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眾生,大千世界,波詭雲譎,瑰麗無窮。整個天下就是一棵參天大樹。少年張法天就是這棵參天大樹上的一朵稍微俊秀一些的花朵。


    大玄的南疆,長陵平原。長陵平原土地肥沃,整座大玄的大半數稻穀都出於此處。離江如一條蜿蜒的蛇線描繪在長陵平原上。原本長陵平原在離江上下遊皆是貧瘠之地,不生寸草。而傳說曾經有一株稻穀在長陵平原上修煉成道,踏入了那長生的境界,自號“長陵仙君”,而後用術法潤澤這離江上上下下幾千裏,此後長陵平原風調雨順,土地肥沃,適合種植稻穀。長陵平原以南,皆是魚米之鄉,衣食富足,百姓安居樂業,還有一大王侯坐鎮南疆,這王侯的名字叫作陳南,號“望北王”,是大玄五王之一。


    那一座雄獅一般雄渾的金陵城坐落在廣闊無垠的長陵平原上。這座城的名字叫做金陵城,足足有八百年的曆史,曆經戰火的衝刷,散發出一股古老的氣息。金陵城作為大玄南疆的軍事重鎮,北可達中都太平城,東可達龍荊城,南可至藩蠻,西可至蜀中。金陵城中人來人往,走卒販夫,商賈軍士皆有之。這座城,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點綴在大玄的版圖上。


    城內,大小的巷子縱橫交錯,來來回回總共有一百多來條。巷子大都繁華紅火,除卻一條叫無留巷的巷子。這個叫作無留巷的巷子坐落在城南一個偏僻的角落。巷子不大,從巷頭走到巷尾隻有短短的三百步,平日裏隻有一些普通的遊俠來這裏購置些物件兒。


    巷子上隻有二三十戶人家,巷子東側的盡頭有一家鐵匠鋪,名字叫做“十三鐵匠鋪”。這家鐵匠鋪的主人叫做“石冬”,他有一個兒子,名叫十三,鐵匠鋪也是用他的名字來命名的。十三今年八歲,個頭還不高,但是寶石般明亮的眸子卻有幾分可愛。


    去年年末的時候,鐵匠鋪來了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名叫張法天,十八歲的年紀,白皙的容貌裏透著幾分病態。他剛來到鋪子裏的時候,石冬還以為他是哪家的公子哥,可是轉念一想,那外頭的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哪裏看得上他這個小小的鋪子。


    張法天來到鐵匠鋪的目的很簡單,他剛來金陵城,口袋裏的盤纏用得都差不多了,為了在這個繁華的大城池裏活下去,張法天必須要找個活計,不要工錢,隻要管飯就可以,畢竟他在這裏隻要停留半個年頭,有沒有工錢,對他來說都一樣。石冬看著張法天單薄的身子,明明是個血氣方剛的時候,可好像被風一吹就要倒下去,他動了惻隱之心,便讓張法天在鋪子裏留了下來,在鋪子裏給石冬搭把手。


    平日裏,石冬也不讓張法天幹粗活累活,就是淬鐵時候倒倒水,或是收拾收拾打鐵台罷了。石冬的這家鐵匠鋪,雖然入不了那些世家公子的眼,可市井底層的百姓可是常常光顧石的。一來石冬為人誠實,鑄料裏從來不摻著一絲假料,二來石冬在街坊鄰裏的名聲也頗好,有一個“老好人”的名聲,所以雖然是這麽一家破破爛爛的鐵匠鋪,生意倒還是過得去的。


    閑暇時候,張法天時常陪著十三玩耍。鐵匠鋪旁還有一戶人家,家中隻有一個小姑娘和一個老奶奶。這小姑娘叫作芍藥,老人的名字卻是不知道,張法天在這裏待了兩個月之後,也從街坊鄰裏口中了解到這老人和叫做芍藥的小姑娘也是從外麵來的。那老婦終日都呆在待院子裏,隻出來過一次,張法天雖然知道這位老婦,可從來沒有見過,隻有芍藥常常來找十三,張法天比他們兩個年長,經常領著這兩個小孩子到處轉轉,可從來沒有出過巷子。可無留巷不過短短的三百步,時日長了,小孩子心性難免生厭了,所以到了後來,芍藥來找十三的日子也少了。


