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紅凝便平靜了許多,為防止再生意外,師徒三個將方圓數十丈內都布了陣,白泠依舊漂亮冷漠,比起往常沒多大變化,出去尋找靈藥的次數卻漸漸多了起來,往往一趟便能滿載而歸,都是難得的珍品,紅凝根本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來的,不過目前她也沒心思去深究,隻盡心照顧文信。


    匆匆兩個月過去,服用了許多靈藥,文信的精神真的好了不少,最近幾日他破天荒地停止打坐修行,隻陪兩個徒弟說話,三人倒也其樂融融。


    房間裏,紅凝小心翼翼捧上湯藥:“師父。”


    文信端坐在桌旁,已經換了身新衣,聞言接過藥,卻沒有立即喝,隨手擱到桌上:“白泠出去有幾天了?”


    紅凝忙道:“他去采藥了,這次可能走得遠些,應該快回來了。”


    文信點頭:“藥已經不少,如今天熱,他的法力可能會受點影響,還是少出去為妙。”


    紅凝道:“師兄做事向來謹慎,不會怎樣的。”眼睛卻不自覺瞟了瞟門。


    文信伸手拉她至跟前:“這些日子你在難過是不是?”


    紅凝扶著他的膝蹲下,口裏笑:“怎麽會,鍾仙說師父遲早會載入仙籍,我就是有點舍不得。”


    文信歎道:“我原以為度得此劫,百年之後再飛升,如今雖說事出意外,但能脫去這肉體凡胎,修得長生,也算遂了我平生之誌。”


    紅凝沉默片刻,道:“師父修成鬼仙,就真與凡間再無瓜葛了?”


    仙凡有別,過於留戀塵世隻會引出禍事,文信不答,摸摸她的腦袋:“當初收你為徒,也是因為你我有緣,今後我自有去處,你不必再多記掛,像往常一樣過便好。”


    見他擔憂,紅凝反倒笑了:“師父放心,我又不是一個人,不是還有師兄在麽。”


    文信搖頭,欲言又止。


    紅凝沒留意,垂下眼簾,笑道:“師父養了我這麽大,我卻沒盡到半點孝心,來世更會忘了你們,未免有點沒心沒肺,師父不要生氣就好,要不我先給你磕三個頭賠罪?”說完,她果真跪到文信麵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文信無奈,拉她起來:“我本欲叫你修仙,但你……”


    “但我天生一顆凡心,實在不合適修行,”紅凝趴在他膝上,“不如來世師父再來點化我吧。”


    文信笑道:“我正有這意思。”


    紅凝道:“就怕我是個俗人,沒有那樣的仙緣。”


    文信道:“有心修行,未必就不能成,我早年曾寫得一卷書,修行之法盡在上頭,你若有心,便去翻來看看,將來或有重逢之日。”


    紅凝歎氣:“和師父在一起是好,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萬一這輩子還沒修成就死了,下輩子會不會想起來再修?還有,我辛苦修了幾百年,到時候若成不了仙,那不是很不合算?”


    文信失笑:“罷,還未開始就先想這些,你趁早別修了。”


    師徒二人就這樣笑話著拉家常,將往事一件件翻出來數,氣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一年以來籠罩在心頭的陰靄似全都消散了。


    許久,紅凝終於抬臉望著他,輕聲問:“師父打算什麽時候走?”


    文信不答:“待白泠回來再說。”


    提到白泠,紅凝忍不住好奇:“師兄以前好象是住在昆侖山?難道他被師父收服,所以才跟著修行的?”


    文信看著她,正要說什麽,忽然門被推開,白泠匆匆從外麵走進來,幾日不見,漂亮的臉上略帶疲憊之色,身上白衣卻依舊幹淨平整,無半點汙跡。


    紅凝站起身,埋怨:“就你回來得巧。”


    白泠看她一眼。


    紅凝故意瞪回去。


    文信拉著她許久,才鬆開手,吩咐:“你先出去走走吧,我有幾句話要與白泠說。”


    紅凝看看二人,沒說什麽,出門去了.


