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幾個跟陸莯進店上樓,身後奴仆婢子跟了一趟兒,引來目光許許。陸青瑾和陸青琪輕紗罩麵,隻留半側臉在外頭,斂眉低目,人卻多瞧身量小的合歡和陸青瑤。白礬樓規格高,等閑不放那些賣酒食或自行各桌服侍的妓/女進來,大抵也是陸莯帶她們四個過來的緣故。


    進了閣子,點下菜食,卻並不要酒水。回去叫陸夫人聞了酒氣,怕是沒處交代。陸莯拂袍落座,點了下碗箸上的銀筷,看向合歡,“帶你們來這裏,因有一景要給你們瞧瞧。京城唯此一處,再找不到第二家的。白礬樓的內西樓足修了五層,登樓而眺,能俯瞰皇宮。”


    “皇城盡在腳下?”合歡眸子粲粲,“那等會子必是要上去瞧瞧的,免得落了遺憾。”


    陸青瑾和陸青琪在旁摘了紗罩,往側伸手給丫鬟。心道這是大不好的事兒,因說:“那豈不是人人都來看這一景?若是不能包下內西樓,隨處都是人群往來,咱們這樣兒的清白女兒家,怕是不好。”


    “二姐姐忒小心。”陸青瑤笑說:“再是官宦家的姑娘,也沒有真個不出門的,茶館解悶,園子、廟觀各處看景都是尋常事。太小心了,人道你是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臉上的紗罩也不必蒙著,我幫你瞧過了,大沒有人看二姐姐和三姐姐的。”


    合歡捏起銀杯吃茶,含笑隨著桌上氣氛怪異。陸青瑾識大體,臉上尷尬拂過,卻並不說什麽。陸青琪卻不然,心裏本就有氣,偏還端著樣子,言語不善,“論身份,六妹妹是什麽人呢?庶出耳。呲噠二姐姐,捎帶貶損我一番,也是你能的麽?老太太常說七妹妹不穩重,你這隻能是沒規矩了。”


    合歡默默扶了一下額,心道這陸青琪真是個嘴巴拙的,陸青瑾有這麽個豬隊友,也真是夠她受的。陸青瑤隻不過語意微露,好壞但看理解,不撕開說麵子上尚且撐得住。但陸青琪這一針鋒相擊,全然就是貶損的句式。陸青瑾麵子拂過去的尷尬又全數回到了臉上,合歡也配合氣氛地清了下嗓子,畢竟這一句話把她也得罪了。


    “這話說得有點過了啊,三妹妹。”在座無人接話,陸莯潤聲道:“說話給人留三分薄麵,沒有壞處的。一來六妹妹說得確實沒錯,京城閨閣女兒家常出來喝茶看曲兒逛園子,都是尋常事,怎麽能是呲噠二妹妹?二來,七妹妹是活潑可愛些,但識大體通事故,最是拿捏到好處的性子,常聽到的都是誇她的話,何來不穩重一說?”


    瑩粉的麵上掃過一陣青白,咬唇不語。她又向陸青瑾,眸子裏埋著埋怨。陸青瑾暗瞪了她一眼,忙拎了青釉燒絲茶壺起身給人倒茶,笑說:“三妹妹不懂事,大哥哥別見怪。既是如此,待會兒咱們一處登樓去便罷了,沒這麽多拘束。”


    合歡隻是笑笑看著陸青琪,好似在看蠢蛋的一樣的表情,盯得她更添惱火。剛被陸莯出言接了話,又被她二姐瞪過一眼,這會兒大是不敢再亂發作的,隻好端樣子硬撐著。一頓飯吃得也不痛快,心裏鉚著氣,又不能與陸青瑾私下狠言泄憤,實在難捱。


    在閣子裏吃過飯,陸莯依言領著她們四個去內西樓,登頂遠眺。到了樓頂,果見人頭眾多。合歡尋了人少處,到側憑欄而靠,看著底下的燈火璀璨。滿眼裏能瞧見的,雖不及現時代夜景那般車馬不息,霓彩輝煌,但到底別有一般味道。飛簷鬥拱,層巒疊嶂,殿宇參差,是鋼筋水泥永遠比擬不及的古舊美。


    合歡迎風眯著眼不說話,麵色淡淡,神思飄離一般的態勢。陸青瑤從旁看她兩眼,隻見根根細密的睫毛下眸子深邃,側臉在串燈的紅光下顯得極端柔美,並浮上一點淡愁。她又移目,往下看著燈火中琉璃溢彩的宮殿,小聲說了句,“在想能不能碰到心上人?”


    “說什麽你都信。“合歡笑,轉臉過來,好似剛才那玉雕般的人不是她一般,“就算遇上了心上人又如何?我是有婚約的,是要嫁到靖王府的。遇上了,豈不徒增煩惱?偶或想起來,有個地方是空的。”


    陸青瑤恍惚,其實很多時候她這個七妹妹不像是七歲的人。她的手段,她的冷靜,甚至於偶爾生出的淡淡愁緒,嘴裏蹦出來的深沉話語,都不是一個七歲的人能有的。她不再言聲,與合歡一起迎風而立,隻是看腳下皇城罷了。


    她也想,能不能遇上她的世子表哥?


