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後一個下的車。我看著高晉從車窗下走過然後離開車廂從車門出來。在站台上,我看到一個女人在遠處向高晉迎上去,兩人笑著說了幾句,那女人接過高晉的手提箱一起向站外走去。與我一同下車的旅客都有人接,唯獨我是一個人。一個站在站台上背著手注視著走過的旅客。似在清點人數的警察看到我怔了一下,叫住我問道:“你沒人接嗎?”


    我說有,“在站外”。他又問我“從哪兒來?我隨便謅了個沿途的地名便走開了。我感到這個警察在背後一直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


    出站口象所有車站那樣圍著很多人,都是接親人的。幾乎每個人手裏都舉著一塊牌子,上書“某某你的某某在這裏”有父母等子女的,子女等父母的,更有妻子等丈夫丈夫等妻子的,我不懂他們既然都是直係親屬為什麽還要舉個牌子生怕對方認不出自己。他們中有些人似乎已等了很多年牌子因風吹日曬字跡殘缺模糊,人也顯得灰塵滿麵疲憊蒼老。見到我出來,很多人圍上來問我從哪裏來乘哪趟車後邊是否還有人。我一一作答不厭其煩。他們顯得很失望又不願散去繼續往站台裏張望。一個舉著等妻子牌子的年輕人見我單身一人便問道:“怎麽沒人接你?”這是我下車第二個人這樣問我了,我不由警惕起來,打量著這個年輕人說:“我家不在這兒,我在這個城市也沒親屬。”小夥子眼裏是憐憫、同情:“這麽說你是你家頭一個到的了。”


    我走到車站廣場,各種顏色的計程車一輛接一輛,常常是幾輛並行疾駛而來;稍停接上客人又像一群群五彩斑斕的大鳥飛快開走。


    高晉和那個女人鑽進一輛紅色的計程車,沿著廣場中心的綠地轉了一圈駛上高架馬路向城裏開去。我上了一輛白色計程車,跟在他們後麵馳去。


    高架馬路穿行在市區半空,兩側寫字樓裏忙忙碌碌的男女職員和公寓樓裏各家居民的室內陳設一目了然。這個城市大片舊建築中新豎起越來越多的現代化大廈。馬路下麵的鬧市區廣告招牌、霓紅燈比比皆是,繁化商業街一條挨一條,人群熙攘車輛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動著活力的花花世界到處充溢著陽光。從這個城市熱鬧非凡的市內景象和人群穿戴舉止以及說話口音我還是相信我沒到錯地方,但我仍擺脫不掉一種異域感和隔世感。大概是因為這兒的兀太充沛太明媚,人們臉上的表情和笑容太滿足太得意,這和我的多數內地城市司空見慣的人民精神麵貌大對相同。整個城市上空飄浮著一種撲麵而來的無憂無慮的富裕氣氛;車窗外閃過的高級商店和豪華餐廳琳琅滿目顧客盈門。這無憂無慮的氣氛是那麽濃鬱、盲目,無處不在使人感到做作、過分,似為掩某種圈套而刻意製造——一種人人心照不宣全市居民都參與了的針對不知情者的詭計。這個城市的彌漫陽光中透出某種陰冷險惡。


    紅色計程車在側麵的車流中忽隱忽現。


    汽車衝下高馬路,駛入一條條樓廈的峽穀間,車速減慢了,插入長長的車龍緩緩挪動。


    兩旁大廈的無數玻璃窗和底層商店的一排排櫥窗閃閃發亮,鏡子般明晃晃反著光。車兩旁走著絡繹不絕的行人,片語殘笑飛進車裏。


    汽車拐入一條林蔭道,這裏路麵較寬,幾無商店和行人,東速提高了,路邊閃過一座公園:連綿起伏的波形矮牆,牆覆綠瓦,竹林蔭蔽,每隔數步洞開一個象形窗,依次排去可見園內有丘有水有累累花果。公園過盡,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的幾乎停滯不流的小河,河上浮著一團團浮萍,便道上布滿青苔,河對岸房前屋後到處可見芭蕉、鐵樹、魚尾葵,河畔一座白色大廈掛著幾家出版社的牌子。紅色計程車停在出牌社對過一家酒家的牌坊式門前。那女人下車後臉轉向馬路,我認出她是夏紅,當年我們那夥裏最後一個不知下落的,我早把她忘了,但顯然她沒忘了我們。到色計程車拐過街角停下,我付了錢出來,向那酒家走去。眼前是陽光明媚的街道和熙熙攘攘人群,街對麵夏紅和高晉剛才站過的地方站著一個東張西望的胖外國男人,紅色計程車已不見,現在停著一輛銀灰色的“沃爾沃”小汽車。我繼續往前走,盡管陽光彌路程仍感到天光黯淡像是陰天走在街上。


    我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從不同方向往那個酒家的門裏走,像是無數小魚被吸進一條大魚大張著的嘴。我在酒家門口也感到一種身不由己的吸引。


    我一進到這個酒家的大廳裏便感到進入了一種熟悉的情景氛圍。


    大廳裏盡管開著燈仍然相當昏暗,足有四五百人坐在那裏又吃又喝,默不作聲。同時,在這四五百人身旁左右又活動著很隱約可辨的黑影,重疊紛亂,怎樣在吃在喝在比手劃腳作著各種手勢無聲無息地走動,同此刻正在餐廳裏坐著的人們各不相擾,像是一張經過無數次重複拍攝的底片,各個時期的人都把自己的映象留在了上麵。


    高晉和夏紅坐在大廳一側的落地窗旁,擺了一桌飲料點卻不吃不喝,各自垂著頭。他們好像在等人,始終在桌旁保持著一個空位,很多走過去想要在那張空位上就座的人都被他們謝絕。


    我在一個離他們很遠但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張桌上發生的一切的位子上坐下。


    大廳裏暗了一下,我扭頭向門口看去,陽光強烈的門外進來一個高個子男人,由於背光他的臉幾乎全是黑的看不清五官。他向廳裏走來,當他完全置身於昏暗的廳中我看到他穿了一件條格襯衫,我認出他高洋。


    大廳暗下來像是到了黃昏,幾百人仍坐在那裏無休無止地吃喝,象是一出冗長的戲裏的群眾演員,戲不完就永遠在背景上作吃喝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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