    門關上,房間恢複寂靜。


    確認她已離開,文信這才看著白泠,開口:“昨夜神君托夢與我,恐怕也該走了。”


    白泠道:“師父不必急著走,且先看這個。”


    說完,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掌心立刻現出一株青紫色小草來,小小的圓圓的葉片,葉尖散發著淡而柔和的金光。


    文信愣:“這……這是……”


    白泠道:“這是本族神物九葉靈芝。”


    九葉靈芝,修行之人誰不知曉,傳說它與九轉仙丹一樣具起死回生之效,縱然魂魄離體,也能從地府閻君手上強行引回,可惜它生長在昆侖神界,並非凡間之物,舉世難尋,有緣人方能得之,因此大都是出現在傳聞中,少有人能識別,如今白泠竟能取到這樣的寶貝,文信怎不震驚,立即低斥:“你盜這個做什麽,快些放回去,若叫上神發現,必會降罪!”


    白泠道:“師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體,待百年後修行圓滿,必能飛升作散仙,不比鬼仙更好?”


    文信搖頭:“你怎的如此糊塗!並非我不願留下來,隻是享用此物,需要極大的福德與仙緣,我恐怕沒有,凡事不可強求,我壽數將盡,合當如此,你擅自盜取神族寶貝篡改命數,將來事發必招災禍,於我更無益。”


    白泠道:“既然我能取到,可見師父就是有緣人,何必推辭。”


    文信想了想:“如此,我便……”忽然停住。


    白泠也驚:“這……”


    眨眼的工夫,那九葉靈芝竟已枯萎,化作一株幹草!


    二人麵麵相覷,沉默。


    許久,文信歎息:“你做這些,是不放心她?我看她雖年輕,卻極有主意,一時傷心自是難免,但今後就算你我不在,也不用太擔心,待我離開,你便速速回昆侖山。”說到這裏,語氣略轉嚴肅:“來日方長,當前萬萬不可耽誤,既與你師徒一場,你該聽我這回。”


    白泠沉默半日,點頭。


    文信整了整衣衫,緩步走過去,盤膝坐到榻上,道:“我走了,後事照我先前的吩咐辦。”


    白泠立即轉身:“我去叫她。”


    文信止住他:“不必,那孩子太過看重人間情義,省得她一場難過,我將來也不能安心修行。”


    白泠道:“但她很想送師父。”


    文信搖頭,閉目.


    暑熱天氣,黃昏的風卻吹得人發冷,時有不知名的花瓣隨山溪流水漂下。


    紅凝雙手抱膝,木然看著溪水。


    一直以來都是親自在照顧,文信的身體究竟有多大起色,她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絕不至於太糊塗,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還有那刻意表現的天倫之樂,都讓她害怕和不安。


    答案明明白白擺在麵前,卻不願去相信。


    被文信從路邊抱起那一刻,那安詳的笑,和這十幾年的生活一起,已讓她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縱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不會太留戀人間感情。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最早離開的那個,時間還很多,一切會照想象中發展。


    沾惹太多感情會妨礙修行,她知道其中厲害,所以才會盡量配合,想讓他安心離去,可惜她終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想不通也參不透那麽多玄妙道理,隻知道陪伴教養自己多年的親人將要離開,要眼睜睜看著他離去而無動於衷,太難。


    死亡並不陌生,人人都會經曆,奇怪的是,明明每個人都知道這簡單的道理,待到身邊親人離開時,仍會忍不住傷心難過一番。她是活過兩世的人,本該比別人更豁達,誰知到頭來還是難以幸免。


    世間沒有永恒的情。


    夜幕未降,天邊已有月亮升起,等了這麽久都沒有意料中的消息,紅凝略覺安心,這才動了動身體,準備起身回去照顧文信喝藥。


    背後傳來一聲歎息.


    熟悉的聲音,很輕,卻能讓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絲擔心與歉意,紅凝迅速轉臉,看著他發愣。


    來人錦袍繡帶,目光親切安詳。


    紅凝輕聲:“是你。”


    錦繡微笑,伸手:“是我。”


    手很漂亮,色澤溫潤,幹淨無瑕,五指修長,透著令人安心的力量,紅凝看著它猶豫,遲遲沒有動作,它卻主動扶住了她的臂彎,將她從石上拉起來。


    紅凝望著那雙眼睛:“你早就知道。”


    錦繡默認。


    紅凝慢慢地垂首,將臉埋入他懷中。


    錦繡沒有拒絕,輕輕摟住她。


    懷抱散發的溫度叫人留戀,紅凝沉默許久,低聲:“你真的不能救他?”