    這一日是冬至,小姑娘和老婦人居住的那間院子裏,小姑娘蹲坐在台階上,她那有幾分美人胚子的臉上點了幾朵流連的梨花。小姑娘已經哭了不下三回了。


    “小姐,別再為老奴費心費神了,老奴受不起啊”,屋子裏傳來了一個虛弱的老婦人的咳嗽聲。小院子裏還有一口枯井,竭盡水源已經很久了。老人的生機就像那一口枯井一般見底了,熬不熬得過今日也是兩說。自從祖孫倆來到這個院子之後,老人的生機就每況愈下。


    那小姑娘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別過頭,探向屋子裏,“狼奶奶,我這就求一念哥哥來給你把脈,芍藥可不能失去狼奶奶你啊。”


    小姑娘說著就站起了身,邁著細碎的並有幾分急促的步伐向院子外走去,屋子裏的老人本想叫住她,可重疾纏身,剛才那一句話已經抽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屋裏床榻上雪白的被褥裏的老婦人竭力張著嘴,作出的口型是“別去”二字,老臉上的皺紋都結在了一起,急促、焦急的神情驟然發生。


    在無留巷巷子口有一處低矮的黃土牆,這圍牆把小巷子和外麵的街街道道全部隔開,隻留下一條隻容一個人通過的過道,平日裏想要進巷子的人都要過這條過道,但是這圍牆邊上築起了一個小屋子,屋子裏終日坐著一個灰袍老者。這老者一年到頭都坐在那裏,一日裏十二個時辰有十一個時辰都是在那邊睜著眼睛的,剩下的這個時辰他則是閉著眼,因為他一動不動,十三給他取了一個聽著有些可怖卻又有些好笑的名字“老僵屍”。


    張法天和十三坐在黃土矮牆上。那個叫做“老僵屍”的老人仍是坐在圍牆邊上的小屋裏,一動不動,低著頭。


    十三坐在張法天旁邊,“念哥哥,你說這個老爺爺一直都是坐在這裏的,可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聽他說過話啊。”


    雖然十三背地裏給這個老人取了一個難聽的綽號,但礙於老者有些嚇人麵容,當著麵他也不敢說出來。他怕說出來,這一尊“老僵屍”突然從屋裏蹦出來把他給吃了,他想到這裏就瘮得慌。


    張法天自然比十三知道得多。但他也知道眼前這個老者是什麽人,他當日進入這條巷子的時候,可就花了好大的價錢。那天張法天給了老者一隻青黃色的雞蛋,張法天跟他說這是他家裏祖傳的,那“老僵屍”拿過雞蛋就是嗅了嗅,然後掏進口袋裏,拿出一張鏽跡斑斑的鐵片,上麵依稀可以印著一個“黃”字,張法天拿過這張鐵片放進屋子裏,走進小巷中了。


    “那可不是,老爺爺的故事可長了”,張法天瞥了一眼老者,見老者神情木訥,就像陳年不起波瀾的古井,正要開口說道,那經年不發一言的老者出聲道,嗓音沙啞低沉,“小娃娃,老頭子我從不開口,可老頭子開口了,可是要收點東西的。”


    “老爺爺,你要收什麽東西”,十三見這個木頭一樣的老僵屍終於開口說話了,也來了幾分好奇。


    張法天連忙捂住十三的嘴,向那老者欠身道,“還請前輩不要生氣。”


    “哈哈哈”,那老者竟然哈哈大笑,轉而聲音平淡,說道,“今天老頭子心情好,不跟你們倆見識,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就有踢踢踏踏的聲音傳來,“念哥哥”。


