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萬物複蘇,那些案子也像是蛆蟲一般,從初融的冰雪裏麵不停冒了出來。


    一連幾個月,宋文都被這些事情纏得腳不沾地,他沒休成五一的假期,經過了連續四十八小時的偵破、抓捕、審訊,和嫌疑人互相煎熬著,終於逼出一份口供,又找到了一份關鍵性的證據,剛帶領整隊人搞定了418大案,今早又樂於助人地幫著二隊畫了一張畫像,順便幫忙破了案。


    五月是花期,南城市公安局門口,花朵綻放得燦爛極了,夏天就快到了。


    宋文在寫結案報告的間隙,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他的眼睛明亮,觀察力極佳,這麽掃視一圈,馬上發現了不同,院子裏不僅多開了幾朵花,還出現了一輛嶄新的蘭博基尼。


    這一大早看到了這麽一輛豪車,十分提神醒腦,宋文進了辦公室,笑著和手下的副隊八卦:“唉,臨江,那院子裏的豪車是誰的?”


    他手下的副隊傅臨江湊過來道:“宋隊,那車是我們隊新人開來的。”


    “我們隊?新人?”宋文抓住重點。


    傅臨江的頭微微一點,眉眼含笑。


    和宋文的少年輕狂,張揚帶刺不同,這位副隊可是警局裏有名的老好人,性情溫和如同春風一般。每每宋文發起脾氣來,暴風驟雨電閃雷鳴將臨,這位副隊卻能不緊不慢三兩句話化去他的滿腔怒火。


    所以,這位副隊在市局的口碑非常不錯,甚至人緣還要在宋文之上。


    作為一位二十八歲血氣方剛的年輕警察來說,傅臨江又太過隨和謙遜了。他的能力中上,細致耐心,安分守己,性格溫和不求上進,很有自知之明地甘願屈居人下。用顧局的話說,傅臨江脾氣好的像是個菩薩,隻可惜度化不了那些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因此,傅臨江送走了兩位老隊長,又和宋文做了搭檔。


    組裏人都開玩笑說,流水的隊長,鐵打的副隊,不過,有個這樣的副隊在身邊,省去了宋文不少的心力。所有消息,案子的進度,宋文都習慣性先問他,也免得麻煩。


    “新人?開這個車?這麽有錢,當什麽警察?”宋文微皺了眉頭問向傅臨江。他是和顧局早就提了進人的申請,可這不合流程也不合規矩,怎麽還沒過他,就直接人來了?這樣的先斬後奏,讓他不太舒服。


    傅臨江點頭:“嗯,新人早上到的,去報道領警服去了。”然後他遞給宋文一個文件夾,“這是他的檔案,早上才送過來的。”


    宋文接過來檔案,裏麵沒貼照片,他隨手翻了翻問傅臨江:“你見到了?人怎樣?”


    傅臨江回想了一下,憋出了幾個字:“挺好看……”


    宋文的視線從檔案冊上抬起來:“我問你人怎樣……”


    傅臨江想了想,還是想不出別的評價,又重複了一下:“是真的好看,這世界上就有人,能夠恃美行凶。”


    這是個甚高的評價,宋文還沒見過傅臨江這麽形容過其他人,笑著開他玩笑道:“顧局這回怎麽這麽善解人意,分配了個美女過來?回頭你解決下個人問題。”


    傅臨江知道宋文誤會了,笑著小聲解釋道:“是個男的。“


    聽了這話,宋文臉上一僵,眉頭皺了起來,啪地一聲把檔案合攏,有些不快道:“好看又不能當飯吃,顧局這是搞什麽呢,我這裏是要人幹活的。”


    “現代社會,靠顏值吃飯的還少麽?”傅臨江笑道:“宋隊,你這是性別歧視。”


