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報紙電視台都預報是風力二三級的睛天,但當我們聚集到建築工地的空場處時,天瞬時陰了下來,並伴有不間斷的狂風,工地上水泥浮灰被吹得漫天飛揚,砂石打在一字排開的載重卡車車幫上鏗然作響。


    我迷了眼睛,進了一嘴砂子灰了臉。空場旁插著彩旗也在刹那間黯淡了。


    似乎有無數的炸彈紛紛落在諾大的工地上……


    接著,成噸的雨水傾泄而下,灰飛煙滅,未建的龐大房、恐龍般的吊車輪廓依稀呈現,籠罩在一片水霧彌漫之中。


    人們抱頭鼠竄,石靜橫穿混亂的人群向我們跑來,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上頰邊,雨水流進她大張的嘴,白色的牙齒一晃一晃喧囂的雨聲使我一點也聽不清她在喊什麽。我們分頭爬上了各自的卡車。駕駛樓內十分悶熱,並混雜著柴油昧,不斷流倘的水波使四處景、物、人變得蒙蒙朧朧。我開動檔風窗的雨刷,水被一層層刮去,前景忽而清晰解而模糊,兩旁的卡車都隆隆發動起來,石靜在車下變成一團隻具輪廓的人形,周圍人影紛亂。我搖下邊窗,隻見她已掉頭一步步往回走,腦後的濕淋淋的頭發散亂著象一團胡亂纏的黑毛線。


    工會的小劉頭戴桔黃色的塑料安全帽,象名在敵前火力封鎖下敏捷穿行的偵察兵一樣,彎腰衝刺出現在車前,一手拿著隻哨子含在嘴裏鼓足腮幫於吹了一下,一手擎著遙小紅旗猛地往下一揮,撒腿就跑。


    旁邊的兩輛車猛地衝出,待我反應過來,那未出現的哨音已淹沒在嘩嘩雨聲中,慢了半拍。董延平的車已跑到了我前麵並擋住了我的視線,鏟狀的車尾在我麵前跳抖著,冒出股股黑煙。


    發動機的吼聲蓋過了雨聲,方向盤象通了電似地震得人手發麻,車身大幅度顛簸著我,象騎在馬上。左右是一輛輛同樣疾駛的卡車和車與車間隙內一片片閃過的工友們的枯黃頭盜。我數次接近那同樣桔黃色的車尾,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拉開距離——董延平有意遮住我的路線,我向右打把他也向右打把。董延平的車後驀然增大,向我撲來,我向左打把,眼前驀地又出現小齊的車尾,近在咫尺,我隻得緊踩刹車,他二人的車瞬時遠去,與此同時,老吳的車從我眼前呼嘯而去,一排沉重的泥點訇然作響,橫拍在我的前擋風窗上。


    待我重新發動車輛,駛向終點時,董延平他們已穩穩地停在終點,大笑著從駕駛室裏爬下來,站在那兒衝我吹口哨。


    我風馳電掣地衝他們駛去,開到眼前,一踩前閘,車身一下橫了過來,高速旋轉的後輪刨起泥漿糊了他們一頭一臉。


    “報複是不是?”


    董延平和齊永生衝上來,拉開門把我揪出來。


    我被他們扭著,笑著掙紮說:“報複你們,怎麽著吧?”


    “灌你丫的。”


    接著,我就被他們按進了一個泥水坑。


    我被他們拉起,啐著泥水說“有什麽呀,不就是泥水浴麽。”


    “還嘴硬?”董延平又按我頭。


    這時,頭兒們和石靜打著傘笑吟吟地走過來。小劉嚷著:


    “領獎領獎,前三名毛毯,其餘的一個一個暖瓶。”


    董延平對石靜說“這要在過去,說老實話,就得把你獎給我。”


    “獎你一大嘴巴。”石靜笑著說,“沒你那樣的,騎著人開,按少數民族脾氣早給你下油鍋了。”


    “透著是一家於。”董延平笑著也我一眼,又對石靜,“我怎麽就不如他了?人家皇上的閨女還知道搞點選拔賽什麽的,你也給我一次機會。”


    “就是,”小齊插話說,“挺好一灘牛屎你插回試試。”


    “抽你啦?”董延平恫嚇小齊。


    “你沒戲。”我誠懇地對董延平說,“別沒事就下蛆,哥哥這兒所有的縫兒都抹死了,混凝土澆鑄。用樣板戲的話說就是:風吹雨打全不怕——是不是石靜?”


