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大如銀盤,從東方慢慢吊升起來,正月初春時節還沿邊兒醞著清冷的輝意。天空碧晴無雲,幽藍深邃地摻進夜色。合歡和陸青瑤去正院陪陸夫人一同用了乳糖圓子和遊塠,才被放了閑兒。


    兩人回去羽商閣,找出些素淡的衣衫出來換上,免得珠重衣繁不便行走。卻是將將打理好,就有齊氏和陸葏兩月前新娶的四嫂子童氏過來相問:“兩位妹妹好了麽?”


    合歡原想隻和陸青瑤兩人出去,但怎奈陸夫人不答應,非得要哥嫂相伴才肯。無法,兩人隻得與大哥陸莯、四哥陸葏並齊氏、童氏一道兒出去。四人相伴去到垂花門,陸莯和陸葏已經備好了馬車等在了門上。合歡與陸青瑤同乘,四位哥嫂分家各自乘車,往外頭去。


    上車落座,合歡靠到身後引枕上,耷目養了會兒神,聽著車軲轆碾著噔噔一路向北。早些年被拐子拐出去大半年,對市井風貌了解了個徹底,這會兒大是沒有小時候那種窺探欲了。陸青瑤還不一會兒打了車圍子往外瞧,她不過睜眼閉目的當口兒瞥上一眼。


    今一日乃正月十五元宵節,街巷上最是熱鬧的。上頭也下了指令,開放城門,解除宵禁,允許鄉城民居者自由進出,徹夜觀賞花燈。因來京城觀燈者實在多,街頭巷尾俱是攢動人頭,在花燈下說笑玩樂出一派生氣。


    陸莯和陸葏帶著她們到了北巷裏茶館才停,下車後仆人前後簇擁,一行人往茶樓裏去。在樓上定下間閣子來,點泡上茶水,自是安閑吃茶。閣子臨街,往窗邊兒一搭,街上熱鬧喜慶之景便就盡收眼底了。路上多有行人,來往玩鬧的孩童也多,各家手裏都拎著個花燈。有錢的拎的花燈不免金貴些,琉璃燈此類,餘下諸多還是拎的紗燈、紙燈,雖不及塔燈等金碧輝煌的,到底拿著輕便。


    一家子一處吃了陣茶,合歡與陸青瑤臨窗而站,陸青瑤指了下頭一個小孩道:“你瞧那孩童頭上戴的鬧蛾兒,像花蝴蝶,真好看。”


    “待會咱們下去也買個戴著。”合歡盯著下頭瞧,“我還要盞琉璃燈。”


    這邊兒兩人還沒細商好,那邊兒齊氏忽過來說:“這些都是小玩意兒,等會子啊,帶你們去看龍燈和鼇山燈,那才是最氣派的。”說著她便就滔滔不絕起來,“那龍燈是用稻草和鐵絲兒困紮的,上頭插著幾萬盞各色花燈,長達一百多丈呢。你們想想,那是何等好看?據說鼇山燈做起來最是複雜,需要幾十個工匠通力合作。先用巨木、竹子和鐵絲兒紮出骨架子,外麵再用青幕遮蓋,紮成蓬萊仙山的樣子。再者,用彩綢紮出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坐像,安在兩側山頭上。中間最高的那個山頭就稀奇了,裏頭定然藏著什麽東西。這山上又是掛紗燈、琉璃燈,又是掛了許多走馬燈,打著轉兒呢。花燈盡數亮起來,你們猜怎麽著,山頂瀑布飛濺,山腰還有那飄飄的仙人來,好不稀奇。我還是小時候看過幾回,後來也沒大出來看了。”


    像陸莯、陸葏這樣常在外頭見世麵的自然不稀奇這個,隻是坐著吃茶,閑說些朝上之事。合歡和陸青瑤卻對齊氏的話極為感興趣,眸子燦燦地聽她說完,又問了許多,說:“今晚大嫂子帶咱們都看了,也不枉白出來這一遭。”


    齊氏笑笑,“我一個婦道人家,慣常深宅裏活動,能領什麽路?待會兒央求你們大哥哥和四哥哥帶著,沒有找不到的地兒。指望我啊,不定把你們帶哪處河溝裏了。”


    合歡又去央求陸莯,這個大哥哥最是聽她話的,幾乎是有求必應,兩句磨過就應下了。合歡高興,若是出來一遭隻在這茶樓上吃茶,與在家裏又有什麽差別?既出來了,自然要好好玩玩。陸莯心中卻有疙瘩,拉了合歡說:“旁的都依你,卻有一宗,萬萬不能隨意離了視線。上一回吃足了苦頭,這一回該長記性了。”


    合歡道是,“這回一定聽話,不叫哥哥嫂嫂們擔心。”


    說將著話,一行人下了樓去,往那街道上看花燈。合歡和陸青瑤各買了盞琉璃燈和塔燈,拎在手裏歡喜,頭上還戴了蜻蜓、蝴蝶花式的鬧蛾兒。墨七、金盞幾個緊跟在後頭,眼簾子不敢稍合半下,看緊了人才是最要緊的。


    這樣兒一路混吃混玩,去到齊氏所說的龍燈和鼇山燈處,瞧了果像她說的那般氣派。隻是看燈的人頗多,不免要往裏頭擠。合歡把自己和陸青瑤頭上的鬧蛾兒都摘去墨七和金盞手裏,然後緊抓著她的手往裏頭去,後頭哥嫂丫鬟跟著,不敢落下半步。


    終於擠到了前頭,合歡歡喜回頭問陸青瑤,“怎麽樣?”


