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遷見到南達爾的時候,才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畫麵。他一直以為那是幻覺,然而再次看到那張隻在夢裏才會出現的臉,他整個人都懵了。


    一樣的身形,一樣的五官,一樣的白大褂,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隻不過剛從張索的實驗台上醒過來,什麽世界末日什麽死而複生全都是一場夢。


    “張索!”林遷丟下手裏的熏肉麵包,撲到南達爾的跟前,嫻熟地把一手油膩擦在他的白大褂上,“張索,你怎麽也在這裏?等等,你先聽我說,你一定要聽我說,我喜……”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被蹭了一身髒汙的南達爾絲毫沒有生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撫道,“你好,我叫南達爾,是卡蒂斯研究所的所長。你先冷靜一下,有什麽事慢慢說。”


    林遷愣住:“南達爾……你不是張索?”


    南達爾搖頭:“很抱歉,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如果你確實有急事要找那位叫張索的人,我可以為你委托民事司查找。”


    林遷認真地看著他,把他的一舉一動與自己記憶中的人比較。


    每次他用張索的實驗服擦手,都要被狠狠削一頓的;每次他激動起來的時候,張索都會比他更激動的;每次他一本正經地要跟他說什麽的時候,張索都會退開半步的。


    好像,這個南達爾說話的腔調比張索要穩重許多,他的笑容也不像張索那樣沒心沒肺,他比張索少了幾分輕狂,多了幾分溫文……


    這樣看來,兩個人似乎又不像了。


    “不,不用了。”林遷說,“謝謝你,我隻是認錯人了。”


    “是嗎,看來我跟那個人樣貌有點接近。”


    “嗯,很接近。”收回那種對於陌生人而言略顯無禮的目光,林遷把油手從他身上移開,“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衣服。”


    “不要緊。”


    兩人不冷不熱地進行了身體狀況的問答,南達爾讓他注意休息,臨走時留下了自己的私人通訊號,告訴他可以隨時聯絡,就出了病房。


    門外的斯嘉莉見到渾身油手印的所長,怒道:“這是怎麽回事?怎麽髒成這樣!那小子恩將仇報,他腦子有問題嗎!”


    南達爾以手勢製止了她的暴跳如雷,鎖著眉頭徑自往前走,一句話也不說。


    斯嘉莉立刻安靜下來,她知道,通常所長這樣就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容不得半點嘈雜。於是她默默跟著南達爾,直到所裏的檔案室門口。


    ……嗯?檔案室?斯嘉莉有些疑惑,所長來這裏幹什麽,他不一向都是鑽進實驗室裏忙上十幾個小時嗎?


    這裏是卡蒂斯所有的研究員的檔案資料,與民事司的資料不同,這裏存儲的重點是每個人的基因檔案。在成為所裏的員工之前,所長都會嚴格調查他們的家族基因組成,並抽取他們的一管血液留做備份。


    在缺少素材的情況下,有時候研究員會直接取用符合實驗要求的同事的基因樣本做實驗,但所長的實驗材料都是助手事先準備好的,他本人幾乎從沒來過這裏。


    基因檔案室的溫度很低,南達爾讓斯嘉莉留在外麵,不要讓其他人進來打擾,隨後步入了一排排檔案櫃的深處。


    他在一個檔案櫃前停了下來,從中抽出了一片薄薄的電子板,上麵的熒光閃爍著存檔者的名字――南達爾·萊恩。


    這是他自己的基因檔案。


    萊恩是伊蘇拉的世襲子爵家族,目前由南達爾的父親承襲爵位。作為憫序列比重平均達到61%的貴族,萊恩家也是人才輩出,特別是在生命科學的研究領域,給伊蘇拉做出了許多重大貢獻。然而世人所不知道的事,在南達爾這一代身上,萊恩家差一點就絕了後。


    萊恩家族做了大量的基因改造實驗,利用自身優勢給子息選擇最優良的基因,誰承想,最終竟由於過度追求憫序列的純度,使得後代出現了幾乎不可逆的基因鏈斷裂。


    南達爾的兩個堂兄弟未滿周歲就夭折了,而當時剛滿百日的他情況也不容樂觀。萊恩子爵心急如焚,沒日沒夜地做著研究,隻為挽回愛子的生命。正是在那段時間,在卡蒂斯研究所裏,誕生了一種拯救貴族基因的治療方式:返璞。


    萊恩子爵試驗過各種高等基因,全都失敗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啟用了一直被業界所不重視的古地球人類基因庫。沒有想到,就是那種最最簡單、未經過任何修飾的基因拯救了他的孩子。