    “沒錯,”石靜笑著說,“全都玩去。”


    “真粗野。”董延平搖頭歎道,“沒勁,真讓我傷心,看來這老百姓家的丫頭是不行。”


    “對這種人咱們一般怎麽處理來著?”我指著董延平問小齊。


    “看瓜呀。”小齊一聲喊,一幫人蜂擁而上,把董延平七手八腳按在地上。


    “噌上噌上!”董延平躺在地上大叫,“我昨兒穿的褲子還沒換呢。”


    “左眼跳是財來著還是災?”


    “災。”


    “是財跑不了,是災躲不過。”我開了自行車鎖,推著往外走,外麵雨下如注。


    “等雨小點再走吧。”石靜打著傘推著車望著我。


    “你知道什麽叫沐浴麽?這就叫沐浴。”我抬腿上車騎入雨中。


    街上的樹木在風雨中搖,兩邊的建築物窗房緊閉亮閃閃地反著光,樓房泄水管嘩嘩流著水,街頭綠地的草坪浸泡在白花花的水中,馬路、車輛、路燈、樓廈都被雨水衝刷得十分潔靜。滔滔滔不絕的水從各個路口四麵八方來,夾著樹葉殘花打著旋沿著拱形的馬路向兩邊分流泄淌。家家商店的房簷下站滿一排排躲雨的人和自行車,人們看著雨出神。


    “多幸福的事,”我對趕上來與我並肩騎行的石靜說、“大庭廣眾之下洗著鴛鴦澡,回頭再潮得乎地對上道梅花槍,抽根兒奪命煙,喝上二兩追魂酒。”


    “別不要臉。”右靜話音末落,手裏的花傘被風吹得“呼”地腳尖朝上,旋即脫手而去,在風中飛飛停停,顛來倒去,傾刻間成為遠處水中一盞飄飄蕩蕩的蓮花燈。路邊避雨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狂熱的掌聲,人人喜笑顏開。我揮手向人群致意,頓成落湯雞的石靜一臉哭相。


    “讓你欲蓋彌彰。”我笑她。“這人怎麽都這麽壞?”石靜氣咻咻地說、“看見誰倒黴就幸災樂禍。”


    我們拐入另一條街,隻聽路邊閑人齊聲歡呼,一股洪水席卷了路邊的一個瓜攤,浩蕩水中飄遊著一個翠皮大西瓜,滾磕碰撞肥頭大耳絡繹而來。


    “什麽叫堤外損失堤內補?抱兩個吧!”


    “你這禍國殃民之心何時能死?”


    石靜咬牙切齒,在滔淚水中東倒西歪為西瓜簇擁。


    “這叫欲進不能,欲退不得。”


    我翻身下車,溯流而上,彎腰趁勢抱起兩個大西瓜,未及誇耀,早有一個赤膊短褲小子趟水而來,接過西瓜,口稱:


    謝謝。“占什麽便宜了?”石靜下車間於水中笑我。


    我們搬車到路邊,站在樹下看苦主兒奮勇撲撈爪果,每捕住一個,便大拍巴掌叫好兒。


    “你無聊不無聊?”石靜看我興高采烈喜不自禁的樣兒嗔問。


    “我操,興奮一下多不容易。”


    這時背後“咣嘟”一聲,街邊樓上的一扇窗房玻璃被打碎,落英續紛,滾滾黑煙冒出,一顆姑娘頭探於窗外大聲疾呼:“救命嗬!著火啦!”隨即消逝不見。


    黑煙滾沸出房,風吹雨打立即稀薄澄澈,無影無蹤。街上行人都仰頭賣呆,迷惑不解,麵麵相覷。


    “不能吧,這也不是著火的天嗬。”


    “喀嚓”!又一扇窗戶被打破,伸出一顆髦毛焦黃的爺們兒頭,同樣粗腔大地嗓地吼了聲:“救命嗬!著火啦!”隨之縮了回去。


    又一扇窗戶被打破,伸出一顆娘們兒頭,同樣聲嘶力竭地喊救命,並不再縮回,伏於窗上高一聲低一聲。黑煙不時將該頭籠罩吞沒,彼時便斷了呐喊,咳嗽劇烈,俟黑煙散去,喊聲複起,其高亢嘹亮不減分毫。其情可哀,其狀可悲。樓下閑人急得連連頓足,迭聲呼叫:“跳嗬!跳嗬!”


