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要去白雲山給合歡打平安醮,確實是想投些香火錢為合歡求婚後事事順遂。但卻又不是當著多鄭重莊嚴的事情來辦的,多少沾了些觀中消遣的意味。在打醮的前幾日,齊氏便派人去觀中知會了一聲兒,叫觀主那一日不接香客,上下灑掃幹淨,待她們過去。


    當日,陸夫人帶著家中兩位兒媳並合歡、陸青瑤,隨後又跟了許多丫鬟婆子,皆是乘車到白雲山下。車蓋烏壓壓地占了道兒,在山下停了一片。道觀是清素過的,來往不見閑人。山腰而下的階磯上不見瑣物,還能瞧見掃帚竹枝劃過的細細痕跡。


    陸夫人在車前搭起手來,齊氏眼色極活地扶將上去,輕捏住她指上累金絲甲套。琵琶袖在腕上蕩了一下,就被她撫順垂了下去。打頭與觀主禮見過,慢著步子往階磯上去。合歡和陸青瑤緊跟其後,掖著袖子慢步而上。


    白雲山不高,道清觀建在半山腰上,海拔不過才百米。徒步上去且耗費不了多少力氣,到了觀前也沒有人需大喘氣兒。陸夫人從齊氏手心裏兒抽回手來,領著大夥兒入三清殿。


    再不是莊重的,打醮的程子也得誠心走了,否則豈不擔了虛名來此山上隻是尋樂?因法事做了半日,好不枯燥。好歹是應付了過去,合歡這才鬆了口氣,回頭問墨七:“打了醮,也該回了?”


    墨七往她身側近了近,“太太早說下了,早半晌做請眾仙士做法事,下半晌但在觀裏逛逛。觀主也備好了戲目,吃了晌飯,還要唱戲呢。姑娘不愛聽戲,先敷衍兩段,自下來觀裏玩便是,奴才陪著您。”


    土生於長這麽些年,合歡確實也沒領悟出那戲台子上的咿呀唱腔有什麽趣致。看戲她不愛,但在這觀裏走走瞧瞧,但看些奇景,她倒是願意。細數這觀裏有幾個殿,殿中各置什麽尊象,也別有一般意思,比坐在樓上獨看戲台子不知好多少。因用了午膳,合歡在樓上陪陸夫人幾個看了兩折戲,就要自個兒下樓去玩。


    陸夫人捏過她的手,白生生地在指間揉了兩下,“觀裏今日沒有旁人,你可隨意逛逛,但萬不可獨自下山。後山上也別過去,生荒得很。就這觀裏,隨意哪一處,都使得。”


    合歡點頭應下,“女兒省得,不叫太太擔心。”


    陸青瑤素來是愛看戲熱鬧的,合歡自不拖拽她,單攜了墨七下樓。在觀中幾個殿裏逛了一番,又沿觀中牆垣打轉兒。那牆壁上卻有許多精細花紋,雕得細發畢見,再有些靈芝、仙鶴、八仙等彩畫,皆畫得細致好看。合歡喜歡,沿壁慢瞧,手指蹭過牆壁,撫下些細塵來,灰了指腹也不在意。


    墨七卻不知這有什麽好瞧,不過是雕石彩畫,哪裏沒有呢?她跟在合歡身後,有些乏味兒,帶著些困意便暗暗抬手打哈欠,心思不專。


    合歡但瞧她累了,便說:“你找一處陰涼地兒坐下歇會兒,我看過了自去找你。”


    “使不得。”墨七搖頭,“奴才必須跟著姑娘。”


    合歡拉了她的手,往一棵榆錢樹下去,按她在樹下白石壇上坐了,“你就在這裏等我,哪裏也別去。你跟著我,擾我興致,實在礙眼。”


    墨七抬頭瞧她,密葉鑽下零星光點,慌得眯眼,隻好抬手遮了一下,“那姑娘早些回來,奴才在這裏等著姑娘。”


    合歡自去沿牆往南,在東南一角上又看到許多文人騷客留下的詩句,多用彩石書寫而下,且留了名姓。牆壁但有斑駁脫落的,便瞧不清上頭的字跡。那些詩句或直白或婉約,大約都是心有抱負者留下的。卻也不怕叫旁人恥笑了去,因而叫合歡生笑。


    她細看一陣,但覺好的還重複上兩句,看得正在興致頭上,隻覺身後身影壓身,大不自在。不知身後何人,瞧那西斜光線打在斑駁留詩牆上的影子,定然不是墨七。蹙了兩下眉,合歡扭頭轉身就走,也不往後看去,隻當不知道。卻剛走兩步,叫那人跨步過來直堵了去路。


    深褐色綺四合如意米字紋袍角落進眼裏,是男子服飾。合歡抬起頭來,目光定在男子臉上,卻沒想到是靖王。他冷森著一張臉,背手在後,正微低頭瞧著自己。


    他怎麽進來了?今一日道清觀不是不接其他香客麽?合歡心裏生疑,眸子裏閃過驚異,卻也反應得快,忙收了視線頷首叉手行禮,“給靖王殿下請安,不知殿下到此,失禮了。”


    “免了吧。”靖王出聲,但動了一下鞋蒲,袍角曳曳,“那年我與你說過,可不嫁於我靖王府,但也不能與那忠王妃的小子成事。近日我聽說,你已經與他定下了婚事,六月初六就行婚禮了?”