    張法天和十三循聲望去,正是平日裏最愛穿著紅裳的芍藥,可是芍藥今天破天荒地穿了白色的衣裳。


    張法天正要起身迎上去,可沒想那老者說道,“年輕人,你可想好了,你這一迎,可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張法天一愣,腳步一停,隻是停了兩息,又是一步踏出。老者的話張法天聽得似懂非懂,這兩個月和芍藥相處,張法天大多也了解了這一對看似祖孫的一老一少,他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張法天在心裏自嘲一笑,回頭路,自己早就沒有了。


    “小芍藥,你怎麽跑得這麽著急”,張法天輕聲說道,眼神在少女的臉上遊走,想要看出什麽來著。


    其實不用她看,芍藥的臉上布滿了焦急之色,通紅的兩隻眼睛也是剛哭過的模樣。芍藥是跑著去鐵匠鋪的,問了石冬,石冬說張法天和十三去巷口了,芍藥可就急著哭了,一邊哭著,一邊跑著,朝著巷子來了。


    “念哥哥”,少女哽咽著,“念哥哥以前總是給我看病搭脈,我知道念哥哥醫術神通,狼奶奶他要不行了,念哥哥幫幫芍藥吧。”


    這個叫做芍藥的少女,天生患疾。人體自有百脈,百脈之中皆有氣機流淌,而芍藥體內的氣機每每到了月中的時候就會變得緩慢、冰冷,如若長此以往,芍藥就會變成一個冰人。張法天小時候向他的姥姥學過幾分醫術,說是幾分,可放在尋常小鎮裏也算是一個“神醫”了。話說回來,這條“無留巷”還有一個規矩,就是在這裏常住的居民們沒有十年就不準出去,你若是想要出去,就要留下一樣東西,前些年有幾個在這裏住了八年的漢子成群結隊地想要出去,和巷口的這個老僵屍對峙了起來。他們足足對峙了一個晚上,那晚之後,巷子裏的人們再也沒有見過這幾個漢子。


    “念哥哥,那我們快去芍藥家,替那個老奶奶醫治吧”,十三說。


    “嗯”,張法天說,“芍藥,我們快去吧。”


    芍藥得了應許,就拉著張法天往她家的院落跑去,十三則在後麵跟著。


    那個被十三叫做“老僵屍”的老者望著三個人遠去的背影,竟然吱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是極其瘮人,就好像簡陋屋子裏的破爛木板開開合合發出的聲音。老者閉上了雙眼,十息過去又睜開了雙眼,這個時候,巷口外三丈處站了一個人。這個人身上的衣服倒是挺威武,上麵繡著一條紫色的蛟龍,他的容貌也生得頗為莊嚴,就好像一把在冰冷地水裏淬煉了五六十年的古刀,不怒自威。


    那中年人早已到了此地,隻是等著老者睜開了眼,他隻是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用著一種疑問的語氣,“死了?”


    那老者先是點點頭,靜默了片刻,中年人抬腿正要走,老者又是搖搖頭。中年人連忙停下腳步,一個箭步衝到老者旁邊,他的語氣仍舊是很平靜,“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者不做聲,隻是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雞蛋,就是那顆張法天給他的青黃色的雞蛋。那中年人看到這顆雞蛋,不,其實這是一顆長得跟雞蛋一樣的珠子,一對劍眉蹙在了一起,“嵐珠?”


