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小滿一過,金陵的天兒一日勝似一日炎熱起來。


    程昶走馬上任當日,身後綴了兩名廝役,說是小王爺頭一回當官,他們來給他漲威風。


    巡城禦史巡街,從沒有外帶家仆的,但三公子乃天潢貴胄,他當皇帝的親叔都沒說一個字,禦史台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乎,整個金陵城風聲鶴唳,程昶所到之處,草木皆兵。


    誰知老百姓們膽顫心驚了好幾日,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沒怎麽生事。


    有一回,跟著三公子的小廝閑不住手腳,掀了兩個果子攤,瓜果滾得滿大街都是,竟被三公子好一通申斥,走街串巷地撿了一個時辰果子。


    金陵城一時間眾說紛紜,有猜測三公子溺水淹壞了腦子的,有猜測小王爺被琮親王打狠了轉了性的,還有人說三公子已及冠,急著封世子,所以不得不約束自己,等他目的達成了,八成又要開始為非作歹。


    月末宮中設賞荷宴,邀宗親命婦們入宮。


    宴席上,皇貴妃抱來一隻白貓,說這貓叫雪團兒,頗有靈性,能識美人,她要將它賞給在座最好看的美人。


    皇貴妃的遠房表妹是姚素素的母親,她一向寶貝這個表侄女兒,果然她環目一圈,笑盈盈地就道:“素素,你過來。”


    姚素素羞紅了臉,蓮步輕移地到了皇貴妃席座前,伸手要去接雪團兒。


    誰知雪團兒竟在這時脫了手,左右一張望,飛也似地竄到程昶座旁,“喵嗚――”一聲拱了拱他的腳背,賴著不走了。


    宮宴一時十分尷尬,眾人都停了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同時不約而同地想,這貓果然能識美人。


    後來還是程昶彎下身,抱起雪團兒,步去姚素素身邊將貓遞還給她,才化解了這份尷尬。


    他當時沒說什麽,本來這貓就不是給他的,再說了,他一個大男人,養什麽貓?


    他喜歡狗,最愛大金毛與小比熊,上輩子因為心髒病,怕狗沒了他也發病跟著去,沒敢養;這輩子……沒工夫遛狗,能把他家小廝溜明白就很不錯了。


    程昶還姚素素雪團兒的那一幕不知怎麽從宮中傳了出去,加之兩人先前的流言,越傳越旖旎,零零碎碎拚湊起來,倒還成了一段兒有頭有尾的故事。


    說三公子起先招惹姚素素,隻是因為她與畫舫的芊芊姑娘長得像罷了,但姚素素清雅高潔,如出水芙蓉,任憑三公子招惹,她都不予理會。


    她越不理,三公子就越來勁兒,久而久之,就動了幾分真心。


    三公子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誰嫁給他,就是將來的王妃,攀上枝頭做鳳凰,因此他若瞧上了誰,自去提親便是,斷不敢有拒的。


    但姚素素不一樣,素素小姐一心傾慕裴府的二少爺,裴闌回京那日,她還親去迎了。


    三公子終於有了危機感,這不,這才轉了脾性,當了巡城禦史,不生事,不闖禍,等著立功封世子,好與裴闌一決高下,爭奪美人。


    虛實參半,入木三分,聽著還真有那麽幾分令人信服。


    雲浠身為捕快,常在街頭走動,這些流言她自也聞得一些,聞後隻是沉默,不多說一個字。


    田泗看她這幅樣子,以為她在難過,大罵那裴闌沒良心,這裏有樁指腹為婚的姻親他提也不提,回京這麽多日子,倒還與別人家的小姐傳出了一段佳話。


    這夜雲浠值宿,早上下了值,打桐子巷路過,不期然被一名小販叫住。


    小販有些眼熟,在攤子下翻找一陣,取出一錠銀子遞給她,說:“捕快大人,您不記得小的了?上回三公子在小的攤前看瓷器,小的冒犯了他,還是您在小的這裏買了一個折枝果小盆爐,拿去給三公子賠罪,他才饒了小的。”


    “前幾日三公子巡街,打小的攤前路過,又來看瓷器,問起那小盆爐的來曆。他原本是問朝代,小的聽岔了,以為他在問誰買的,便一五一十地把捕快大人您花銀子的事說了。”


    “三公子聽了倒沒說什麽,隻在小的這裏又揀選了幾樣瓷瓶子買走,付銀子的時候,打聽了一下小盆爐的價錢,然後給了這錠銀子,囑小的還給大人您。”


    銀子接在手中,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雲浠沉默須臾,將它小心藏入荷包裏,跟小販說了句:“多謝。”


    出了桐子巷,田泗不經意看了雲浠一眼,過了會兒,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道:“雲捕、捕快,您心情怎麽,一、一下好了?”