    宋文聽到這裏再按耐不住,上樓敲開了顧局的局長辦公室。


    顧局是這南城市局的一把手,今年五十多歲,還有三年退休,不穿警服的時候,他就像是隔壁小公園裏打太極的小老頭。顧局的年紀雖大,人卻不迂腐,平時裏腦子活絡,經驗豐富,破獲了無數起大案要案,他在這市局裏當局長十餘年,幾乎把這裏當成家了。下屬們都說,南城的市局隻要有顧局在,就是穩的。


    此時,顧局已經泡好了一杯菊花茶,美滋滋地烹得整個屋子都有一種菊花的香氣。聽到敲門聲,他抬起頭,一看到宋文就喜笑顏開:“小宋啊,你那個名額,可是終於下來了,我正要和你說……”


    “我剛聽說了,我這個當隊長的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我們隊進了人的。”宋文說著話把資料往桌子上一放,然後翹起了修長的腿,開門見山,“顧局,這人我能不要嗎?”


    聽了這話,顧局的眉頭一凝,抬眼有點奇怪地看向宋文。宋文的眼睛不大,但卻狹長明亮,眉峰銳利。他是顧局招進來的,在他手下好幾年,一直是他的得力愛將,局裏有人開玩笑說,宋文是顧局的關門弟子。顧局平時沒什麽官架子,宋文也仗著領導的賞識,向來有話直說。這新人才剛來,顧局也不知道怎麽就觸了宋文的逆鱗,但是就他對宋文的了解,肯定有其理由。


    宋文解釋道:“您看了我之前提的需求了嗎?我們隊缺個普通基層刑警,雖然工作差不多,但是要求細心,文筆好,膽子大,吃苦耐勞,能出現場,能寫總結報告。”


    顧局伴著菊花茶嫋嫋的蒸汽,淡笑著反問他,“哪條不符合呢?”


    宋文把身子略往前傾,麵色不快道:“這人是要來做刑警的,天天下現場,非給我配個林黛玉,又不是要唱西廂記。”


    聽他說得驢唇不對馬嘴,顧局眉毛一豎,“呸,西廂記唱的是崔鶯鶯。”


    宋文手一攤:“反正就這個意思吧。”


    顧局翻開那檔案本:“小宋你沒好好看檔案吧?那孩子雙學曆又能當法醫,又能當刑警的。我是谘詢了他本人的意見,希望在刑警隊曆練一下,這才派給你。”


    宋文皺眉看了看,先報考的法醫專業,隨後又轉而讀了偵查專業的研究生,平心而論,這份檔案是很好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各科成績體能測試都挑不出來毛病,自我評定的字寫得漂亮,娟秀之中帶著股勁兒。可是這些優秀的隻是表麵,宋文卻在字裏行間看出來很多的不同觀點,他在年齡上點了點,“您不是時常教導我們,警校學的不要當回事,考試成績再好那還不是紙上談兵。他都二十六了,還要來幹基層刑警?”


    二十六,比他還大半歲,宋文對此非常介意。


    “我也教導過你們,刑警不光是個體力工作,更是個腦力工作,雖然他歲數大了一點,但是比不得年輕小夥子血氣方剛毛手毛腳,有個這樣的下屬不是件好事?你怎麽還往外推?”話到這裏顧局又威脅道,“臭小子,你當這進人是買淘寶呢,還想七天無理由退貨?你要是不要我就給老林了。”


    老林全名林修然,是市局鑒定中心負責人,統管法醫和技偵,現在法醫科一共四個法醫,跟三個隊,人手也很吃緊,忙起來經常連軸轉。


    宋文平時和林修然關係不錯,叫他一聲哥。這時候卻不肯讓名額了,“別啊,林哥那裏不是還能堅持麽,我們隊的情況您是知道的,老秦三月份剛傷退了,算起來比別的組缺兩個人,就這樣我們的破案速度和破案率還是最高,你給我配個得力的,回頭不也是您臉上有光嗎?”宋文先是哭了一頓窮,再拍了顧局的馬屁,開口問:“我要是把人讓給老林的話,還有別的名額嗎。”