    中年人自言自語說了兩個字,而後小院巷子口又陷入了沉寂中,昏黃的落日射出的霞光把中年人和老者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這珠子我帶回去了”,中年人說道。


    老者點了點頭,但他又伸出了隱藏在他灰袍下的幹枯的手掌,完完全全地伸出了五個手指。


    “你這是得寸進尺”,中年人看到這個數,瞳孔一縮,驚怒道。


    老者仍是不開口,嘴角隻是掛起了淡淡的笑意,他那伸出的五根手指轉而一收作拳,就在這一刹那,巷口地上遍地的塵沙衝天而起,在空中足足凝滯了一個呼吸的時間,轉而落在地上。


    “好你一個張浮塵”,那中年人看到這一幕臉上仍是沒有表情,身子隻是微微一退,“既然如此,就依你,五年就五年,此間事了,你便可以離去。”


    老者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睛,示意中年人離開。中年人也是識相,轉身就走。等到中年人走出了巷口約莫有百十丈,他停了下來,緊繃的臉終於放鬆了下來。他開始大口地呼氣吸氣,冷汗已經布滿了他的錦金蠶絲織成的內裏襯衣。此處要提一提這錦金蠶絲,這錦金蠶絲出自大玄中都的少黎山,少黎山上有一族,名為織星族,這一族培養金絲錦蠶,每年都會將采集的一部分錦金蠶絲


    中年人望著手中的嵐珠,嘴角又掛起了冷笑,“張浮塵,接了嵐珠,想這麽快出局?真是把你美的。你這把劍,可是鋒利的很呢,不知道皇兄受不受得住。”


    中年人想了片刻,又邁步就走,轉了好幾個彎子,上了一輛馬車,馬車一直開到城北。中年人邁步進了一座巨大的宅院,他進府的時候,府邸兩邊看門的守衛都是恭敬地喊了一聲王爺。


    這座巨大的府邸大門頂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麵龍飛鳳舞寫著“望北王府”四個氣派的大字。再說說這張法天交給張浮塵的這顆青黃色的雞蛋,也是被這個身份尊貴的中年人叫作嵐珠的物件兒。嵐珠、嵐珠,顧名思義,就是藏著一座山的山風的珠子,這般神妙的異物全天下可沒有幾顆。寶物自然神妙,可緊緊跟隨的,還有揮之不散的血光之災。曾有一個傳言,說是嵐珠現世,必然是天有不測風雲,凡是碰過嵐珠的人,都逃不出嵐珠顯現後的二三十年裏的天下大潮,所以那中年人才對那張浮塵,也就是十三口中的“老僵屍”的坐地起價報之以冷笑。當然,張法天自然不知道他遞給老人的這顆在他眼裏青黃色的雞蛋竟然是這等寶物,這嵐珠是他來金陵城的路上半路撿到的,進巷子的時候老人要他給過路錢,張法天摸遍渾身上下也沒有值錢的物件兒,最後隻好就把這顆珠子給了老人。


    且說張法天、十三、芍藥已經到了那座小巧的院子裏。小院裏鋪滿了零零亂亂的楓葉,隻是在零亂的楓葉堆中明顯地突顯出幾個腳印,這些腳印是朝著小院裏的那口枯井的。


    張法天心中已經有了幾分隱隱不好的預感,連忙跨步走向那口枯井。


    芍藥看到張法天走向枯井,心思本就玲瓏的她又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著喊道,“念哥哥,你去那裏做什麽。”


    十三心思淳樸,摸了摸腦袋,一時半會還沒有轉過腦筋來,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


    張法天已經走到了枯井邊上,探頭往枯井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穿著殘破灰衣的老婦。這口枯井並不深,也就兩個人來高,雖說現在是日暮時分,但張法天的目力極好,所以看清楚井中所有景象。水井底,老婦垂著頭朝下,腳朝著張法天,很顯然這老婦是在芍藥離開院子之後,攢著最後一絲本來要看少女那姣好的、她舍不得的麵容的力氣,卻是用來投井。老婦人投井前,正好是巷口中年人和那個“老僵屍”張浮塵談論的時候,她看向西邊,西邊是仍是一座矮矮的土牆,這土牆外就是外麵的世界了,土牆外幾千公裏以外的高空有一輪紅日緩緩落下。紅日落下,夜幕就要降下了。老婦歎了一口氣,緩緩說了一句天黑了,就掉進了井裏。