    合歡心裏疑惑更深,但仍是規矩應是,“不是民女不聽王爺的話,隻是婚姻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個兒挑姻緣的。”


    靖王默聲,背手在後的手指輕緩相蹭,目光仍落在合歡身上。當初那個隻及他腰際的小丫頭,這會兒已經有他肩高,一身緙絲紫鸞鵲譜褙子包裹玲瓏身段,髻側綴著金累絲流蘇發簪,亭亭玉立,風姿綽約。她是個十足的美人兒,叫自己也難不多看幾眼。


    合歡隻覺頭頂目光灼灼,卻也並不敢抬起頭來與他再相視,不過低眉斂目又問:“王爺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若是沒有,民女該回去了。家裏人等著,回遲了恐遭訓斥。”


    靖王總也不發話,磨得合歡心裏直犯嘀咕。好容易鼓足了氣力,微抬頭瞧他一眼,眸光試探,說:“那王爺您慢逛,我先走了……?”尾聲低低,幾欲聽不見。


    她也不管靖王還站著,自繞過身子逃也似地走了。腳下步子端得穩,卻又耐不住急著要離了他視線,瞧在眼裏竟有些叫人生樂。


    靖王回首側目到她消失在一堵彩繪隔牆處,才轉回頭來。他一直沒有刻意惦記過這個小丫頭,卻在三五年的時光裏不時會想起羽商閣樂房裏的矮身嬌音,那是一段不同且難得在他生命中顯得有些趣味兒的經曆。後有行途數月相伴,那時他一直看忠王府那小子不順眼,整了他一路。但想起點點許許,也是蜻蜓點水一般,沒什麽了不得的情感。直到元宵花燈節再見,竟有些驚為天人之感。落在他手心裏的香軟,激蕩到他心頭漾開了點點水漪,這數月間時常會不自覺想起來。著人打聽一遭,說是已經許了忠王府世子,六月六便是成婚之日,心裏又浮起些不得意了,實在荒唐。


    更荒唐的是,今兒竟巴巴兒來道清觀與她相遇。說起來自己也不免要恥笑一番,怎可對那小丫頭動起這樣的心思?動心思這種事於他而言,比當初他禦駕前信口一說要娶個七歲小兒更為荒唐。


    想了一番,靖王抿氣,目光掃過牆上彩字,自闊步去了。


    合歡急著步子回到榆錢樹下,但見墨七正在樹下托腮打盹兒。她上去急手拍了幾下墨七的肩,嚇得墨七直跳起來,一身驚氣,“姑娘怎麽了?”


    “看膩了,回去樓上吧。時候也不早了,她們看不上幾出戲就該回去了。”合歡直了直身子,抬手撫了一下自己的鬢角。剛才走太急,碎發又吹將了下來。


    墨七也不貪睡,自跟合歡回去樓上。庭中戲台正唱一出《打金枝》,吵吵鬧鬧幾番人,好不熱鬧。


    合歡落目在戲台上,眼珠子跟著戲子頭上的青花白珠生晃,心裏揣度的卻是靖王。依靖王的身份,能進道清觀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開場又是說不該嫁衛珩的話,實在蹊蹺。難道就是因著他覺得衛珩不甚依靠得住,才閑操這份兒心?靖王是能有這份閑心的人?


    合歡一直想得出神,等戲曲落了幕也不知。還是墨七叫了她,才醒過神來。道是陸夫人乏了,這會兒就回家去。旁人自也不多留,跟著一道兒下山。按來時的車馬分配,上車一路回城返家去了。


    合歡心裏揣著事兒,叫陸青瑤看出了端倪,不過問她:“又什麽事叫你失魂了?”


    合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到底沒說在道清觀遇上了靖王的事情,隻說:“能有什麽事?就是下去逛了半日,乏得很,累了。再過幾日就是要成親的,心裏也沒個底兒,慌措措的。”


    “是這樣的。”陸青瑤也信了,“原誰都是涉世不深的女兒家,不知嫁了人以後是什麽光景,又怎麽能不心慌?但也就心慌這幾日,真等坐上了花轎,入了夫家的門,也就坦然了。左右也沒什麽事,不過就是精心伺候公婆一家。你瞧咱們大嫂子四嫂子,就安心吧。”


    “嗯。”合歡點頭,“出門子那一日你得陪著我,看著我上花轎才好。娘親要是經不住哭的,多幫我勸著些,別叫她傷了神。”


    陸青瑤應下來,伸手按上合歡的手背。相處這麽多年,提防過算計過親密過,這會兒最多的是不舍。等合歡嫁了,又輪著她,國公府可就與她們沒什麽相關了。養女兒的都得到這一朝,叫人歡喜叫人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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