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張欣要來沈同平的部隊番號和地址,動身去他那裏。在不停運動著的、鏘鏘作響的火車上,我想著阿眉。如果斷定我預感中的她一直要對我說而沒說的那句話是我愛你,那麽,從九溪鎮分手到她魂魄入夢這前後,她的全部感情活動已不僅僅是一個愛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愛,也一定有更深、更遠的含義。


    窗外廣袤、充滿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連綿不斷的丘陵,在我視界裏持續展現著,無限地向天邊延伸。我經過一座座城市、鄉村、新興的大廠礦建設工地。看到巍峨的樓群,林立的煙囪,川流的載重卡車;看到豐收在望的麥子、水稻,閃閃發亮的水庫、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為壯觀的場麵,此刻和那時的心情產生著共鳴。


    那是次大規模的艦隊演習:導彈驅逐艦、護衛艦、掃雷艦、獵潛艦擺滿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圍遊弋、警戒;天上布滿航空兵呼嘯的飛機;水下有待機而動的潛艇。整個艦隊在旗艦的統一號令下,以特大編隊破浪前進。在藍色的海洋上,一隊隊艦艇從天邊排到天邊。到處是飄揚的軍旗,互相呼應的信號燈以及推進器劃出的、交錯縱橫的白色水跡。海上協同攻擊開始了。魚雷艇隊從側翼率先衝向靶船,進入射程後,依頭轉向把一條條魚雷射入海水之中,箭也似地離去。頃刻間,靶船周圍響起猛烈的爆炸聲,掀起衝天的水柱。接著驅逐艦列陣向前駛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徑的大炮遙遙地、有節奏地把成噸的彈藥傾卸在靶船上,將靶船張結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強擊機群俯衝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射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彈。最後炮艇隊蜂擁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徑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徑炮激烈地一通密集射擊,最終結束了攻擊。艦隊進行了凱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揚威地返航。獵潛艦隊打出了助興的火箭彈陣,將演習海域打成一片火海,與已用瑰麗的晚霞將天邊的雲、海染成血紅的夕陽壯麗告別。那時,我的臉被連續發射的炮火硝煙熏得漆黑,我的心卻用真正鮮紅的血液推動著、搏跳著。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體內充滿著愛,我的愛從來沒象那時那麽聖潔、醇厚;從那摧毀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吸取了偉大的力量,是那麽激昂、亢奮!我和那種強烈的感情已經相違甚久


    我在一個邊陲海疆的海軍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感。他是那種鐵骨鋼筋的硬漢子。他的一個接待我的同誌告訴我,他已經戰勝了巨大的悲痛,重新投入戰鬥巡邏的飛行中。我和他見麵時,他剛結束一次飛行,穿著皮靴和飛行服。臉是堅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跡。我們大量抽著煙。軍人式的、麵對麵、互相正視著開始直言不諱的談話。


    她的的確確一直在愛著你。那年,她在天津學習,我也正巧在北京開會,周末她來,一臉激動不安的神情。我問她出了什麽事?她哭了,半晌才說:我看見他了,在另一列火車上。我忘不了他。我說:也許你們應該再談一次。她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談也是沒用的。我隻是忘不了他,你懂嗎?我點點頭。實際上,我點頭時並沒全懂。她不願再到杭州療養,盡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們在杭州有個療養院。她執意要去大連,最初我想她是不願在蹈傷心地


    她是重溫英雄夢。我悲傷地說。


    你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在海上吧?那時你是個艦炮瞄準手。她都告訴了我,你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況種種。特別著重、幾乎是神往地談到你那時對她的巨大感染。正是這種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激發出的少女的浪漫主義想象,促使她放棄了在城市中找個舒服的工作機會,去考了動蕩的、隨時潛伏著危險卻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小姐職業。她在這種工作中是感到了樂趣的。為此她一直懷念你,認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過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積極的作用。她是個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諒別人的姑娘。不瞞你說,最後那些日子,我們之間信件、交談的主要話題是你。她沒說你一句壞話,說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麵。說起這些,她是懷著多麽真摯的深情!嘿,除了說明


    她愛的是那個叱吒海疆、櫛風沐雨的水兵,不是沉溺於京杭溫柔富貴鄉的我。


    是這樣的,你很明白。


    換了我們誰也會這樣做的。


    她曾經跟你說過,也許她對你的這種綿綿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應該的。我對她說的就是你這句話:換了我們誰都會這樣的!很健康!很應該!揚棄他的偽俗,愛他的璞質。請相信我,我說這話時沒有半點醋意和做作。她是無可非議的。為什麽不能懷有這種愛呢?而且我還要跟你說明,雖然她對你懷有這種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時,也不能破壞掉我們的愛。我們已經是牢不可破的,最純潔的心心相應知道這些,你還能愛她嗎?