    這個時候,芍藥也走到了井裏。芍藥看到了井中的老婦人,她反倒是不哭了,她好像是故意做給張法天看的,她本來清涼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冷冽。


    “狼奶奶,死了?”芍藥說的話不帶著哭腔,反而是無情的冷漠。


    張法天麵對著眼前小姑娘突如其來的變化,心中也不起波瀾。他早已看出眼前的這個小姑娘不簡單,她先前裝出來的稚嫩、弱小不過是假扮給別人看的。先前幾次替小姑娘疏導體內氣機之時,也曾練過氣力的張法天看出這小姑娘的經脈是經過打磨的,而且打磨得相當之好,可以冠得上“天才”的名聲,在江湖上能有這樣的天賦,就有機會成為那一小撮人之一。不過根骨天賦隻不過是問鼎江湖的條件之一。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張法天心中歎了一句。


    張法天朝著芍藥點了點頭,芍藥一動不動,仍是沒有動作。下一瞬,芍藥突然轉身,身形急轉,瞬息之間已經踏出了十步。芍藥步子雖小,但是速度極快,她正是衝向十三,一記手刀打在還呆滯出神的十三身上。


    還呆滯在少女清冷的美裏的十三隻覺眼睛一晃,輕飄飄地倒了下去。他倒下之前,眼睛裏隻有那一衣白,不,是一衣紅。在第一眼看到芍藥的時候,十三就喜歡上了紅色。


    張法天並沒有阻擋。第一,他現在也沒有什麽力氣阻擋這個早已踏入武道的小姑娘,其二呢,張法天的目力極好,好也好在他可以看出出招之人的路數氣力。適才小姑娘那一記手刀,雖然看似氣勢威猛,但是實則傷不了人。


    “幫我把狼奶奶撈起來”,芍藥又是緩緩轉過身,看向張法天。


    張法天點了點頭,走進屋子。張法天剛踏入屋子,鼻子裏就湧入一股難聞的氣味。這股氣味倒是張法天再熟悉不過了。那個晚上,張法天聞過了太多的這樣的氣息,這是人快要死的氣息。無論這個人是病死的、戰死的、亦或是善終的,可人死前的那一股氣息都是一樣的。


    張法天眼睛掃視了一遍屋子,在桌子看到了一條拳頭粗的粗布麻繩。這粗布麻繩是老婦人留下的,張法天又歎了一口氣,拿著繩子走出了屋子。


    “把繩子一頭給我”,芍藥仍是麵無表情,吐出了幾個字,又閉上嘴,等著張法天行動。張法天把粗的那頭給了芍藥。小姑娘小手攥著粗布麻繩,走到了井邊,美眸一凝,稚嫩的手掌一放一收,她手中的粗繩就像出海直上九天的蛟龍射向那倒在井底的老婦人,繩子繞轉之下,結了一個圈,把老婦人綁得結結實實。


    小姑娘做完了這些,把稚嫩的手掌疊在了一起,背著放在背後,轉頭看向張法天,“幫我拉上來吧。”


    張法天仍然默不作聲,兩隻手握住麻繩,開始拉井中的老婦人。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張法天終於將老婦人拉了上來。


    老婦人身上的破爛灰衣已經被浸透了,她的手腕、腳腕全部露了出來。


    “狼奶奶”,少女又吐出了三個字,冷冷的,但是這讓人頓生寒意的寒冷裏卻有幾分顫抖。張法天看著老婦,老婦的手腕、腳腕上覆滿了灰色的皮毛,這是狼的毛。張法天緩緩開口道,“你在這裏待不久了,早走晚走都是走,需要幫忙嗎。”


    芍藥先是不出聲,而後點了點頭,說道,“嗯,幫我去撿一根木頭來,那邊就有很多木頭。”