    “恐怕也隻有我挺身而出了。”


    石靜一把沒拉住,我已棄車子彈般射入樓內。


    一樓太平無事,職員官員們庸庸碌碌地在掛著牌子的各科室進進出出,抱著文件端著茶杯。


    一個一臉無知相卻戴著副眼鏡的看門老頭兒,從門房衝出,橫眉立目攔住我:“樓內沒廁所。”


    “二樓著火了。”我趁老頭兒一楞,分開他竄上樓去。


    一群知識分子沿走廊狼狽潰逃而來,其中之一抓住我,指著走廊頂頭一間煙冒得最粗的房間說:“那裏有重要資料,快去搶救。”說完匆匆下樓而去。


    走廊裏不見火光,隻見股股濃煙從對稱的房間內接連通出。我闖進第一個房間、抄起把椅子,將那一扇扇寬大的窗戶排頭砸去,砸完第一間砸第二間。各間辦公室既不見人影也不見火光,隻有濃煙透過似毫無縫隙的牆壁彌漫四散。窗戶玻璃砸碎後,雨斜射進來,窗簾迎風飛舞,煙便也散去。在最後一間辦公室我才看到火光和昏在窗上的那個老娘們兒。


    火舌沿著地板和牆上的油漆層飛快地竄行著,象水中漣漪一樣疏散開來幾道火苗竄到我腳下便帶著燒糊塑料的臭味躲閃開向四處蔓延。我抄起辦公桌上的茶杯用力摔在地板上,迸碎時產生的衝擊波和濺出的茶水使彈著處的火苗瞬間熄弱,隨即又跳躍著越過水漬更歡快地奔向他處。我兜著圈子舞蹈著走到窗前,試圖扛起一灘泥似的老娘們兒,樓下看熱鬧的人一片歡叫。


    “扛不動。”我放下架在脖子上的老娘們胳膊,拍著老娘們兒肥厚的肩膀衝下說,“二百多斤呐。”


    “扔下來,扔下來!”


    幾個小夥子跑來,大張著胳膊作接麵口袋狀。


    “別來這套。”我笑著對樓下的人說,“我扔下去你們就躲了,我還不知道這個。”


    樓下的人笑:“保證不躲,你扔吧。”


    我捧起老娘們兒耷拉著的頭,狠狠彈了倆缽兒,又擰著臉迎著疾速打來的雨水澆了一通。


    “醒醒醒醒,這會兒先別睡。”


    樓下的人笑著指著我品行:“孫子,你手輕點。”


    老娘們兒一下驚醒,摟著我脖子就哭。


    “別介呀,”我紅臉掰她。“別瞎哭,睜眼瞧瞧是不是親人。”


    我可知道人抓住救命稻草是什麽手勁兒了。


    幸虧一股火苗蛇似地竄來,燎得我們踩電門似地忙不迭分開。


    一點不瞎說,再瞪大眼兒找就找不著人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沒影兒的。


    這時屋裏的幾張寫字台已經燒得非常好看了。火苗從所有抽屜往外冒,不時“乒”的一聲響從桌麵四壁迸出。一會兒工夫便燒得透明了,諾大寫字台的框架門剔透鮮明。最後便“嘩”的一聲塌下,火勢減弱隨之又高高竄起直逼屋頂。我出了房間,在走廊牆上摘了一架泡沫滅火機,倒興著一路歸射衝出走廊,扔了滅火機下了樓。


    一樓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形形色色的鞋。我聽到救火車自遠而近呼嘯而來,戴頭盔的消防員在門外晃動。我剛出樓門,被高壓水槍射出一束水柱砸了個滿臉花,腳下一滑便坐地上了。


    “過癮了?”石靜迎著乜著眼抖著腿問。


    “什麽話!”我憤憤地說。“對英雄怎麽這口氣。我不說什麽鮮花擁抱之類的吧,起碼也得敬佩地看上我兩眼。”


    石靜看著我笑,“行啦,承認你是救火不是起火打劫就夠寬大的了。”


    “你把我當什麽主了?”我笑,“讓人寒心呐。”


    “你的胳膊怎麽啦?”石靜突然接住我的右臂驚叫起來。


    “嚷什麽?”我甩開她的手,掄起右肘看了一眼,隻見右肘外側劃了一道大口子,很長但不算太深,因為滲流出的血已結痂。


    “你得去醫院上藥。”


