一邊跟著思量,心中漸漸明白過來。


    正是了,對真凶而言,這艄公死了固然好,但他若沒死,活著把什麽都交代了,真凶便沒必要費心思再派人來殺他了。


    程昶之所以要放消息說這艄公言辭瘋癲,說自己震怒,每日命人拷問艄公,便是要讓那真凶覺得,這艄公被連日追殺嚇出了瘋病,尚未將最關鍵的枝節交代出來。


    隻有這樣,真凶才會中計。


    左右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跋扈慣了,在京兆府占一間柴房拷問得罪自己的囚犯,是他能幹出的事兒。


    一時柯勇又來問那碗投了毒的水對外該如何說法,程昶稍一思索,簡單吩咐了幾句,便交代妥當。


    他逆光立著,整個人從容冷靜,話不多,每一句都交代在點子上,時而垂眸深思,長睫遮不住眸底的光,卻在眼梢拖曳出一抹淡影,像有人拿著墨筆信手揮就,恰到好處,清冷雋永。


    雲浠嚐跟著衙門裏的人辦案,便是那個資曆最深的老推官,也不如眼前的三公子神思敏捷。


    這還是從前那個飛揚跋扈無惡不作的小王爺麽?


    又或者,根本是世人錯識了他?


    雲浠莫名失了一會兒神,不知怎麽,漸漸內疚起來。


    這是她的案子,卻要勞他在這裏費心費神。


    雲浠覺得自己幫不上程昶的忙,隻好多出力,見柯勇要把艄公的屍體混在死去囚犯的屍體裏運出去,連忙找來板車,幫著托運。


    要出力的地方還不少,清掃現場,布置柴房,遮掩屍體,雲浠是京兆府的人,還要進出衙門與張懷魯稟明事態。


    一時從午過忙到了暮色四合,雲浠精疲力竭,抱著稻草進柴房時,連步子都有些踉蹌。


    一旁田泗見了,說:“阿阿汀,你去、去歇著吧。這幾日,你夜裏,當、當值,白日裏,還要照顧白叔,昨晚到――現在,你連睡,沒睡過。”


    這話不期然被不遠處的程昶聽了去,他看了雲浠一眼,她麵色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人很乏力的樣子。


    沒吃沒睡,典型的低血糖反應。


    他想了想,叫來一個小廝,吩咐:“你去街口買些糖回來。”


    他從前上班的時候,隨身會揣幾顆糖,上班族早晚加班,經常誤飯點,又不運動,很容易低血糖頭暈,這時候吃兩顆糖下去,效果立竿見影。


    “買糖?”小廝愣道,“小王爺,什麽糖?”


    “隨便什麽,糕餅、果酥、實在沒有,白糖也行,隻要是甜口兒的都成。”


    小廝應了聲“好咧”,往街口走去了。


    程昶又回頭去看雲浠,她仍沒歇著,忙完柴房的事,又吩咐底下的人得空去秦淮河裏撈一撈艄公女兒漁兒的屍體。


    好歹是一條無辜性命,她想,等害三公子的真凶抓著了,便把艄公與漁兒葬在一起。


    人去了六合之外,有至親陪伴,也不用孤苦伶仃。


    雲浠調配好人手,回來與程昶稟報:“三公子,卑職這裏已忙完了。傻子七那裏,我讓柯勇過去隨便問兩句,他不記事,不記人,八成是什麽都不知道,若問多了,反而惹旁人疑心。這幾日卑職得空,便來衙門守著,三公子您若有什麽消息,派人來知會卑職一聲便可。至於艄公提到的那個掌心有刀疤的人……”


    她說到這裏,心中驀地又悶又慌,人也有點發暈,不由抬手扶了扶額稍。


    程昶見狀,道:“你先歇一會兒。”


    雲浠也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點頭應好,走到一旁的稻草堆邊,倚著坐下。


    這麽一坐,眼前就開始發黑,她閉上眼,腦中嗡鳴不止,昏沉起來。


    但她心中有未辦完的事,仍強撐著沒讓自己睡去。


    程昶看了看她,又舉目看向街口,沒過多久,小廝氣喘籲籲地回來了,手裏拿著根糖葫蘆。


    程昶愣了下:“怎麽買這個?”


    小廝道:“回小王爺,衙門附近的糕餅鋪子關得早,小的一連跑了三條街,才買到這支冰糖果子哩!”


    程昶:“……”成吧,管它幼不幼稚,有用就行。


    雲浠朦朧間,聽到有人喚自己,先喊了聲“雲捕快”,她沒應,那人又喊“雲浠”。


    雲浠緩緩張開眼,不知何時,暮已低垂,程昶安靜地站在她跟前,一身墨藍官袍直要與這一天一地蒼蒼暮色融為一體。


    然後他伸手,遞給她一串糖葫蘆。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


    他卻淡笑:“吃了這個人就好點了。”


    暮裏有涼風拂過,吹動他眸裏一點一滴的冷清,化成星。


    雲浠覺得,她在上元燈節的夜裏,在花朝節的夜裏,所見過的最亮的明燈也不過如此。


    她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將冰糖果子接在手裏。


    她不是生來就這麽辛苦的,小時候跟著父兄住在塞北,堂堂侯府大小姐,也曾被人捧在手心疼愛過。


    那時她最愛甜口兒的,常纏著老太君做小點給她吃。


    冬日裏果食貧瘠,有時饞冰糖果子了,雲洛和裴闌還會溜出兵營快馬去鎮上買給她吃。


    這是多久沒人買糖果子給她了。


    是遷來金陵以後嗎?還是父親戰死,哥哥犧牲,她帶著哥哥的棺材回京的那一日?


    忠勇侯府隻餘老弱病殘,連阿嫂也染了疾,沉沉一個擔子扛在肩上,銀子都要掰開來細數著花,平日裏隻吃衙門的飯菜,管飽了事,哪裏會在乎味道。


    或許連她自己都忘了,她喜歡甜口兒的,當年最愛冰糖果子。


    她咬了一口,冰糖在嘴裏融開,帶著山楂的酸脆,絲絲潤入心肺。


    雲浠垂著眼,聲音很輕地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看她一副沉默的樣子,以為她還沒緩過來,說:“沒事兒,你今日為我的事忙前忙後,按理我該請你吃頓便飯,但天太晚了,飯算我欠著,等你歇好了,我先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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