    芍藥指了指院子旮旯角落的那棵石榴樹。石榴樹底下堆滿了長短不一的木柴,書上結滿了碩大的石榴果實。


    張法天撿來了一根不是最長、又不是最短的木柴,遞給了芍藥。


    芍藥接過木柴,將木柴一彈,而後旋掌一排,大概一尺八長的木柴燃了起來,一遍燃著,一遍衝向老婦人。


    院子裏,張法天和芍藥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眼前的火光越燒越大。雖然這個小院的火光越來越大,可無留巷好像死寂一般,三百步長的巷子裏沒有一戶人家去芍藥那座院子裏救火或者是看看情況,就連石冬也隻是在鐵匠鋪埋頭打鐵,兩雙眼睛隻是盯著手裏這塊他上個月新進的好胚子。他要把這塊好料子鑄成一把好劍,長劍還是短劍、輕劍還是重劍,他並沒有想好。巷子口,那個被中年人道破名字的老僵屍,張浮塵,睜著眼睛,兩隻手縮在衣服裏,全是雙拳緊握。


    張浮塵大概握了一會兒,又是緩緩鬆開手,而後閉上眼睛,用他隻能聽到的低聲喃喃說道,“天黑了。”


    小院裏升起青煙,青煙越升越高。金陵城的晴空向來都是極好的,所以這一縷縷青煙在金陵城的上空十分顯眼。可沒有人知道,這縷縷青煙是哪裏來的,當有人說這是從那個破爛巷子裏升起來的,有的人置若罔聞,有的人眼中閃過不屑,還有的人卻是噤若寒蟬,更有的人閉門不出。這閉門不出的人家裏就有那“望北王府”,這一日,望北王府的大門緊閉。


    等到月亮緩緩升起的時候,無留巷巷子口來了兩撥人。這第一撥人,三個人,都是穿著一身灰黑色的長袍,頭戴著銀質麵具。為首那人身高七尺,第二個身高六尺,第三個身高五尺。


    那為首的身高七尺的男人走到巷子口的木屋前,其實他跟屋子裏的老者隻隔了短短一尺。男人彎下腰,雙手抱拳作揖,用著一種恭敬的語氣,像是徒弟拜見師父的,說道,“師父,回來看你了。”


    那屋子裏的老人,也就是張浮塵,他並不出聲,仍是閉著雙眼。他一天要閉一個時辰的眼睛,到現在已經閉了三盞茶的時間了,還剩下一盞茶的時間。張浮塵並沒有因為眼前這三個人的到來而睜開眼睛,他還是幹坐在那裏,像個入定的老僧。那三人也不作聲,為首的中年人仍保持著躬身低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根歪脖子樹。


    一盞茶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張浮塵睜開了眼睛,緩緩地從他已經沒有幾顆牙齒的嘴裏飄出了這麽一句話,“你們來了。”


    先前那仍在躬身等待老者應和的七尺男人正要抬頭搭話,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連忙轉過身,看到巷子口八尺開外站著兩個人,這兩個人裝束穿著和他們差不多,都是灰色長袍,可他們的長袍卻是把他們的腦袋都遮住了,加上天色已晚,無留巷外本就燈火稀少,也分辨不出這袍子下藏的是怎麽樣的一張臉。這兩個人身高也是將近,他們開口出聲了,七尺男人悚然一驚。


    這兩個人是一同出聲的,可語速、語氣、語調卻是出奇的一致,就好像是一個人在說話那樣。一個男聲雄渾厚重、一個女聲柔糯婉轉。


    “那小姑娘呢”


    先來的三個男人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立在原地。可下一幕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們目瞪口呆。那從來不起身的老者,竟然站起了身,從小木屋裏邁步走出來了。


    張浮塵仍是一眼不發,隻是抬起了幹枯的手臂,指了指巷子裏麵,然後一步踏出,橫在那隻容許一人通過的過道之前。


    “老頭子,你一個人攔得住我們兩個人嗎?”