    “別那麽大驚小怪。”我說石靜,“去什麽醫院,你沒看血已經不流了?回頭洗洗,自己上點藥就行了。”


    我拉著石靜走出人群,此時雨已經小多了,接近於淅淅瀝瀝的程度。我們扶起倒在路邊的自行車,騎上蹬走。一路上,石靜總是憂心忡忡瞅我的胳膊。


    夜裏,我們在空蕩蕩的新居內刷房子。說是新居,其實是人家住過的舊房子,牆壁斑駁剝落汙濁不堪。石靜在用水泥抹牆壁上的窪點。我舉著胳膊在給自己搽紅藥水。


    “你搽什麽藥呢?”石靜頭也不回地邊抹邊說。“別亂上藥。”


    “怎麽叫亂上藥?正經的你減三十——二百二。”我扔掉棉簽,上前接過石靜的灰板和瓦刀,攪著粘稠水泥一刀刀抹著玩、對石靜說,“你去和大白吧。”


    四麵牆盡管顏色深淺不一,但已平平展展,放倒任何一麵都可以打克郎棋了。


    石靜拎著和好的白玉桶放在我腳下,用自已的手絹四角紮結罩在我頭上。我踩上一張板凳,用排刷沾著灰水在牆上下平刷。


    灰水一道道筆直淌下去,長短不一,卻毫無例地在精疲力盡時展覽館出一個沉甸甸的終點。薄薄透明的灰水似遮掩不住牆壁的瑕疵,然而在幹凝結後就一片潔白耀眼了。


    石靜在牆的另一端刷著,她頭戴護士帽襯衣束在腰裏,一手叉腰一手揮動排刷,動作輕柔富於韻律,安詳耐心,並不抬頭便知道我在看她:


    “好好幹活,別東張西望,這可是給自個幹。”


    “我發現你刷牆的姿勢比較好看。”我索性停下來,笑嘻嘻地對她說。


    她迅速地瞟我一眼,迷人一笑,又低頭認真地刷牆輕聲說:“什麽意思?


    “沒什麽,不過是比較一般的討好。”


    “不是想讓我一個把牆全刷了吧?”


    “你這人怎麽那麽沒勁嗬。”我笑著從板凳上溜下來,坐著、蕩著腿,“你把我這一腔柔情都給弄沒了。”


    “累了麽?”她偏過頭來看著我問。


    “沒累,這點活兒算什麽?咱不是給自個幹麽,忙裏偷閑抒抒情。


    石靜退後幾步審視著剛刷好的牆,拎著排刷含笑走過來:


    “累了就歇會兒吧。”


    她拎起灰桶,走到另一麵牆前繼續開起來。我隨著她轉了個方向繼續看著她笑說。


    “自己的和公家的就是不一樣,透著愛惜,打算使一輩子?”


    “不象你,對誰都是短期行為。”石靜笑著說,手腳一刻不停。


    “過來。”我喚石靜。


    “幹嗎?”石靜不理我。


    “有事。”


    “你能有什麽事?不分場合,不分地點,呆會兒不行麽?”


    “你這人思想真是有問題,怎麽老往下流想?你怎麽知道我跟你就不能有別的事。”


    “知道你事兒多。”石靜笑著走過來,“什麽事說吧。”


    “把那排刷扔了,怪礙事的。”我奪過石靜手裏的刷子扔在地上,一把將她攬過來。


    她挺著身子躲我,嘴裏先饒:“何雷何雷,我已經是你老婆了,擱著撂著也跑不了,別逮不著似的。”


    “過來吧你。”


    ……


    “你要憋死我呀。”石靜挺直身子,擦著嘴巴盯著我問,“你嘴上都是什麽?鼻涕嘎巴還是飯嘎巴?”


    “別管什麽啦,反正是嘎巴就是了。”我樂嗬嗬地說,“這下倒也幹淨了。”


    石靜走到一邊繼續刷牆,我重新站到凳子上刷起來。我覺得有什麽東西滴滴嗒嗒往下掉,初以為是灰水滴落,後才發現胳膊上傷口痂裂開了,血在往下滴。


    我捂著傷口下來,到廚房的自來水龍頭衝洗,血洗去一片又滲出一溜,總也止不住,白色的水池子也洇紅了。後來,我使勁用手壓迫出血點,壓得肘部一片蒼色,血似乎是止住了,盡管仍時有滲出,但流的不那麽凶了。


    “你怎麽啦?”


