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瞧陸青瑤現今這幅模樣,心裏多少有些愧疚。原先她還是有些傲橫氣的,這會子是半點沒有了,倒是生出不少受氣相。合歡捏她的手,“當初也是我自個兒闖下的禍,倒要你們隨我一起受過。姐姐別氣餒,你既還惦念著我,我就拿你當姐妹。等明兒我和太太說說,還叫你搬進正院裏住著,與我一塊兒住抱廈裏,好有照應。我還想著,把墨七和四兒也尋回來,也就齊全了。”


    陸青瑤反手捏她的手背,“妹妹有這份心足夠了,旁的也不敢多奢求。這些日子瞧明白了,許多事是爭不來的。不如放寬了心,隨遇而安罷了。”


    合歡大體能感受這份心思,經曆過許多事之後的淡泊,大體有這麽個意思。她與陸青瑤不過就說了一炷香時間的話,金盞撩起幔子來回話,“大爺和大奶奶來了。”


    陸青瑤愣了一下,收回與合歡交握的手來。家裏的哥哥都是年歲大了她們許多,在外頭都有各自的事情,到晚間回了家也沒有時常聚到一處說話玩鬧的,不過是尋常兄妹情誼。除了陸五爺住在這西南院子裏,其他的哥哥們等閑不往這處來。先時還小的時候,陸青瑤都是自個兒尋到各位哥哥的院裏去,再大些也不大去了。這會兒天色大亮不久,大哥哥和大嫂子會特特過來,自然不是為了她。


    合歡和陸青瑤起身迎出外間去,見了兩人便行禮。合歡多瞧了一眼,陸莯旁側的女子自然就是襄候府三姑娘齊氏,大約十六上下的模樣,生得玲瓏秀氣,一身簇新的明黃彩衫,腰間掛著青色玉鎖宮絛。她未讓合歡行全禮,就一把扶了,說:“是七妹妹罷?快叫你大哥哥好好瞧瞧,他可沒有一天不惦念你的。”


    合歡往陸莯臉上看,目光停在下眼瞼,不望他的眸子,“對不起,大哥哥。”


    陸莯伸手撫上她的臉,拇指下不住撩|蹭,千言萬語噎喉一般的表情。長長舒了口氣,他才說:“真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再多的話,卻不知怎麽說出來。男兒家,到底沒有女兒家的百變性情,濃情的話多少都盛在眸子裏。


    合歡終於與他對視,在他眼睛裏看到欣慰歡喜,還有嘴角微微澀苦的清潤笑容。氣氛濃到極點,他忽放開合歡的臉,鬆快笑起來,“回來了,大哥哥才好補償你。往後需著大哥哥的地方,不必客氣,但找我便是。當牛做馬,都是該的。”


    “你當牛做馬又能做什麽?”齊氏出聲笑言,拉了合歡到自己身邊兒,“大爺有事快忙去吧,七妹妹交給我就是了。咱們女兒家的一處說話,你在這裏沒得阻了氣氛,許多話倒不好開口。從前我就總聽人閑說七妹妹的種種,今番能得見,少不得要好好與她親近一番。”


    陸莯好容易盼回了被自己弄丟的妹妹,自然也想多說些話。但這場子實在不合適,倒顯得他粘膩,遂跟合歡說,“晚上我回來,妹妹到你嫂子院裏用膳,咱們一處說話。”


    合歡應了聲,他撫了兩下她的頭,便回身去了。


    合歡與這齊氏是頭一次見麵,她卻一點兒不生分,待她真如親妹妹一般,倒像有許多年的交情。她也不留在陸青瑤的房裏,拉了合歡出去,且沒與陸青瑤言說一句話,一手牽著合歡不放,一麵說:“昨兒晚上府上的奴才去給信兒,說是七妹妹回來了,你大哥哥便坐立不住要連夜回家來。還是我壓了他一陣,才睡了幾個時辰。那個時候,七妹妹定是早睡下了,回來豈不是擾了你休息?因今兒天沒亮,我和你大哥哥仍是趁夜趕了回來。將將到家,聽說你在西南院子裏,就直接過來了。這會兒見到了妹妹,隻覺分外親近,倒像是認識了許多年的舊人。妹妹在我麵前大不必拘著,都是一家人,我拿妹妹也當是心尖兒上的寶貝。”


    合歡辨不出齊氏話裏的真假來,但也知道這其中緣故。齊氏是個玲瓏的人,自是會討人歡心的,要不何至於連原不相好她的陸夫人都哄得高興?這家裏雖太夫人輩分最高,但實際握權的是陸夫人,齊氏便沒有不把這婆婆伺候好的道理。因對她這位小姑子,也自是當祖宗一樣兒供著。若是真和善的,對陸青瑤怎是那般視而不見?