    在一旁仍是不明就裏的三個男人聽了這話,也多少明白,這來的至少不是老者的朋友。那為首之人說道,“閣下是什麽人,與家師有什麽過節,不如劃出道來,和我們兄弟三人比試比試。”


    “郭榆、郭槐、郭桑”,這一次出聲的隻有那二人中的女子,但也分不清楚是哪一個,“承龍門的三大供奉,承龍門從一個無名小宗變成雄踞一方的大門,少不了你們三人的暗中出力,可就你們那點道行和我們相比,還是差遠了。”


    “哼,你們兩個不能見人的鬼東西,對我師尊不敬,還辱罵我們三人”,那身高七尺的男子說道。他正是郭槐。


    郭桑正也要說什麽,隻聽就算天崩在前也不發一言的老者又是緩緩說了一句,“聒噪。”


    可就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這小巷子口的一畝三分地的空氣都驟然冷了幾分。


    郭榆、郭槐、郭桑,噤若寒蟬,退到了一邊。沒有人看到他們銀質麵具下的表情,他們知道當眼前的這個老人,也就是他們的師父,張浮塵說出“聒噪”兩個字的時候,今天要見血了。


    “讓不讓開?”,那二人又說道。


    老人一動不動,如同一顆紮根在地上的古樹。


    “一代大劍宗,竟然落到替別人看門的境地,真是可憐可笑”,那二人中的男人譏諷了一聲。他動了!他是站在左邊的那一個,他的速度太快了,隻留下絲絲殘影在原地。男人橫跨至老人麵前,雄渾的掌風鼓動整個巷口,卻也隻局限於這個小小的巷口。這人的道行到了這個境界,可以說是“不容小覷了”,傳聞站在江湖絕顛得以一覽山頂風景的那一小撮人,皆有“納力歸一”的手段,這“納力歸一”就是將磅礴的力量收發於方寸之間,這個黑袍男子雖然離那種境界有些距離,可這等手段也是神鬼莫測了。


    麵對雄渾的掌風,老人隻是將先前放回身後的手掌伸出,不過這一次他就伸出了一根食指,硬生生地碰上那一麵手掌。一瞬,老人的指尖有風雷激蕩,轉而化作長蛇飛出,破開雄渾的掌風撞在那男子的的掌心之上,隻見有一刹那的雷光閃過,將小巷口照的通明徹亮,而這些光卻不曾外泄,故而也隻是這一處透亮,並沒有驚動巷口的居民,又或者是遠處的街道。


    白光褪去,巷子口又恢複了先前的昏昏暗暗。張浮塵仍然佝僂著背站在原地,剛才伸出的那隻手掌已經收了回去,而那黑袍男子也退了十步,正好回到了另外一個黑袍女子身旁。


    “張浮塵,那老家夥死了,你還有什麽理由護著那個小崽子”,此次是黑袍女子開口。男子開不了口了,他並沒有死,但他至少十天半個月說不了話了。且說剛才老人雲淡風輕的一指,指尖風雷咆哮著破開黑袍男子的掌心,化作長龍沿著這男子的四肢百骸橫衝直撞,百轉千回,直逼男子心脈。張浮塵的道行高出男子一籌,若是這臨近心脈的一擊擊實了,這男子可就真的嗚呼哀哉了,但是這兩人的主上在男子心脈處藏了一道真氣,才化了這原本的必死劫數。


    “老夫修劍道七十餘載,劍道一途老夫已經走出了三十六步,可有人幫我窺到了一絲三十七步的門檻,老夫受那人恩惠,自然是要回報的了”,那老者平淡地說道,好像在敘述與他沒有關係的事情。可是在場的眾人聽的可是石破天驚,第三十七步?尋常大劍宗都是在三十三步和三十四步之間,如老者這般的第三十六步大劍宗整個天下都沒有幾個,其一,這般高人都十分低調從不宣揚,如果不是老者今日說出來,誰也不知道他已經走到了第三十六步,其二,在劍道上走出三十六步卻是比登天還難!