    我回到正在粉刷的房間,石靜問我。


    “沒事。”我說。給自己倒了杯茶,又掰了塊兒麵包嚼著,“有點冷。”


    “在我說下雨天涼。讓你換長褲,你非抖騷,穿短褲。”


    “那不是性感麽。”我靠牆根兒坐下,喝著茶。


    石靜刷完一段,轉過臉笑著衝我說:“不幹活的人倒又吃又喝。”


    我一笑,沒說話。


    石靜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茶杯喝茶打量著刷了一半的那麵牆:“你說今晚咱能刷完這間房子麽?”


    “著什麽急?能幹多少算多少唄。”


    石靜瞅我一眼,把茶杯放在地上,走回去繼續刷牆:“你是不是累了?”


    “困了。”我說。


    “那你就眯一會兒吧。”


    石靜轉過臉來,我已經席地而臥,在兩張鋪開的報紙上。


    “著涼。”


    “一個小時後叫我。”我昏昏沉沉地說,閉著眼,一件衣服輕輕蓋在我身上。


    我醒來後,天已經亮了,陽光照在我臉旁的地上,室內雪白刺眼。石靜正蹲在地上,刷最後一處角落。


    “醒了?”她快活地說。直起腰回過頭美滋滋地對我說:


    “瞧我,把這間屋子全刷完了。”


    “真了不起。”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活動著酸痛的肢體,打量著室內四壁。“幹的不錯,看來用不著再雇貼身大丫頭了。”


    石靜看著我。


    “怎麽啦?”我揉著臉問她,“我臉被馬蹄子踩了?”


    “你眼睛怎麽啦?”她走近來,用手撫我右眼角,“怎麽斜了?”“皺巴了一夜,還沒來及睜好呢。”我躲開她的手,用力睜睜,自己也覺眼角耷拉沉重。


    “是不是著風了?告你睡地上要著涼,你偏不聽。”石靜埋怨。“沒事。”我說,“用電風扇反著吹一下就正過來了。”


    我到廚房洗臉,捧水時感覺舉起無力,手臂沉重麻木。我抬起右肘看了看,隻見濕淋淋的傷口有些腫張。因擦著紅藥水不辨顏色,但我猜一定有些發炎,有黃色的組織液從痂縫處滲出。


    “我想可能是感冒了。”


    在工地醫務室,吳姍正在給我胳膊上傷口作著清潔處理。


    我搶著手對她訴說。


    “沒覺得其它不好,就是渾身無力,特別累。這會兒還好點,昨天晚上簡直累得連氣兒也懶得喘了,就想躺著,躺著也累。”


    “傷口有點發炎。”吳姍用鑷子夾著沾滿血汙的酒精棉球用腳踩開汙物桶蓋扔了進去。


    “不過問題不大,最好包紮一下,免得繼續感染,工地髒,灰大。”


    “用不用吊起來。”


    “那倒用不著。”吳姍說,“又沒骨折。”


    她麻利地為我重新搽藥,敷上紗布,用手把膠布撕成一條條,勒在紗布上粘牢在我胳膊上。


    “時間到了,把體溫計拿出來吧。”


    我鬆開右胳肢窩,體溫計粘在皮膚上,拽了一下才取出來。


    “這要有臭胳肢窩怎麽辦?”


    “那就用肛表。”吳姍一點沒笑,舉起體溫度計看水銀柱,“三十六度七,不燒。”


    她把水銀柱甩下去,插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給你開點消炎藥,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別給我開磺胺,我磺胺過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兩天?”她定定地看著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兩袋藥,站起來,“我還有補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兩片,別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麽了。”我笑著說。


    吳姍已低下頭看她的醫書了。


    工地大食堂裏亂哄哄地擠滿了人,幾十個賣飯菜的窗口前排著長隊,人們圍坐在上百張大圓桌旁邊吃邊喝邊熱烈地談笑,幾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飛快地旋轉,吹來一陣陣猛烈的風。


    我走進食堂,和認識的哥們兒開著玩笑,伸著脖子找石靜,有人指著遠處一個窗口告訴我剛才看見石靜在那邊排隊。


    我穿過一隊隊買飯的長龍,繞過那些坐滿人的大圓桌,向裏邊走去。遠遠看見石靜和董延平各自端夾著幾盆飯菜從密密匝匝的隊伍中擠出來,向更遠尚空著的大飯桌走去,我忙走過去在半道上截住他們。