    顧局不為所動地搖搖頭:“別繞圈子了,我想聽聽你不要他的具體理由。”


    宋文整理了一下思路認真道:“顧局,首先說,你看到那小子開來的車了嗎?蘭博基尼,把我們整個警隊賣了也買不起。而且人長得不錯,帶出去查案子太紮眼,這麽個嬌生慣養的富二代派過來,刑警是個高危職業,不說三長兩短,就是有個磕著碰著的,也賠不起。這種人家境好,學習好,冷傲孤高的,我怕他和隊裏的其他人打不成一片,反而不利於工作展開。”


    顧局聽他說著話,又抿了一口菊花茶:“我來分析下你的心理,要麽是這來了個比你年齡大還學曆好還有錢的,你怕壓不住。要麽是你怕案子破不了被見習警察搶了先,自己沒麵子,要麽是,你不想當保姆,帶徒弟。”三個要麽,是故意刺激宋文。


    宋文聽到這裏,不再繞彎子,直指了正題:“不是,顧局,我問你,之前我們申請打了半年,沒排上隊,為什麽這小子來了幾天手續就辦好了?他戶口是晉城的,論成績進個省局也沒問題,為什麽一個人跑南城市局來了……我們這裏還條件艱苦,一個月工資估計買不了他一隻鞋……”


    所謂事出異常必有妖,這個人進的太不是時候,也太不合常理了。


    顧局看著宋文,他知道自己這下屬是個優秀的刑警,觀察力敏銳性都很高,糊弄不過去,這才冷哼了一聲交代道:“省局裏打過招呼了,我的老搭檔也給我去過電話。但是,沒你想的那麽複雜,他的導師是位刑偵專家,給他寫了推薦讓他來這裏曆練。他從小在這裏長大的,比較喜歡南城的環境,畢業分配要到六月,可是他各種考試又都過了,論文評了優,人就提前來了。”


    宋文道:“他導師的麵子倒是不小。”


    “嗯,以前在南城公安的老刑警,省局局長的前搭檔,這推薦信,拿到哪裏都夠份量。”顧局說到了這裏,失了耐心揮了揮手道:“小宋你也太職業病了吧?反正隻有他,你要就給你,不要我就真給老林了。”


    顧局沒有點出推薦人是誰,宋文的心裏卻是一動。現在省局的前搭檔?那會不會是……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身影,算起來,宋文和那人也已經有十幾年沒見了,萬一是那人做擔保的話,也許並沒有那麽糟糕。


    可是隨後宋文又自己否掉了這個想法,宋城的前搭檔也多了去了,保不齊是哪一個攬的這破事。看顧局把話說到頭了,宋文妥協道:“如果實在沒別的,我就將就了吧。”說著話他的心裏卻打了主意,先探探這個人的虛實,大不了把這個富二代好好曆練一下,讓他自己知難而退。


    似是看明白了宋文所想,顧局又是哼了一聲,靠在了椅背上道:“是啊,這又不是包辦婚姻,怎麽還搞的我在強買強賣似的?反正現在是見習警員,見習期一年,我估計轉了正,省局就要把人要走,回頭你別哭著找我要把人留下來就行。”


    顧局對於自己認定的事情,有種近乎於病態的執著,無論是誰勸,都不好使。就如同他當初認定了宋文能夠當好南城刑警隊的隊長一般。顧局當時頂著壓力,把宋文從剛剛畢業兩年多的小刑警破格提升,那時候無數的人不看好他。


    宋文呢,也不按照規矩出牌,偵破的時候經常用各種非常規手段。也還好他運氣不錯,又有著一手高超的模擬畫技,在市局中屢屢破案。即便如此,顧局還是幫他頂了無數的投訴,因為這孩子太過輕狂打眼了,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卻始終我行我素,不願意和規則妥協。