    那叫做郭榆的麵具男子的麵容在麵具下已經洋溢著狂喜之色,這老人可是他們的師尊啊,師尊竟然已經摸到了那踏出第三十七步的契機。劍道第三十七步,那可就是劍聖之境啊,如今的江湖大劍宗真的要找還是能找出一班人馬來的,可是劍聖,一個都沒有!


    “三十七步?”,那女子聽了倒是冷笑不信,“就憑你這個半截身子已經入了黃泥土的老頭子還想問鼎劍聖之境,老頭子,我勸你還是讓開,不然等到我家主人來了,你這把老骨頭倒是可以入土為安了。”


    女子還想說話,可是被一聲雄渾的聲音打斷。


    “這裏是金陵城,是大玄的地盤,你們狼山過分了。”


    一個身披身披金甲、相貌堂堂的將領走到巷子口出聲嗬斥,他身後並無一人。


    那將領向老人躬身,“前輩,王爺差我來替前輩解圍。”


    “不必了”,那老人又是緩緩吐出幾個字,神情冷漠,“他陳南可不像他的名字一樣,你替我告訴他,他要是安定地守在南方那也就罷了。天下雖然不過南北西東,但他陳南,隻不過取了一個南字,還有北西東三個字,哦,不,還有一個中字。五字不過占了其一,就這般夜郎自大,蚍蜉想撼樹,可他陳南連蚍蜉都算不上。”


    “哈哈”,那女子看到這一幕嘴角倒是掛上一抹玩味的笑容,陰陽怪氣地說,“崔磐,你家主人連蚍蜉都算不上,你這望北王府的一條狗,又算什麽呢。”


    那金甲將領,也就是崔磐,神色陰沉,說道,“哼,你不過是出身好,可是你就是出身好,也打不過我崔磐,你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這句話聽得女子堵得慌,她知道眼前這個金甲將領在外家功夫一道上已經走出了三十步,而她不過在內家功夫裏走出了二十七步。若是在空曠的平原上交戰,憑借著空曠的地形術數神通可以施展,她自然不懼這比她多跨了三步的金甲將領。要說這內家功夫,注重練氣凝機,再說這外家功夫,則是打磨皮肉,前者是氣機淬煉皮肉,後者是以筋骨帶動內息,這兩者各有各的好處,殊途同歸。


    “狼山的女娃娃,你的這個同伴,老夫也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張浮塵頓了頓,又說道,“就算他心脈之中沒有那道護體真氣,他也死不了。這道指尖風雷本來是老夫送給這男娃娃的機緣,既然你們山主防備老夫,那這機緣錯過了,那就沒了。”


    且說世間機緣,就如入了秋的無留巷盡頭的那棵楓樹上掉下來楓葉一樣多,可是路過的行人,哪裏知道哪片葉子才是真正的機緣所在呢?福禍全在一念之間,這機緣也是一樣,如果機緣可以說話的話,那想必就是這樣一句話,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這”,那黑袍女子一時間呆住了,而那不能說話的黑袍男子更是氣憤,他隻覺得胸中氣血翻滾,好像一口老血要噴了出來。雖說眼前老者的立場和他們不一樣,可是這送到眼前的機緣不要白不要,可卻是被他,不,是被他的那位山主親手葬送了,他也隻能自認倒黴。黑袍女子連忙握住黑袍男子的手腕,往男子經脈之中傳輸真氣,意在鎮氣安神。


    這個時候,又來了一撥人,不,不是一撥人,而是一個人。這一個人青衫琅琅,樣子頗為年輕,走上前去,好像沒有看到在場的其他人,隻是對負手而立張浮塵躬聲說道,“前輩,家師讓我來告訴前輩三個字。”


    “不必說了”,張浮塵又閉上了眼睛,照理說他今天閉上眼睛的時間已經有一個時辰了,可他還是閉上了,然後說出這四個字。


    他閉著眼睛,又吐出了四個字,“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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