    皇宮很大,但看起來也不過就片刻功夫,總不能看出花兒來。大有人詩興而發的,賦詩一首,也便去了。合歡側頭看看,與陸莯、陸青瑾、陸青琪湊頭,要離欄下樓回家。行至木梯邊兒,有人從旁擦過,腰間大片明黃的一抹撞進眼睛裏,閃一下不見了。


    “荷包……“合歡心頭大動,提裙疾步而下,追將下去。身後站著的陸青琪卻不知怎麽上身不穩,尖叫一聲俯身滾下了樓梯,撞在漆紅柱子上。


    陸青瑤明顯是看到了她要伸手推合歡,卻沒想到自己命背撲了個空,滾了下去。她側目盯了陸青瑾一眼,咬牙低聲語,“下作,活該!”


    陸青瑾又惱又擔心,哪裏還能顧及陸青瑤說什麽話,跟著陸莯便下去看陸青琪的狀態。陸莯擰眉把陸青琪從地上拉翻過來,但見她腦門上撞了個洞,正汨汨出血,人已經昏迷了。他把她抱進懷裏,匆匆下樓去找醫館。陸青瑾跟在後頭,半步不敢歇。陸青瑤則站著四下看了一眼,不見合歡,到底不敢一人逗留,忙也跟了上去。


    醫館裏燭火曳曳,側牆掛一“妙手回春”的匾額。陸青瑤坐在楠木交椅上盯著台櫃上的花梨木算盤珠,又回頭看了看帷帳裏仍躺著的陸青琪,心裏惦記著的卻是合歡。見陸莯繞過黑漆插屏進來,忙起身問:“怎麽樣?七妹妹呢?”


    陸莯搖頭,“不在白礬樓,領下人打聽了一遭,並未找著。我吩咐他們還在找,但看情況吧。”


    陸青瑤捏著帕子,有些失神,慢坐回交椅上,“找不著要怎麽辦呢?太太肯定會扒了我的皮的。我答應了太太,寸步不離跟著七妹妹,可誰知道……”


    陸莯頗覺傷腦筋,往陸青瑤對麵的交椅上坐下隻是揉太陽穴。他好心帶四位妹妹出來玩這麽一遭,丟了一個,碰了一個,回去後該怎麽交代?一邊是家裏的太太,一邊是老太太,哪個是好說話的?他輕出了幾口氣,到底是坐不住,“我再出去找找。”


    “大哥哥,我隨你一同去吧,多個人多份力。”陸青瑾打了帷帳出來,跟了陸莯兩步,“叫我們在這裏等著,心下裏不安,哪裏等得住呢?”


    陸青瑤也說:“就是,我們也幫著找找,回頭還在這裏碰頭。找到找不到的,總算是盡了力了。”


    陸莯回身瞧了兩人一眼,咽口氣,“罷了,六妹妹你帶上丫鬟婆子,還去白礬樓開下那間閣子來,防著七妹妹回那裏去。二妹妹留在醫館照顧三妹妹吧,她傷得不輕,不能放任了。”


    說罷各行其事,再不耽擱。


    陸青瑤出醫館,踩凳上馬車,帶著金盞回去白礬樓。一路上的顛晃,心裏的焦灼慢慢落了下來。急一陣忙一陣,那心也不能一直吊著。她叫金盞打起車圍子,眯眼看外頭,在人影中分辨著是否有她的七妹妹。說起來也是徒勞,哪裏看得清什麽呢。


    金盞皓腕撐手,銀臂釧壓下袖子來。她從側看了陸青瑤良久,終沒忍住心裏的話,低聲道:“姑娘……七姑娘若是沒了,豈不正好麽?早些時候,您不是日日盼著……她是個不中用的,最好是……活不長……”


    陸青瑤眉心一蹙,側目盯向金盞。往前她在自己閨房裏沒少說合歡的壞話,咒死的話有時也是口沒遮攔就說了,貼身的丫鬟大約都知道她的心思。金盞說這這話是有緣由的,與她早前說的那些話比起來,十足算不上什麽。但這會兒聽起來,卻刺耳得很。


    她斂眉,抽出雲紋青袖下的帕子出來擦手。從手心裏擦開,一點點往外,似是要擦破皮一般。金盞似乎意識到自己怕是說錯了話,有些怯怯,鬆手撂了車圍子,“姑娘……我……“


    “你沒什麽。”陸青瑤擦了最後一下手心,把帕子掖回袖子裏,“隻是往後不要再讓我聽見這些話,免得受些皮肉之苦。早前是我不懂事,不知有姐妹的好處。今番知道了,豈還有咒她死的?若談利弊,這會兒她死了,太太得恨我一世,哪裏還會有我的好處。即便太太不追究責任,我也不望她出事。往後你記住了,她是我親妹妹,再沒疑問的。”


    金盞抿了下唇道是,抬手又打起了車圍子。窗外燈火稀殘,夜色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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