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簽上的白蠟燒了一半,合歡迎光照著玉簪又看了兩眼。光線一打,水色碧玉沁出紅影來,壓在指間紋路上。靖王既認得出她,那必然是見過的。她長這麽大,總共沒出過國公府幾回。能想起來的,也就是老太妃壽辰那次。她側目看向靖王,白玉扳指扣在他腦門上,忽多出了點溫意。


    “是忠王府太妃壽辰那次,在凸碧亭屏風後……”合歡掖手收起玉簪,說得猶豫。


    靖王擱下手來,搭在幾案上,“原來你記得?”


    “不記得。”合歡搖頭,“不過細細想來也唯有那一次,其他再無可能的。我常年被鎖深宅,並未出過幾次門,又怎麽能得見王爺。想來也就是太妃壽辰上生了瓜葛,叫王爺一時記住了長相。實屬人生之大幸,今兒才能得王爺相救。”


    靖王手指扣了下桌麵,扳指碰上楊木“噔”的一聲悶響,“接到皇上賜婚的時候,沒覺得是大不幸麽?”


    眸子掃過來,與合歡對視,深邃無波的兩團冥黑。她收了目光,摳指而想,她找齊肅為自己說過話,雖不知齊肅是不是把自己說的話原樣兒拓給了靖王聽,但其中委屈不願相嫁之意,豈是變換了說辭就能真掩去的?她嗯聲不語,忽聽得客房悶響,振碎了兩人間對質的尷尬。


    客棧後廚做了不少的菜食,皆是按靖王的要求燒的北方菜。合歡聞到菜味的一瞬肚子便癟成了凹城,她撫將一下,生忍著等菜擺到桌上。盯得口齒生津,吞咽了兩口巴巴兒往靖王瞧。隻等靖王揚了下巴,示意她可隨意食用,方才迫不及待下了太師椅到桌邊兒。


    她太餓了,且不是這兩日被攆出來後沒怎麽吃過飯而餓,而是生生被折磨了半年的饑餓。飯菜再是可口的,哪裏還能把從前習的上流規矩一一遵著,不過挑起銀筷就狼吞虎咽起來。便是靖王在身後,也一時往腦後拋了,眼裏隻剩下雞鴨肘子,餃子魚肉。一通吃得極飽,回頭正見靖王坐在太師椅上瞧著自己。側後有燭光,籠得他臉色沒那麽冷硬,柔柔地散著金光。


    獲了人家的救,吃了人家的東西,少不得要感恩一番。合歡拿巾櫛子擦手,這會兒才有了些慢條斯理的大家閨秀樣範兒。擦幹了手,她回身給靖王盈盈行了一禮,謝他搭救之恩。


    靖王從太師椅上立身起來,“還未進京入家,算不上有搭救之恩。我吩咐人給你打些水來,你且做梳洗。梳洗罷了我帶你出去,過除夕。”


    沒有家人,除夕過不過又有什麽要緊?合歡把自己整個浸在熱水裏,杉木長桶裏水打得極多,夠她的小身板遊個兩下。熱氣蒸在臉上,額上滲汗,臉上紅撲撲地掛著水霧。她搓著自個兒的身子,尚且摸不到什麽肉,直搓得皮子發紅,落下塵垢來。


    洗至大半,正要出浴穿衣的時候,房門嘎吱一響,她又把身子縮回了桶裏,濺起一桶水花。靖王進屋,在外間太師椅上撂下衣衫鞋靴,“給你現找的幹淨衣裳,洗罷了換上。”


    “好。”合歡悶聲應,私覺得在她洗澡的時候徑直進屋實在行為糙莽,雖然她渾身上下沒發育也沒什麽好看的。但也不好發作什麽,隻得等他關了門再出去,抽身上來趕緊擦幹了穿衣裳。那衣裳不大不小,□□歲男孩兒的棉袍棉靴,還有一灰鍛棉襆頭。軍中自不會有這樣的東西,想來又是現出去叫人開鋪子買來的。


    合歡把衣衫層層套上,扣好扣子,束上腰帶,找了幹巾子擦頭發。擦到滴不出水來,複反手繞了男子髻,戴上襆頭,出去找靖王。除夕的客棧裏沒人,八成掌櫃的後廚的那些都是靖王臨時留下的,不敢不從才留在了店裏服侍。


    她在扶欄下樓的時候被靖王從後叫住,回頭瞧了一眼,靖王正邁步下來,靛青大氅覆在身上蕩蕩而動。他走到合歡麵前,抬手壓了一下她的腦袋,問她:“想去哪裏,本王帶你過去。”


    合歡瞧他頗有興致的樣子,倒不好言語自己實在疲困至極隻想睡覺。除夕又有守歲的習俗,更是辭不了,不過說:“隨意哪裏,但跟隨王爺就是了。等守過了歲,我又空漲了一歲,就是八歲小兒了。”


    靖王壓她腦袋的手使了些力,“那便隨本王來吧。”說罷揪著她襆頭走。


    合歡抬手虛扶了一下,心道她又不是狗,叼過來拎過去的。但人家是靖王,隻好隨人喜好了。


    靖王卻也沒什麽喜好,於他來說,在酒樓與一幫下屬兄弟吃酒取樂才是正常。但因合歡是女兒身,總要額外照顧一下,又念她歲小應是貪玩,才要單獨帶她出來。卻不知她根本沒有興致,在馬背上將將走了兩條空巷,就靠在他胸膛上睡著了。他伸手在她臉上輕呼了兩下也沒醒,隻好帶她回客棧睡覺去。