    南達爾翻閱著自己的基因檔案,在基因改造鏈的注釋中,他看到了一行古地球文字,翻譯後的發音是――


    張索。


    南達爾這兩天極度心神不寧。


    他查過自己的檔案之後,又去查了當初給西蒙植入的古人類基因,愕然發現,那段基因的提供者,名字就叫林遷。


    在返璞治療法問世之後,古地球人類基因庫就成了稀缺品,隻有貴族才能使用。南達爾經過不懈的努力,幾乎與皇家研究所撕破臉,才取得了極少一部分的古人類基因用於曇族的杜維爾衰竭症治療,而林遷就是這一批人中,唯一的成功例。


    張索和林遷……會有這麽巧嗎?提供這兩份精子細胞的人,是相互認識的?南達爾時常對著名義上養病、實際上在給他做觀察實驗的林遷深思。


    見到林遷時,他確實有點熟悉感,但那種感覺太淺淡了,如果不刻意去想,幾乎察覺不到。在他的眼裏,西蒙也好林遷也好,都更近乎於陌生人。


    可是林遷對他的感覺顯然不是這樣,林遷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脫口叫出“張索”的名字,他對那個人的記憶和感情都那麽清晰,相反的,他對於西蒙以前的所做所為卻不甚記得。


    這太奇怪了,簡直就像是……就像是林遷的基因吞噬了西蒙的基因,他完全搶奪了西蒙的人生,包括身體,包括精神。


    從科研層麵上來說,南達爾對林遷實在太感興趣了,他幾乎想將他拆吃入腹,把每一個細節都研究得清清楚楚。好在他還不是個科學瘋子,他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在不能得出結論之前,他把那些猜想和假設全都封在了腦子裏。


    他也沒有與林遷說這些,說了也沒用,他不是張索,林遷也不認為他是,他不願去假扮一個不存在的人去與林遷交流,那太虛偽了。


    其實林遷覺得自己已經全好了,可所長就是不放他走,各種身體檢查沒有間斷過,在聽說他兼職淘晶之後,甚至表示願意補貼他曠工的損失。林遷第一次碰上這種倒貼的醫生,忐忑之餘還是忍不住占著研究所的便宜,畢竟這裏給出的補貼比他打工掙的錢要高得多。


    他已經接受了南達爾不是張索的事實,不過每每看到那張臉,還是會覺得很親切。


    有時候睜眼發現南達爾在給他做著檢查,他就會想起張索趁他熟睡把他綁在試驗台上的情景。隻是人家南達爾是一本正經地為他量血壓測體溫,而張索是拿著把西瓜刀一臉獰笑地作勢要切開他的腹腔。


    朦朧中他聽見南達爾說:“要是能把你圈養起來做實驗就好了。”


    朦朧中他聽見張索說:“要是能把你丫改造成女的就好了。”


    一覺醒來,不過又是場夢而已。


    睡得太久,無聊得太久,那些虛虛實實的就分不清了。就好像朦朧中他還聽見過莫加說:“要是能讓你不害怕就好了。”


    害怕?他有什麽好害怕的?


    林遷在研究所裏基本暢行無阻,所長能去的地方他就能去。閑得發慌的時候他就四處逛逛,今天這一逛就逛到了南達爾的個人實驗室。


    南達爾帶著一副眼鏡,正對著顯微鏡觀察著什麽,林遷停在玻璃牆外觀察著他。


    他看見南達爾換了一張玻片。


    張索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在換玻片的時候會在手指間轉一下。


    南達爾對著光源確認過玻片裏的樣本,手指靈巧地轉了下,把玻片放在了載物台上……林遷愣了片刻,不禁笑自己太鑽牛角尖。不過是個小動作而已,真虧他能想那麽多。


    實驗室裏的人看見了他,放下手裏的活為他開門。


    如果是張索,他會說:“看什麽看,還不進來幫忙!別指望我給你寫實驗報告!”


    南達爾卻溫和地笑著:“進來吧,不好意思,實驗室比較無趣,要不你聯網玩會兒遊戲?或者看會兒書?”


    “噢好。”看,林遷自嘲,果然不是一個人吧,“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算了,我也休息一會兒吧。”南達爾收拾了實驗台,坐到林遷對麵,“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你有沒有看到一隻白狸貓?應該是跟我一起來的。”林遷記得阿白也被他們帶進了研究所,可是這幾天都沒有看到。


    “你說雪兒?它已經跟少將回王都去了啊。”


    “什麽,回王都?”


