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把那件大擺披風撮成團,與屋中其他翻出的廢舊物件兒擱一處,到傍晚搬置的時候,自往自個兒那處收了。閑來無事往家裏送去,撕了做鞋麵兒,或裁了做些肚兜等其他小物件兒,都是頂好的東西。窮人家置不起這些上好的緞錦絹絲,得了些自然寶貝。


    一直收拾到晚霞消盡,空中泛起深藍,蒙上些許冥冥夜色,東西才全數歸置妥當,在羽商閣落下來。墨七回來稟說“好了”,合歡倒也不急過去,悠哉在正院裏呆著,晚膳仍同陸夫人一同在上房相用。眼見著就要自個兒出去住了,陸夫人心間惦念,少不得要與她說許多話,耳提麵命一番。


    合歡挽袖,往陸夫人碗裏夾了筷白玉蹄花,“娘,我已經長大了,您大不用擔心。凡事我自個兒這裏有著分寸呢,不能叫別人欺負了,自然也不平白去欺負別人。能是相安無事的,就不起那紛爭。以前我是氣性大的,這會兒也從容了。三姐姐呆傻了,二姐姐最是沉穩賢淑的,應是處得來。”


    合歡說起這話來,陸夫人心中倒真踏實下幾分。自從她於外頭吃了大半年的苦頭,這番回來總與之前有些不同,到底是沉穩長大了。咬下一口白玉蹄花,口齒生香,陸夫人再笑笑,咽了說:“歡兒不比從前,想來娘親是白吊著心。但凡受些什麽委屈,或著自個兒拿捏不準的,娘給你撐著腰呢。”


    “得一娘親如此耳,夫複何求?”合歡又給陸夫人夾了塊金絲山楂糕,兩人相顧一笑,盡嚐桌上美食。再說的話,都是遇事該如何,且是自閑不慌。總歸是在自己家裏,誰也不能給了合歡委屈受去。一頓飯直吃到夜色沉沉,天空顯出稀疏星辰。


    晚間合歡與墨七往羽商閣去,徒過夾道,但見兩側挑了數盞燈,再不是以前隻有兩頭掛著燈籠。腳下石板瞧得見窄縫,壁上斑駁也少見,想來是修葺過。


    合歡摸手進琵琶袖,試了試掖在袖中的樂房鑰匙。不單是那間樂房,這羽商閣她也是許久不來。記憶中的羽商閣荒闊,院中三株紅梅,梅樹下擺一組石桌石凳,其他廊廡簷瓦並無什麽特別。再說其他,便是樂房推窗,那扇毛玻璃屏風後的修長身影。


    陸青瑤在廊廡下等了她小半日才將她等來,迎步到院門上,拉了她往裏頭去,“房間是大嫂子安置的,上房大三間都叫你住著,我住上房後麵接的三間抱廈裏,與你相近。二姐姐和三姐姐住的還在裏頭,過了月洞門,往北過一假山叢,各自一間屋。”


    合歡並不往房裏去看擺置,直往樂房那邊兒去,“老太太知道,倒沒什麽說法?怎麽不爭個上房給二姐姐和三姐姐住著?這倒是稀奇了。”


    “這有什麽稀奇?”陸青瑤跟著她上階磯,看她從袖中掏出一所明黃銅鑰來,“大嫂子最是會哄人的,還有哄不住老太太的?陸青瑾也幫她說話,自然能應下來。她不爭這個,倒是想要妹妹手裏的這個。”說著指了指合歡正在開鎖的鑰匙。


    合歡開了鎖,轉手給墨七,推了房門進屋,“憑她要什麽,我想給才成呢。上房三間給她們住著我也舍得,隻這鑰匙定然不會給她們。這裏頭的東西,除了三叔,就與我相熟,沒有把給她們的道理。再磕碰壞了,三叔瞧不見,我心裏也疼。”


    陸青瑤跟在合歡身後,提裙跨了門檻。這羽商閣的樂房慣常家中無人能來,她長這麽大,也是頭一次進這裏頭。但見雕花素桌,案頭小幾,牆上掛的,各處擺的,都是精巧的絲竹玩意兒。便是那幾扇玻璃屏風,旁處也難見得。家裏木雕緙絲絹紗的倒多,隻沒有玻璃的。


    “難怪三叔等閑不叫人進來,妹妹也舍不得這房間的鑰匙。”陸青瑤去玻璃屏風前,近手碰了碰毛玻璃上的仕女印畫,曳曳裙擺下粉花落了一地。透過玻璃,能看到對側太師椅的隱約樣式,案幾上的白瓷茶盞也蹙成一團。


    “這裏這麽多好東西,你偏對那個感興趣。”合歡往窗下坐了,抬頭看向陸青瑤。目光掃過屏風,忽想起一件事來。原她最後一次來羽商閣,把自己繡的那荷包掛在了翹角上,現今卻不見那荷包。


    她立身起來,過到屏風這側,各處瞧了一遍,也不得見。陸青瑤見她是尋東西的模樣,不過相問一句:“可是丟了什麽東西?”