    合歡夢見自己跌進棉花雲裏,鼻間有一股暖而甜的香味,醒來時才發現自己躺在了綿軟舒適的被褥裏。褥子是拿百合香薰過的,鬆軟清香,叫人舍不得抽身出去。再轉過頭,瞧見枕側有一紅紙包子。她從褥子裏伸出手來,拆開紅紙一瞧,裏頭竟包著兩錠小金元寶。忍不住笑染臉頰,她心道這王爺人冷心熱,竟然還給她包紅包壓歲。


    收錢欣喜,合歡又在床上舒服地打了幾個滾兒,才戀戀不舍掀了被子起身。她把那兩錠元寶往兜裏揣,心情格外好。穿好衣服戴好襆頭,梳洗一番去找靖王。吃飽喝足睡滿了,這會子便想起她表哥衛珩來了。昨晚無心能顧得及他,不知他這會兒在哪呢。


    客棧客房櫛密,雕窗花門相間空稀。靖王住的房間與合歡相鄰隔壁,合歡等下屬傳話,暗清了下嗓子推門進去。合門轉身,靖王正坐在案前看圖,頭也不抬道:“睡好了麽?”


    合歡立身給靖王施了一禮,回話是,又問:“不知我表哥如何了,他一同與我被拐出來,相依為命半年,我不能棄了他不管。懇請王爺告知我他的所在,我也好瞧瞧他去。我怕他一時不見我,慌亂行出錯事,得罪王爺手下那些將士們。“


    靖王把目光從案上抬起來看她,“他應在城外營中,有人照顧他,不會出什麽大事。咱們今兒再在城中休息一日,明日上路。到了軍營,你自能見到忠王世子,不急在這一日。”


    合歡不好再說,隻好應下了。辭了要回去,靖王卻起身叫她留下來一同用午膳。合歡汗顏,木木自語,“竟睡到了午時……”


    靖王的軍隊駐紮城外,他不過是帶幾個親信的進城住店,在姑蘇城中閑玩兩日。到了初二,出城與軍隊匯合,清點整頓一番,趕步回京。


    合歡找到衛珩,相問狀況,得知兩下皆好,遂放下心來跟隨靖王軍隊北上。即便衛珩是個膽小不大放心的,又還有什麽其他好的選擇?不過跟著行走,盼著到京的一日罷了。衛珩又是個吃不得極苦的人,徒步而行幾步便軟了腿根兒走不動。他又哀求讓他往前頭去,他要與合歡一車,卻被靖王派人扔去了糧草車上,呆躺著露天顛簸。


    行將一日,到了晚間仍是選地紮下營來。清水河畔,將士們升起篝火圍坐一團粗口閑話。


    合歡並不往男人堆裏紮,在帳中用了晚膳,便等著外頭聲落休息。這種武夫糙漢,在一處說不出什麽幹淨的話來,多是汙損之語。偶或有幾個葷詞|淫|句飄進耳朵裏,合歡都隻當聽不見。她臥在地榻上想京城,想國公府,甚至想前世,忽而恍惚覺得世事弄人。穿越是一宗,冷不防被拐子拐出來受了半年苦是一宗。


    帳中籠了暖爐,封緊了帳簾就沒多少冷意。靖王給她的被褥都是軍中最好的,雖沒有焚香來薰,到底比破廟裏睡著舒服了千倍萬倍。隻她之前補多了眠,這會兒卻又不困了,調了個身仍是混想。帳外有軍人哄鬧聲兒,溪水潺過聲兒,忽而隱隱夾雜了一句:“合歡表妹……”


    合歡豎耳仔細聽了聽,果是有人在叫她。她翻身起來,揭了帳門,讓衛珩進來,“你怎麽來了?”


    “我與他們不是一家,說不上什麽話,自來找合歡妹妹你一處說話。你這帳裏暖得很,靖王果對你不薄。”衛珩搓了搓手,“可有熱茶,妹妹賞我一口,軍裏的飯菜著實粗糲,吃得我到現在還漲著肚子。”


    “你吃得不好?”合歡去帳內僅有的一方小案上給衛珩倒茶,席地坐下,“我這裏吃得還好,比牙婆給咱們吃的還好許多。雖不及家裏,到底是可口下肚,能吃得七八分飽,也不見粗糲。”


    衛珩過到案邊席地坐下,端了茶杯暖手,吃將一口,“妹妹有所不知,你吃的與靖王是一鍋裏的。我吃的是與下頭那些將士一鍋裏的,自然不一樣。要不下回吃飯,我往妹妹這裏來,妹妹也賞我些。這樣一路行到京城,我身上幾兩肉該掉沒了。”


    合歡白了他一眼,“怎麽就知道吃……”


    衛珩擱下茶杯,麵色認真起來,“我還知道別的,隻是造化弄人。若不是妹妹已與靖王有了婚約,這一趟回家去,我定要與爹娘商量。等過上三五載,就上你家提親去。咱們本就是表親,最是合適的一對兒,順理成章該是一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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