    “命中注定的劫數,擅自更改隻會招至無妄之災,你想救他,可問過他自己願不願意?”錦繡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還看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升仙,難得他有機緣,若因此便要錯失升仙的機會,他會滿意?”


    紅凝不答。


    錦繡道:“如你所說,生死輪回與長生本無差別,你師父終會修成鬼仙,從此不入輪回,何必煩惱。”


    紅凝道:“他是我師父,是我在這世上的親人,我不想他這麽早就走。”


    錦繡道:“如今不走,將來也會走。”


    紅凝抬臉:“我是個凡人,所以無論身邊的人什麽時候走,我都會這樣,除非我比他們先離開。”她有些惆悵:“來世我還是會忘了他們,你說得對,人間沒有永恒的情。”


    錦繡含笑:“你打算如何?”


    紅凝移開視線,不答。


    錦繡道:“仙道永恒,隻要你肯修仙,終有一日會再見到他。”


    紅凝忽覺煩躁:“我不喜歡修仙。”


    錦繡皺眉:“不入輪回,無生死離別,這樣不好?”


    紅凝抬眸看他一眼,奇怪:“你為什麽總勸我修仙,我修仙對你有什麽好處?”


    錦繡道:“對你有好處。”


    紅凝心中一動:“我好不好,對你很重要?”


    錦繡道:“我欠你的。”


    紅凝試探:“你前世欠我,所以想助我修仙來還?”


    錦繡道:“算是。”


    紅凝呆了呆:“你一直跟著保護我,也是因為這個?”


    錦繡默認。


    原來如此!猜測被證實,心底反而生起許多失望,紅凝別過臉,從他懷中離開,淡淡道:“前世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也沒興趣,我隻在乎今生,今生你並不欠我什麽,你以後不用再這樣。”


    錦繡道:“仙緣難得,不知多少凡人夢寐以求,放棄可惜。”


    紅凝道:“修仙隻不過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他們修得長生不死,我們有輪回轉世,生老病死聚散離合是人間的規律,身邊的人離開,我確實會傷心,但也會好好活下去,師父選擇修仙,我卻有我的人生,為什麽要花那麽多工夫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錦繡道:“仙界才有永恒的情。”


    紅凝直視他的眼睛:“你想要我修仙,真的隻是因為前世欠我?”


    錦繡點頭:“自然。”


    紅凝想也不想,順口道:“那你再變一次茶花讓我看看,以後就不用再欠我什麽了。”


    錦繡微愣,沒有動。


    紅凝忍不住挑眉,半開玩笑:“你對我好,難道不隻是因為這個?”


    錦繡不答。


    紅凝道:“你真想要我修仙?”


    錦繡示意她說。


    袖中雙手微微握起,紅凝終是鼓足勇氣,定定地看著他:“我們不是同類,我修成仙,是不是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那時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保護我?”


    錦繡看著她,遲遲沒有回答。


    遲疑代表什麽?紅凝隻覺心一沉,惆悵與失落全湧上來,忙側身望著樹梢的月亮笑了笑,盡量使語氣輕鬆自然:“算了,你走吧,反正我不記得前世,你救過我兩次,就算欠再大的人情也已經還清了,凡人是很容易動感情的,可怪不得我,以後你不用再來,免得讓我心存妄想。”


    說完這段話,手心已沁出汗水。


    沉默。


    鳳目含笑,上下打量她。


    眼前的人已不再穿紅衣,容貌也已改變,卻能與記憶中的人影巧妙地重合在一起。花朝會上,那個小小女子當眾宣稱想做神後,羞惱卻堅定,然而一千五百年後,就在曆劫成功那一刻,她轉身放棄,永墮輪回,如今人間十世仍本性不改,當真是年少輕狂。


    終於,他開口斥責:“你太放肆。”


    紅凝並不遲鈍,聽出話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頓時放了心,越發大膽,再次轉臉望著他:“我就是這麽放肆,你,會不會等我?”


    錦繡默然片刻,輕歎:“先修仙吧,將來或許……”或許你會改變主意。


    方才憑著勇氣支撐,也不覺得難為情,如今他沒拒絕,紅凝反而不自在了,漲紅了臉,想笑又笑不出來,這簡直就是在調戲良家男人。


    見她這副模樣,錦繡忍不住笑了,輕輕拍她的肩:“你師父有事,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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