    石靜看見我便叫:“快幫我端一盤,中間這盤。”


    我從她倆掌間接下一搪瓷盆米飯,手一軟,差點沒掉了,忙用另一隻手托住。


    “真沒用。”石靜說我。


    我疲倦地一笑,無力爭辯。


    “這得問你,”董延平邊走邊對石靜說,“幹嗎了?給我們哥們兒弄莠不。”


    “你少胡說八道。”石靜笑著說。


    我們到一張桌前坐下,陸續地小齊、老吳也端著飯菜坐過來,一桌人開始邊吃邊扯談,主要是拿我和石靜開心。


    “石靜,何雷,”工會的小劉端飯盆從我們桌旁走過,對我他喊。“下午兩點開車,去醫院婚前檢查。”


    “噢——”附近幾張桌子的人一齊哄我們。


    “不結婚的能不能去?”“隻能是預備役的新郎新娘。”


    “合著我們民兵生病就沒人管了?”


    “有嗬,”小齊正聲對董延平說,“那醫院的婦科不都是專為你設的。”


    “好好查查。”董延平端著碗大口扒著飯對我和石靜說。


    “該擦的擦,該換的換,一慢二看三通過、創他個百日行車無事故的紀錄。”


    眾人哄堂大笑。


    石靜紅著臉說延平:“你傻不傻呀?”


    “喲喲,還不好意思呢。”董延平賴皮賴臉地逗我們。“無照駕駛都多長時間了。”


    “何雷,你不滅這小於?”小齊在一邊挑。


    “搭理他呢,讓他自個嘴上快感去。”我用力捏住筷子,不讓手發抖,使勁去夾一個豆角,夾了若幹次,終於夾了起來,顫巍巍地放進嘴裏,試圖用力去咬,可豆角還是慢慢地滑了出來,掉在桌上。


    吳姍端著飯坐以我對麵的一張桌上吃,偶爾往這邊看上一眼。“你瞧你,沒吃多少倒糟蹋了一多半。”石靜說我,“不愛吃這菜?”


    “真得注意了。”董延平接下茬兒,“將來自個過日了,那一分錢都得掰著齒花,要不怎麽置大件兒?”


    “怎麽著何雷?”小齊說我,“飯沒吃幾口,哈拉子倒流了半碗,饞誰呢?”


    “你懂什麽,這叫龍龍誕……”我強打精神笑著對石靜說,“你把那菜折我碗裏。”


    石靜瞧我一眼,把剩菜端過來連湯帶汁折我碗裏。我用筷子攪著說:“就愛吃湯泡飯。”


    我用力端起碗,一碗飯菜全折在胸前。


    吳姍聞聲抬頭,遙遙地看著我。


    “你要不舒服是不是睡會兒?兩點我叫你。”石靜說,讓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躺下。


    “要生病也別這會兒生,多耽誤事。”石靜同宿舍的馬明華笑著說。


    “早上拿的藥吃了麽?”石靜問我。


    “噢,忘了。”


    “就知道你得忘,現在吃。”石靜倒水,從我衣兜裏掏出藥袋,監視著我服下。


    “我還是回自己宿舍睡吧。”


    “就在這兒睡!”石靜命令道,“你們那宿舍的臭腳丫子味兒沒病也得熏出病來。”


    “就別假裝是頭一回在這兒噌覺了。”馬明華笑著說,“給我弄的夜不宿多少回這次倒客氣了。”


    “我們石靜也不是沒有過有家難投不得其門而入的事。”


    我對石靜說,“我上趟廁所。”


    我出了石靜宿舍,走了幾步,見走廊無人,便迅速來到一間掛白布門簾的房間前敲門。


    吳姍在屋裏說:“進來。”


    我推門進去,這屋隻住她一個人,她正穿著睡衣吃西紅柿,桌上點著一柱香。


    “吃麽?”她問我。


    “不吃。”我說。一屁股坐她床上就問:“怎麽回事?我這病怎麽連飯都不能吃了?連筷子都捏不住,湯喝進嘴裏就往外流,這也不象感冒呀。”


    “你還是覺得沒勁麽?”吳姍啃完西紅柿,把剩蒂扔進牆的簸箕裏,在盛著水的臉盆裏洗洗手,從房內鐵絲上掛著的毛巾中抽下一條,擦著嘴、手走過來仔細端詳著我的臉。


    “沒勁還是沒勁。但再沒勁也不至於連筷子都拿不動。”


    “你左眼角下垂多長時間了?”