    合歡回頭看她,“也沒什麽,想來是汙了三叔視聽,叫他拿走扔了罷。”


    陸青瑤略有些好奇,“那是什麽東西?”


    合歡不理她,自還是回身往窗下坐去,“說了沒什麽,自然是不告訴你,你又多問,徒費口舌。你瞧瞧這房裏的東西,你會哪一個,拿了試上一番,也不算白來。下一回我再來開這門,不知要到什麽時候,全數得看我心情。”


    陸青瑤聽言,念著不白來這話,自然在各樂器間挑了一番。最後在古琴前坐了,掀了遮布,“我能彈一彈這個?”


    “你彈吧,我聽一曲,罷了回去梳洗睡覺。折騰了一天,累得身子發軟。”


    陸青瑤想起院裏綠葉密密的紅梅,俯身按弦彈了曲《梅花三弄》。琴聲錚錚,與她平日裏彈的那些琴果然不一樣。


    合歡歪在窗下,目光落在玻璃屏風仕女手中的團扇上。伴著琴聲,她欲想起些什麽,其實也不大能想得起來。說起來,越是叫人心生怦然的東西越是縹緲,抓了不緊,鬆了漸漸就遠了,記不起樣子,但隻留下些寥寥感觸。


    琴聲飄出窗子,窗外滿地鋪著淺淺月光。月洞門下立一清素身影,立身片刻往樂房這邊兒來。剛到房前廊廡下,樂聲止息,再要進去,裏頭的人已經提裙出來了。


    合歡抬頭見陸青瑾,微微一笑,“吵著二姐姐了?”


    “不是。”陸青瑾目光往門內瞥了一眼,但一下,合歡身後的墨七已經合上了門,落了鎖。銅鎖脫手,撞在門框上“噔”的一聲悶響,她說:“實在好聽,遂來看看。卻沒趕上,也是沒福氣了。”


    合歡抬手遮麵打了個哈欠,“姐姐不必遺憾,下次咱們進去的時候一定叫你。今晚實在累了,才叫六姐姐彈了一曲鬆神兒,這會兒必是要梳洗睡下的了。再晚些,明兒起了兩眼窩黑,醜得緊,不好見人。”


    陸青瑾笑笑,“是這個話,早前幾日,我與三妹妹搬家,也累得夠嗆。雖沒上手做什麽,到底還得盯著不是?三妹妹又是不能管事的,都我一人張羅,到晚上睡覺又抽了一回筋。妹妹早些睡下吧,明兒我尋妹妹來一處玩。”


    合歡和陸青瑤目送了陸青瑾,自回去自個兒屋裏梳洗。拆環解衣,臥到床上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伯牙毀琴的事兒合歡不幹,但也真個提不起那勁兒往樂房裏去擺弄樂器。彈上幾曲,徒灌自己耳朵,說起來也沒什麽趣致,因並不大往樂房裏去。她又念著那些都是她三叔的寶貝,不能叫旁人隨意擺弄,自然不交出鑰匙來。陸瑞生留給了她,她就是要對那一屋子的家夥事負責的。


    陸青瑾很有想進去看看的意思,卻都繞在話邊兒上,並不直說。合歡自當不明其意,含含糊糊地不知繁衍了多少回。她也好氣性兒,不往太夫人那處告狀去,但跟齊氏講,望她能從中調和。哪知合歡也不買齊氏的賬,這事一擱下,陸青瑾與合歡陸青瑤兩個又不大親近了。


    不親近也有說辭,麵兒上的話總能說得圓滿。不過是過了夏日裏,又要幫二夫人收拾府邸,沒那時間常往合歡這處來。合歡是無所謂的,也疲於沒事要應付她這麽個端莊的人。她與陸青瑤一處混玩,沒事說講她前世的事,或著後背說些人的壞話,都比與她在一處鬆快。


    合歡一心還想著,等二房的宅子收拾了出來,太夫人和陸青瑾、陸青琪姐妹兩個會不會也搬過去?搬走了才好,落下清靜。


    陸青瑤卻說:“也是我暗下裏聽話音兒聽來的,太夫人大不願意在咱們家裏住著,要跟二叔和二嬸住。但陸青瑾和陸青琪,應不會搬過去。說是咱們姐妹一處好相與,不該拆開了分散情誼。倒是誰能說出這樣兒的話,卻不知了。”


    這為什麽不搬呢?姐妹一處的話顯然是假的,麵兒上好看的說辭罷了。要說隻為那一屋子的絲竹也不能,合歡和陸青瑤都沒想出這個因果來。隻等一日,齊氏過來,坐下與合歡說話,一麵浮著盞中茶沫,一麵笑意深深說:“等過兩日你那忠王府的表哥到府上來玩,也就看出來了。”


    合歡和陸青瑤恍然——原是因著忠王府那個世子表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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