    雲浠一愣:“是麽?”


    田泗點點頭:“方、方才,您聽了裴府二少、少爺那些流言,還沉著,一張臉,這會兒,步子,都輕快了。”


    雲浠也一頭霧水,但她仔細感受了一下,心情好像真的還不錯。


    她不以為意:“可能是因為下值了吧。”


    田泗家中的小弟來年要考科舉,但書本太貴,他買不起,便常去侯府借些雲洛從前看過的。


    他活得很不容易,父母早亡,與家中小弟相依為命,明明是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娘,補衣服燒飯劈柴無一不會,就連他的口吃,聽說也是有回遇到歹人,險些賠了命去,嚇出來的。


    初來京兆府時,衙門裏人大都瞧不起他,除了因為口吃,也因為他一個近而立之年的人了,竟還長得白膚秀目的,像個沒力氣的女人,隻有雲浠願意收他在手下當差。


    兼之雲浠又肯借書本幫他弟弟用功,田泗對她十分感激,一得閑,便去侯府幫忙。


    近日侯府來了位出義診的大夫為白叔施針,白叔下不了地,還需人照顧,田泗去侯府就愈發去得勤。


    雲浠與田泗回到侯府,趙五竟沒在門口守著。


    雲浠覺得奇怪,忠勇侯府統共就兩個輪班看門的,沒人在這裏,難不成去前院幫忙了?


    等她邁入正堂,一下就明白了。


    家裏居然來了客,還不少,一個是她那遠房表妹羅姝,另一個,看著像是個大戶管家,身上錦緞華衣,四十來歲年紀,身後還跟了兩名仆從。


    羅姝一見雲浠就迎上來,笑盈盈地握了她的手:“這不,正說著她,她就回來了。”


    雲浠愣了愣,與來人都抱手見了禮,疑惑地看向正首上坐著的方芙蘭。


    方芙蘭道:“姝兒妹妹是一早來的,也沒什麽,就是她也閑著,我也閑著,過來陪我說說話。”


    又端手指著左上首的管家:“這位是裴府的馮管家。”


    馮管家起身,頗恭敬地道:“嚐聽老太君提起侯府的大小姐,小姐風姿綽綽,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雲浠一聽“老太君”三個字,明白過來。


    老太君是裴闌的祖母,將門出身,年輕的時候,曾在沙場帶過兵。


    其實忠勇侯府與裴府的交情,就是老太君這一輩結下的,所謂的指腹為婚的指腹人,便也是老太君。


    當年雲浠住在塞北時,與老太君十分親,直要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祖母。


    後來裴府一家高升遷往金陵,老太君也隨之前往,但她身子不好,沒在金陵住幾年,便回故裏調養了,倒是與隔年搬回金陵的侯府一家子生生錯過。


    一直到今年開春,老太君原本在故裏好好地吃著齋,禮著佛,不知怎麽,突然說要回金陵看看。


    裴府的人怕她一路辛勞累壞了身子骨,好勸歹勸,但老太君就是不聽。於是眾人隻當她是想二孫子了,等到春暖裴闌回京時,也命人回故裏,把老太君一並接了過來。


    “也是巧了,五月初剛好是老太君的七十大壽,府裏的人這兩個月都忙上忙下地要為她祝壽呢,結果老太君前腳進了府門,一聽說這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阿汀來不來。”


    “小的是這兩年才到裴府的,有些孤陋寡聞,一打聽才曉得,阿汀原來是雲浠小姐您的閨名。老太君交代了,這回祝大壽,小姐您不來,她就不過這壽辰了,可見她是想極小姐您了。”


    馮管家說著,又指點著身後兩名仆從將兩個紅綢裹著的盒子放在桌案上。


    “這是老太君從故裏帶來金陵的小點,指名要給小姐您。她說名貴的東西小姐您不喜歡,您小時候最愛甜口兒的,那時還常纏著她給您做點心吃。”


    雲浠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竟還有人這麽惦念著她。


    她也很想老太君,可她總是覺得,她與裴府的緣,這輩子怕是淡了。


    既淡了,不如遠之。


    “小的知道雲浠小姐差事繁忙,但老太君壽辰當日,還請小姐務必要來。”馮管家又道。


    雲浠還未答,羅姝便輕喚:“阿汀。”又淺淺一笑,“你可知道,老太君大壽那日,都有什麽人登門裴府?”


    一時間把朝官命婦一一數來,末了,又壓低聲音,仿佛是什麽悄悄話,隻願讓她一人聽見:“聽說連琮親王、三公子、還有陵王殿下都要一並前來呢。”


    “你說,老太君的壽辰請了這麽些天潢貴胄,聽說還在身邊專設了一席,讓你來坐,是不是……要給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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