    當然愛!仍然愛!


    好朋友!你知道嗎?她準備給你寫信的。她是那麽激動地對我講過想向你傾訴的話,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訴你。她是決不甘休的!盡管她不能再用語言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相信,她也一定會用某種形式向你傳達信息的。你這幾天要警醒!


    阿眉來了!


    冰清玉潔,熠熠生輝。


    她擁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擁抱了我,將我溺入溫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漿般沸騰的全部熱情,擠榨著、置換著我體內的沉澱垢物;用她那晶瑩清洌的全部激情,將我身心內外衝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擁抱、治療下心跳、虛弱、昏厥,她的動作溫柔了。驀地,我感到傾注,象九溪山泉那樣汩汩地、無孔不入地傾注。從她眼裏、臂膀、胸膛,從她的心裏。流速愈來愈快,溫度愈來愈高,我簡直被灼疼了。天哪!這是貯存的全部鮮血、體液,是她積蓄的,用來燃燒青春年華的能量,她不能再發出耀眼的光亮,就無償、慷慨、傾其全體地贈與了我。我感到一個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潛入,感到自己在複蘇,在長大。我象一支火炬熊熊燃燒起來。而阿眉,卻象一盞熬盡了油的小燈,漸漸暗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淚流滿麵卻是微笑著,幻做一個天藍色的影象,輕鬆地、一無所有地飄飄升飛。


    說句話,阿眉!別叫我醒來茫然。我深知自己在夢裏,為了證明非夢,我向蒼穹喊。


    看你的船,它來了!


    空中傳來熱烈的呼喊。


    我來到晨曦初染的街上。這小城是我熟悉的世界。整齊的海軍營房。禁嚴的司令部大樓,一隊隊穿著海魂衫跑步的水兵。遠處山巒上雷達掃視著天空,山那邊是航空兵機場,山本身則被挖空成巨大的彈藥庫和油料庫。街上另一端是碼頭,桅杆林立。各式艦艇把港灣塞得滿滿的,武裝衛兵把守著碼頭入口。我在滿街水兵和軍官們中間走著,聽他們用熟悉的粗話互相笑鬧著、喧囂著,一直來到碼頭邊。港內淡藍色的海霧尚未散盡,雪白的海鷗在霧裏、桅間飛翔,低低掠過漂浮著油漬的水麵。我看見了我服役過的那艘魚雷艦。它如夢地向港外無聲無息地駛去,艦首破開平滑如湖的海麵。水兵們在各層甲板走動著,井井有條地工作著,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盡著自己的職責。它在轉向,迎著海麵初生的太陽,身披霞光地駛去。追逐著它的鷗群也被燦爛的霞光鼓舞,大聲鳴叫,漫天飛舞。


    是老兵吧?


    一個臉被長年累月風吹雨打刻劃成岩石般的老軍官問我。我指著遠去的艦大聲說:


    那條船上,有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最年輕、最熱情的日子都在那上麵度過了。


    可不是虛耗殆盡了,對嗎?你遠沒到風燭殘年,你還會駕上新的船,破浪而去,對嗎?


    對的。


    這海灘由於荒蕪而顯得蒼涼空曠,天低水闊,海風遒勁。海水象呼吸一樣有節奏地把清波碧浪一道道推上岸來,似在笑容可掬地邀請:來,讓我為你洗滌。得不到回應,一步步退回,消逝、湮滅;繼而又笑盈盈地走上岸來,周而複始,盛情不衰。遠處海水波晃鱗閃,跳躍不休,也象萬千人頭攢昂。搔首弄姿,各執一態;戀戀不舍,生生不息。


    站在這情意感人的大海麵前,我涕泗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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