    陸青瑤目光掃過眼前五彩光線,笑答一句:“甚是漂亮,得費不少功夫。”


    “要不呢,燈節足有七天。要是堪堪隻有這一晚,這耗費大工程紮起來的東西立就拆了,豈不浪費?得叫人看足了,才算不白費。”


    兩人站在花燈前,密密的光彩灑在兩人臉上,照得透紅瑩白。看了一陣盡了興致,合歡拉著陸青瑤的手又往出擠。卻是剛要轉身,退腳踩了一人,腳下一個踉蹌就要摔倒。陸青瑤伸手來扶,到底晚了半步,手搭在半空裏,但見合歡已經落在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懷裏。他一手托著合歡的腰,低眉看她,聲音鏗鏘,“姑娘,沒事兒吧?”


    “靖……”半音出聲兒,合歡忙自顧噎了喉間聲音,抓了他的胳膊站起身來。這人她自然識得,是與她從江南回京路上相伴過數月的靖王。站起來慌忙言謝,自不提他身份的事兒。


    陸青瑤不識靖王,隻移步過來問合歡怎麽樣。合歡說沒事,拉了她轉身便急急去了。獨留靖王還在原地,低眉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心兒,剛才那托腰的綿軟觸感還在。


    他蜷指低語:“都長這麽大了……”


    再轉頭去看,那水玉般的人早弭消在了人堆裏。


    時至半夜,銀月當空滿邊兒一輪。合歡與陸青瑤今晚十分盡興,回去馬車上還不時打了圍子回頭瞧那在身後漸變疏落的燈光,像一場璀璨華夢。這是她們十幾年來頭一次元宵節看燈,想來也是最後一次。女大不留,嫁了人就再難一處玩了。


    繁華嚐盡之後,總生感慨。合歡歎了幾口氣,靠搭著車上的青花引枕,偏頭看陸青瑤:“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若是嫁了,你舍得麽?”


    陸青瑤笑,“說舍不得便不嫁了麽?”


    合歡吊眼望車頂,掰扯著自己的手指頭,“六月初六,那時候很熱了。”


    除了熱,還有密集蟬鳴,晚間荷花池榭下有蛙鳴。魚蟲鳥叫,都是那個時節該有的。熱氣下烘出的汗珠子,粘著鬢發貼鬢角,涔涔地往衣襟下滲延。


    定下了點兒,忙碌也就有了。餘下的五個月,合歡幫著陸夫人置辦自己的嫁妝。從田畝房產、金銀首飾、衣衫布履、書籍擺飾……樣樣過眼。


    陸青瑤從旁幫辦,垂目掃著嫁妝單子說:“我那時候的嫁妝,沒你這麽精細齊全。到底嫡庶有別,規製都定死了,不能逾越半步。”


    合歡搖手裏的花鳥綾絹扇,曳得鬢角碎發振振動,“現在你不忌諱姨娘養的了?”


    陸青瑤擱下嫁妝單子,挑起竹絲扇來搖了生風,“都是命,忌諱什麽?不叫人說,不叫人提,就不是了?”


    “難為你能這麽坦然。”


    陸青瑤仍是搖扇,“認了心裏也就舒服了,不坦然又能如何?”說著又摸起那嫁妝單子,“上頭的東西都差不多齊全了吧?聽說太太過兩日要帶你去白雲山道清觀打平安醮,想來惦記婚後你不在她身邊兒,不能時時照顧,遂交由神佛看顧呢。”


    “神佛又哪有那閑工夫。”合歡道:“不過太太心裏不踏實,要走這一遭,陪著便是了,橫豎不是壞事。要是真有神佛的,保我一保我也感念。若是沒有,自然就是遣財消災。”


    陸青瑤眸子閃閃,忽死盯著合歡,“我有一話,不知能問不能問。”


    “隻有我們兩個,又有什麽不能問的?你問便是了。”合歡往她那側歪了歪身子,看她神叨。


    陸青瑤斂了一下目,“表哥和靖王比起來,按你自個兒心意,更願意嫁哪一個?自從那年你被靖王救了回來,常聽你說表哥的種種不是,倒沒見你再說過靖王有什麽不好。”


    “這有什麽比頭?”合歡擱下扇子,“衛珩再不好,我也更願嫁她,門當戶對的道理你不懂?靖王那閻王,我見他就緊著腿兒要打顫!”


    陸青瑤噗笑出來,“原來七妹妹也有怕的人。”


    合歡拿眼乜她,挑起扇子猛搖了兩下,不提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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