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未央宮裏也是一片寧靜。


    唯有殿閣廊外,燭火點燃,照亮了宮中之路,也印襯著月色更加光華。


    金雀青銅燭台以十分端正的姿勢擺放在殿中角落,塌邊呂後披散著頭發,歪靠在枕邊,那一頭摻雜著幾許斑白的長發,卻是依舊多、厚及油亮。


    她曾經眉目如畫、靈動可人、賢惠大度、勤懇持家,於亂世中保有自身的清靜,於危難中擁有男子都少見的堅毅。


    他親眼目睹她從最初的賢惠溫柔到後來的工於心計與精明隱忍、甚至怒極之後顯得狠辣無情。


    可是,現在的呂後,當下除去一切心防,處於半眠時,無論是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呂後給人入眼的第一印象,至多讓人以為是一個操勞過多、而早生華發的溫婉少婦。


    那一身於人前的犀利、精明與冷酷,在柔和的燭光下,淡去了不少。


    就這樣,她靜靜的半眯著眼睛,斜在榻邊,似是小憩,而一旁的男子,頭發幾乎已經半白,精神卻是不錯,他見呂後似是入了淺眠,放下手中竹簡於桌案上,起身拿起羽扇走近她的身邊,臉上露出一絲滿足與安祥之色,於呂後身側執著羽房,緩緩為她扇著,不知是為她驅蟲、還是為她打風以納來一絲涼意。總之,他的動作十分小心,也很自然。


    靜謐的大殿,唯有沙漏的聲響。


    “審食其,你得先帝信任,以舍人身份跟隨我多年,你可後悔?”良久,呂後眼睛緩緩睜開,卻並不看他,興許是許久不曾言語,呂後的聲音顯得有些暗啞,那柔和的嗓音與語氣仿佛很難出自她的唇間,又或是呂後很久未與他談及此話題,從而使得審食其的臉上盡然露出一絲激動。


    “太後莫要再如此說。”審食其仿佛從安靜中被突然被打擾,有些怔愣無法馬上適應,他緩了緩神,終於啟開雙唇,近乎於顫抖的道。


    “當年追隨先帝奪得江山之人,皆被我、或因我,而命喪黃泉。”呂後卻並不會因為他這一句話,而有所停頓,道:“世間皆道我過河折拆、不顧恩義,甚至連對我照顧有加、忠心耿耿之人,都弄得個家不和、宅不寧。。。”


    “太後。。。”審食其放下手中羽扇,向後退去幾步,端正跪坐身姿,道:“至少,審食其知曉,那分明是當初,先帝不願落人口舌,被天下人恥笑與詬病於帝王不容功臣,故,凡事皆由太後出麵。。。太後為得保全陛下之位,一直不願多言,百般承受,太後心中的淒苦,審食其皆胸中明了。”


    “這麽多年,單就你明了就行。”呂後輕輕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苦笑道:“實是不應將此強加於他人,且冷落家中妻兒,而使得他們怨恨於你。”


    說著,呂後就慢慢撐著一旁的榻枕,起了身,順手捋了捋身後的長發,理了理身上的衣裳。


    這一番動作,一旁的審食其目光灼灼,一點兒也不願意漏下。直到看見呂後的眉頭微擰,才恭敬起身,向後退,直到重新入得先前所跪坐的榻位。


    “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審食其長長的吐了口氣,道:“如今我一切都好,能為太後分憂解惑,也是我這些年來所得最大的好處了。”


    呂後心中微酸,透過那燭火的光影,當年那個一直護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找食尋醫、噓寒問暖、盡力保護、擋刀擋箭的舍人,如今已經變得老了。


    她失去了丈夫的寵愛、將青春年少、美好的幻想丟入了紛分的戰火,心中那點僅存的溫情被冷然與絕望替代後,卻幸運的得到了眼下的榮華,雖然孤寂,也還算有小輩的安好與來自於他們的關切。


    而他,在付出了那麽多之後,卻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忍受著他人的猜忌與被迫卷入紛爭,成為她打擊別人的利器,也成為別人打擊她的前卒,是因為她,他在被人勾陷,從而使得他與她妻兒的離散。


    這要她,如何不覺得愧疚。


    審食其轉頭回眸於眼前桌案,淡然道:“太後若是嫌我煩了,就也賜我一個留候爵位,讓我歸隱山田吧!”


    呂後見他明顯是不高興了,心中那一絲了然正要脫口而出,卻被外間的通傳聲打斷了情緒與思路。


    “陛下怎麽深夜至此?”呂後見到劉盈出現,有些驚訝,道:“明日行冠禮,為何不早些歇息?”


    “我剛從宮外回來。”劉盈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當他進得殿中之後,那雙眼睛中的神采徹底沉了下來,視線緊緊盯著審食其,仿佛是釋放高壓一般,讓伏在地上行禮的審食其雖沒抬眼相看,卻能明顯感受到劉盈傳遞的‘要他快些離開’的訊息。


    “審食其,你退下吧!”呂後見劉盈如此排斥於他,心中也隻能苦歎,想到劉盈現在越來越強硬,越來越有帝王的駕勢,她實是不願意正麵為審食其出頭,反而到時候於他不利。於是,隻能吩咐道。


    劉盈也不含糊,待到他的視線中完全沒有審食其的身影,才笑眯眯大踏步走上主塌,直接跪坐於呂後的身側,看向呂後,道:“阿母近來氣色可好?”


    對地劉盈這樣的親近,心中有些難過不適的呂後,感覺稍微好了一點。


    她笑著故意戲謔他道:“氣色好與否,都不影響你現下裏至我殿中要行之事。多問又有何用?”


    “知我者定然阿母哉!”劉盈繼續笑道。轉眼看見一旁早就備好的茶水,討好的為呂後斟上一盞道。


    呂後聞言也不多話,兀自接過劉盈奉上的茶盞,問道:“陛下心情看似十分之好。”


    “阿母如何得知?”劉盈笑道道。


    “笑容中透著滿滿的得意與喜悅。”呂後道:“想似那種愉悅,定然是到了陛下的心坎上。”


    劉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卻是翹著彎彎的唇角,始終無法恢複以往熟悉的淡然表情。


    呂後見他這般,不由好笑道:“出了一倘宮,難不成還讓你撿到寶了不成!?”


    見劉盈依舊不答,呂後便道:“明日行冠禮,到場之人眾多,陛下且早些安歇,省得明日沒有精神。冠禮之後,陛下若是要與眾朝臣商討封賞,且勿要忘了宣平候世子的封位。”


    “阿母!”劉盈轉過頭,原本含著喜悅笑意的雙眼,此時萬分認真,且還含著一絲探究、一絲急切,他看向呂後輕聲卻堅定的問道:“阿嫣,真的是阿姐的親骨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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