    但合歡聽她說話十分受用,便沒什麽挑剔,你來我往罷了。隻手被她捏得生汗發膩,抽了出來,拿帕子擦了兩下。到了正院前,掖了帕子與她一同往院裏去。


    剛要入了門檻,身後傳來一聲翠音“七妹妹”。合歡回頭,在冒枝絨花下瞧見陸青瑾,端步大方地正走過來,“我來看看妹妹,一處說會兒話。”


    合歡心裏生疑,念叨才是一早在太夫人院裏見過的,哪裏需得她特特再過來。還沒思出個因果,小五從院裏迎了出來,與她和齊氏、陸青瑾行禮,說:“四爺在抱廈裏等著姑娘,已經有些時候了。”


    怪道會過來,原是聽說了她四哥哥在這裏呢。


    合歡領著陸青瑾回抱廈,齊氏自找陸夫人伺候去,並不跟兩人往抱廈去。叔嫂需避嫌,與哥哥妹妹的又是兩樣兒人,自然得注意些。


    合歡與陸青瑾走過刻花紅木落地罩,伸手打了一下幔子,透過密密珠簾隔斷後正見得在歪著打盹兒的陸葏。他身上隻著素色直,蹬一雙金色絲絛皂靴,貴氣打那珠簾縫子裏溢出來,吸人珠目子。


    合歡打了珠簾子過去,踩上腳榻抽了袖中水絲帕子在他麵前撩了數個來回,他才將將睜眼醒來。眼縫閉合間瞧見合歡,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好大的架子,叫你四哥等了這麽些時候。”說著直起身來,拉了合歡到麵前,“叫我好好瞧瞧,缺胳膊少腿兒沒?鬧得一家大半年的不安生,太太隻差把大哥拆了煮湯羹了。”


    他說話從來都是這樣兒的,合歡不理他,往對麵炕上坐去,讓陸青瑾坐在下頭椅子上。兄妹倆平日裏雖不多見,但一處說話的時候還是有的,不過不能像姐妹之間那樣兒罷了。她常往哥哥們的院落裏鑽不像個樣兒,哥哥們常呆她這小小抱廈,更不像個樣兒。


    合歡不與他客氣,“四哥哥忒金貴,等一會子也有怨言。我昨兒個便回來了,你怎麽不來看我?這會兒見了,也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哪裏是久別重逢的兄妹,連路人也不如。”


    陸葏抬手打了個哈欠,未及出聲,就聽椅子上的陸青瑾說:“妹妹不能怨怪四哥哥,因昨兒他參加殿試去了。為著這場殿試,也是許多日子不得閑兒,哪有一刻不是撲在書上的。昨兒個回來,妹妹也睡下了,自然瞧不得妹妹來。”


    陸葏擱下手不過掃了她一眼,自顧提起銅吊子倒茶吃,“時時刻刻撲在書上才能入保和殿參加殿試算什麽本事,我陸葏大不需要。不過昨兒確實是回來晚了,過來的時候七妹妹你已經睡下了。我說要抖了你起來,好歹我親駕過來,不能叫我白跑,見上一見還是要的,是太太將我攆了出去。”


    陸青瑾臉上一陣赧紅,掖了手在小腹上搓動,不再出聲兒。她為陸葏說話,卻不被領情地駁了幾句,到底麵子上掛不住。她這四哥哥永遠這樣兒,女兒家麵子也不願多費心顧及半分,也從來不知道別人的難處,多當別人是蠢貨。


    合歡不管陸青瑾的尷尬,推了茶杯子到陸葏麵前兒,“虧得太太將四哥哥攆了,否則昨晚定不能睡個好覺。我當家裏的人都惦記我,哪知還有四哥哥這樣兒沒心肺的。聽了你說話,飯也不必吃了,氣飽了。”


    “這樣豈不好?省食糧。”陸葏往她茶杯裏倒水,擱下茶吊子,“能叫我斟茶倒水的,家裏你是第一人爾。再說什麽我不惦記你的話,就是大冤枉了。”


    難得聽到陸四爺口出奉承話,合歡受用得很,蜜著表情吃了口茶。卻剛是覺得他也還不錯,他就起了身,“瞧也瞧過了,沒缺胳膊少腿兒,樣樣兒好,我這就回去繼續睡覺去了。這不來瞧啊,少不得叫人說嘴。回頭有什麽事,你往我院裏去,我來這裏總不自在。”


    合歡汗顏,跟著站起來,“四哥哥最是傲骨金身的,等閑不與人結交親近,我才不去呢。去了沒得招你擠兌,話裏話外沒好聽的,去了做什麽?”


    陸葏笑了一下,伸手捏她的臉,“有些人讓我擠兌我還懶得理會呢,叫我擠兌多了,多是會變聰明的。”


    合歡給他吊了個白眼兒,送他出門。陸青瑾一直跟在後頭,沒說什麽話,也不知能說什麽話。遠遠瞧著陸葏的身影子,心裏總生出些希冀來。陸葏若不是堂兄,那才是最好的。然於今時,也隻能這麽遠遠看著。


    送走了陸葏,家裏餘下的三位哥哥也來看她。不過站著說上幾句話便罷了,自是一道兒上學去。後又有陸平生下了早朝回來,到抱廈百般囑咐,都是操心的話。合歡一一記在心裏,道是這一次禍闖大了,往後得需沉穩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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