    “它是公爵夫人的便攜終端,這次出了這麽多事,公爵夫人把它召回去詢問了。”南達爾說,“好像少將強製關閉了雪兒的通訊功能,為此公爵夫人還狠狠訓了他一頓。”


    “這樣啊……”


    也對,怎麽會平白無故有隻白狸貓到他家門口呢,想必是來找莫加的吧,到頭來他還是孑然一身。林遷克製著心裏的失落感,分散注意般看著手邊的一份實驗報告。


    “那什麽,我快要開學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院?”


    南達爾歎了口氣:“你隨時可以出院,坦白說我希望你能多住一會兒,怎麽,研究所裏住不慣嗎?”


    林遷擺手:“那倒不是,不過到底還是家裏舒服點。而且總住在研究所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實驗用小白鼠。”


    南達爾抽了抽嘴角,忍痛道:“啊是嘛,那我就不留你了。”


    臨走時,林遷指著那份實驗報告說:“對了,雖然我不是太懂人種基因學,不過這裏的連接好像錯了,這一段堿基是終止子,到了這裏就該止步了。再往前就不好控製了,你看,這邊出現了一段紊亂的dna……”


    南達爾微怔了下,隨即笑道:“原來你對基因學也有研究。你說得沒錯,那是終止子,不過後麵的基因似乎進行過改造,我也還在分析階段。”


    “基因改造……想不到都發展到這一步了。”林遷感慨道,“不過還是覺得有點奇怪啊,去改造別人的生命,已經成了這麽隨意的一件事嗎?”


    南達爾目送他離開了實驗室,轉身看著那塊熒光未滅的實驗報告板,眼神微微動搖。


    ――那是林遷自己的dna。


    林遷離開研究所的第二天,南達爾接到了一個詭異的通訊。


    他的便攜終端夾雜著一陣勁風飛到他的麵前,嗡嗡的轟鳴聲直到他解鎖才停止。


    研究所的人常說這個便攜終端與所長的溫文爾雅一點都不搭,但事實上這是南達爾特別定製的,而且一直沒打算更換。


    飛行器式的便攜終端在南達爾的耳邊停下,頂部的螺旋槳化作了畫麵接收器。


    “少將閣下,好久不見。”


    “南達爾所長,”那邊一身軍裝常服的莫加微微頷首,“有件事要拜托你。”


    “願聞其詳。”


    “我要你向皇家研究院提供一份證明,證明我和林遷的基因配對出錯了,證明根本沒有99%這回事。”


    南達爾道:“少將閣下,我的實驗結果沒有錯誤,這一點我已經反複驗證過。”


    莫加眉頭皺起:“我不管實驗結果怎樣,就算半點錯誤也沒有,你也要偽造出一份出錯報告,澄清我與林遷的關係。”


    “請問您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離婚,”莫加說,“我要跟他離婚,你聽不明白嗎?”


    “莫加少將,你無權要求我這樣做。”南達爾有些惱怒了,出錯報告這種東西是在挑戰他身為科學家的尊嚴。


    如果僅僅是因為雙方身份地位的差距就讓他做出這樣違心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接受,否則不僅他不會原諒自己,整個萊恩家族都不會原諒他。


    “無論如何,三天後我要看到卡蒂斯研究所的證明和你的報告書,就這樣。”莫加掛斷了通訊,出現在南達爾的終端上的最後一個畫麵是軍部的徽章。


    這表示這次的通訊內容代表了軍部的命令,容不得他說不。


    南達爾轉著手中的玻片,陷入了沉思。


    莫加關閉了軍部的加密終端,靠在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


    他已經連續數日都睡不好覺,自從安薩親王公然叛變,自從皇家研究院探查並泄露給安薩親王他的配偶資料。


    莫加竭力避免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以為自己的離開終會給那個人帶來平靜,如今看來都是白費力氣。


    闔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人一身髒亂的樣子,他笑著站在門口對他說:“莫加,我撿到一隻白狸貓。”


    那種簡單的、滿足得不得了的笑容――


    好像他懷裏抱的,眼裏看的,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了。


    “……要是能讓你不害怕就好了。”莫加輕聲說。


    他從沒見過一個人那樣害怕孤單。


    他總是要求手下的軍士克服自己的恐懼,有時手段會很極端,他習慣命令式的逼迫,以為逼迫到最後就能無所畏懼,卻從來不知道,假裝漠不關心會那麽難。


    他不明白,為什麽民事檔案中牽係雙方的寥寥幾個字,到了現實中就變得那麽複雜,變成無限循環的一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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