    “不知道嗬。”我忙站起來,按著自己左眼角去照牆上的鏡子。


    “不知道。”我轉過身憂鬱地對吳姍說:“早上是右眼角有點耷拉。”


    吳姍更近一步地觀察我的左眼,兩隻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轉一閃,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和來蘇水的混合味。


    她伸出一隻手給我:“你握住我的手。”


    我將她的手滿把握住。


    “用力。”她說,“再用力。”


    “我已經使出最大勁兒了。”


    平時,我隻輕輕握住石靜的手,她便疼的要叫了,而現在,倒是我咬牙登眼而吳姍毫無反應,我鬆開出汗的手,茫然地重新坐下。


    吳姍慢慢地坐到桌旁,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怎麽啦?”我問她。


    “現在還不好說。”她搖搖頭,姿勢不變。


    “嚴重麽?”


    “不好說……你下午要去醫院婚前檢查是麽?”


    “是。”


    “那你捎帶再做些別的檢查。”


    她迅速行動起來,從抽屜裏拿出紙筆,為我開了張轉院單。


    一輛大卡車載滿候補新郎新娘,在站滿施工建築各層腳手架的工友們的歡呼聲中駛出工地大門。


    石靜緊緊依著我站著攥著我的手。在烈日的照耀和強風的吹拂下,車上的男女都滿麵通紅,眼睛微睜,頭發蓬鬆,一聲不吭。


    卡車駛過前兩天失過火的那條街,街上的行人在樹蔭下走動,翠綠的西瓜堆在路邊,商店百貨大棚擺列著琳琅滿目的煙酒飲料,那坐大樓被飾一新,完好的銀灰色的鋁合金窗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點看不出焚燒過。前麵路口遮陽傘下的交通警察的白色製服十分醒目,絡繹不絕的大小車輛從他身旁左右駛過,使他時而出現,時而隱沒。


    我看著這一切傻笑。


    當我們從交通崗台旁駛過時,我看到白色的大沿帽下一張焦黑疲憊的臉。


    那是一張老年男人鬆弛多斑的臉,因為長期室內工作十分白晰,白色的帽子壓至眉前,職業的冷漠代替了這個年齡應有的慈祥。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閉眼……睜眼……閉眼……”


    我在他的指示下,重複著睜眼閉眼的動作。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我們似乎都期待著從這單調的動作中獲得什麽。我感到了他的意誌的堅強,同時也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點點消逝。終於,我的信心崩潰了。我大著眼瞪著他眼皮一動不動。


    “閉眼!”他堅定地說。


    閉職!我也在心裏瘋狂地命令自己,可眼皮始終一動不動。


    我看老大夫站起,向我走來,一隻溫熱軟綿綿的手撫動我的眼皮。


    我眼前一片黑暗。


    “可我其它檢查一切正常。”這聲音象是發自另一個人。


    “是的,可以排除其它懷疑了。”


    “什麽病?”片刻,我問。


    沒有回答,隻有筆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


    我猛地睜開眼,疾速眨動,一陣欣喜,快樂地叫:“它又能動了!”


    老大夫看我一眼,刻板地說:“你沒有失明危險。建議臥床休息;建議肌肉注射新斯的明;建議暫不批準該病人結婚。”


    “為什麽?”我噌地站起。


    “因為你目前所患病症不適宜結婚。”老大夫說。


    “你錯了?”我態度強烈地對老大夫說,“你誇大了我的病情。其實我根本沒病,隻不過是累了,渾身沒勁兒,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會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沒聽說眼睛有毛病不準結婚的,這是哪兒跟哪兒,再次的大夫也不會這麽診斷。”


    “如果你不遵醫囑的話,那就不光是眼肌暫時性癱瘓的問題了。”老大夫聲色俱厲地說。


    “需要解釋嗎?”老大夫的語氣緩和下來。


    “需要。”我的語氣幾近乞憐。


    “你患的是一種我們叫作‘肌無力性肌病’,具體說就是神經肌肉間傳遞功能產生障礙。眼肌無力隻是首現症狀,如果繼續發展便會累及全身廣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進行性無力達到不能維持正常換氣功能的程度,便會窒息而死所以,你麵臨的問題並非是結婚與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檢查。”


    老大夫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我。


    我直瞪瞪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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