    還好他的能力過硬,去年的十一月,市局有次大的抓捕行動,顧局任命了宋文作現場指揮,現場二十多人,分為五支小隊,和武警相互配合解救人質。宋文把每條線路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整個任務幹淨利索,圓滿成功,堵住了所有非議的嘴,也給顧局長了臉,而宋文也成為了南城市局裏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現在顧局似乎是認定了這人,一定要塞給他,兩個人都是固執地主兒,爭執了一番,誰也說服不了誰。


    宋文見說不通,不再提這個話茬,打岔道:“顧局,記著我們組的獎金。”


    “少不了你的。”隨後顧局一句話摧垮了宋文的意誌:“你的結案總結要按時交了。”


    宋文瞬間變成了霜打的茄子,挑起嘴角衝著顧局訕笑了一下,他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任務完成的幹淨利索,偏偏最不愛寫這總結報告,他寫的差就罷了,隊裏其他幾個人還不如他,每次還要他這個做領導的趕鴨子上架。局裏的同事都開玩笑說,他這總結報告,就是阻攔在他成為支隊長道路上的最後一個關卡。


    別的隊是六分靠偵破,寫個報告潤色一下變成八分,他則是八分的功績,寫成六分。那些縝密分析,宋文恨不得用一張畫像抵過。因此提到了結案報告,他就頭疼地想要辭職。然後,宋文想了想辭職還要寫辭職報告,生生忍住了。


    臨出門,顧局想起了什麽,對宋文道:“對了,周易寧讓你下班過去下,讓你去取新人的心理評定結果。”


    周易寧是位心理醫生,自從省局下了重視警員心理健康的命令以後,南城市局裏就多了這麽個負責警務心理學的顧問,每個人入隊都必須過周醫生這一關,普通人,半年一測評,什麽殺人,心理創傷,隊友犧牲一類,更是不用說,有些什麽問題,也都需要去報備著。


    “反正是肯定通過了,不通過,他怎麽肯放進隊裏來?”宋文還記得上次自己看上了一個警員,結果被周易寧以心理抗壓能力不行,不適合做警員的話打發去了後勤的仇,撇嘴道:“我們這麽忙,還要讓我跑腿。”


    顧局道:“說什麽呢,周顧問是我們好不容易請來的,你別回頭把人家氣走了。而且周醫生說了,想和你聊聊。“


    宋文應了一聲:“知道了。”


    談判的結果不太理想,宋文從顧局的辦公室出來,拿著檔案冊一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著怎麽給新人上這第一課,好好來個下馬威。走到辦公區,他轉身問旁邊傅臨江,“哎?我們隊的新人呢,怎麽還沒過來?磨磨蹭蹭的。”


    一隊的幾名隊員忙都低頭把自己埋在辦公文件裏,隊裏的人都知道,宋隊長向來是雷厲風行,眼睛裏容不得沙子,最看不得別人慢騰騰的,也看不得人開小差。


    “自然沒有宋隊你的速度。”傅臨江給他一指,“門口車裏拿東西去了。”


    宋文走到警局門口,望著那輛蘭博基尼。好巧不巧,那車的司機剛取好了東西要下車,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關了車門。


    晨光之下,那人抬起眼睛來看向他。


    到此時,宋文才知道傅臨江口裏的“持美行凶”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人長了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他的皮膚白皙,整個人就和透明的一樣,一塵不染。下頜線明顯,整個人滿是少年氣,又有種和年齡不相符的沉穩,特別是那雙眼睛,眼皮是內雙,眼尾微微垂下來,一開一合之間,一雙眸子就像是落在宣紙上的墨珠,帶了點斯文禁欲,心事重重的感覺。衣領轉動時,能夠看到在雪白的脖頸間,棱角突出的喉結之上,點了一顆紅痣,像是一滴血,見血封喉。


    看著那人,宋文準備好的一肚子教訓的話瞬間忘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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