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打正著和弄巧成拙是全然不同的兩碼子事兒,陸夫人原以為自己是算計精準,卻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杯盞遮麵,擋了嘴唇那絲掩飾不及的懵措,她在心裏默想著,好歹沒幾人知道她原先的心思,又怕什麽?旺春和合歡要是拿她敲鼓邊兒打趣,她必須得擺足了當家太太的架勢撐住臉子,誰還能沒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梅子青釉的茶杯在銀累絲護甲下稍轉了一下,陸夫人麵上已是一副閑穩的表情,擱下杯盞,與合歡正照了個正麵。合歡嘴角呷著一絲兒笑,伸手拿了甜白釉盤子裏的馬蹄糕去吃。說到嫁娶的事兒,因著年歲不及,她自然是不便插嘴了。


    坐著說將一陣,旁側耳房裏已照陸夫人的吩咐布好了早膳。一桌子的糕點蒸食,小菜葷味。杯杯碟碟,俱是精巧別致的模樣兒,再沒有更好的賣相了。二房兩位姑娘看了麵色也生喜,等做長輩的一一落座,才與合歡和陸青瑤相繼坐下。吃了幾口,不過道說,北方的口味與南方大不同,“少了許多甜膩味兒,卻是吃著可口。”


    “姐姐胎根裏是北方人,不過是打小就在江南長大,自然吃著適宜。往後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都跟我說,沒有尋不來的。”合歡接話,這東道兒的模樣做得十足。待人接物,她有自己的分寸,叫你舒心時,通體舒泰,叫你不舒心時,螞蟻爪子撓心窩子還難受百倍。許多道理,那都是陸夫人這幾個月慢慢教下來的,她受用得快。


    用了早膳,太夫人與二夫人並二姑娘、三姑娘安置在耳房休息,陸夫人吩咐下去,收拾了西邊兒兩間院子出來,安置行禮且讓太夫人幾個住下。合歡和陸青瑤也跟在後頭忙活,那兩位姐姐初來乍到,要她們領著才顯得周全。


    早半晌二姑娘和三姑娘在正堂耳房裏修整勞頓,合歡與陸青瑤還得了半日的空子。合歡拉了陸青瑤在正院合歡樹下,蹭著樹蔭在下頭搭了乘涼枕榻,坐在榻沿兒上說話。來了新人,瞧著就是要久住的,豈有不把底細打聽齊全的道理?


    合歡搖了下手裏的象牙絲花鳥紈扇,“瞧你早上的模樣,就知道尤厭這兩位姐姐,說起來有什麽事,你都與我講講。我知道了,咱們防好了下手,不能叫她們在咱們家裏猖狂了。但是有些不好的,挑剔出來就是把柄,與咱們有利。”


    陸青瑤往合歡身側就了下風,“二姐姐陸青瑾,三姐姐陸青琪,你單就打的照麵,覺得如何?”


    “麵兒上瞧著,倒是端莊淑慧的,卻不知是不是假把式,肚子裏汪著壞水。陸青瑾倒還瞧不出什麽來,說話做事十分妥當,許是年歲大些的緣故,她也有十二了。那陸青琪,便不那麽伶俐。我不過說了她胖,她回我的話竟把自己親娘拉下了水,十足有趣兒。”


    陸青瑤接了合歡手裏的紈扇來搖,“妹妹瞧得準,陸青琪確實沒什麽伎倆,瞧體格就知道是個嘴貪管不住的。那陸青瑾卻不然,麵上端莊大方,陰險的心思不知有多少。前世她們來家,我受她們拿捏,連苦處都沒地兒訴去。陸青瑾又慣常會拿陸青琪做槍使,玩得一手兩麵三刀的好把戲。”


    “倒是個狠角兒?”合歡看陸青瑤,“興許是你太麵兒了呢?”


    “我是沒妹妹伶俐,但也不是麵兒人。隻是心計上總落下風,但又豈是能隨意叫人欺負不言聲兒的?”陸青瑤申辯,“我有太太護著,她們有老太太護著,說起來是勢均力敵。二太太是老太太的姨侄女兒,遂偏心二房,咱們姐妹間,她也是偏著那兩位的。不信你便瞧著,你再是比二姐姐三姐姐好一截兒的,她也覺得是你上不得台麵兒。”


    合歡輕移烏目,“這樣兒我可忍不得。”又問:“除了這些個日常的,有什麽要緊的說沒有?雞毛蒜皮的,細說到什麽時候?”


    “前世自她們來了後,我這廂三災五難受了不少,妹妹不想聽便不提了。”陸青瑤擱下扇子,“但有兩件兒事,定是妹妹說的要緊的。”說著壓了聲兒,“頭一件兒,陸青瑾麵上端莊,卻是個真下作的,她不顧倫常,稱意咱們的四哥哥。四哥哥是五個哥哥裏最通體生貴的,生來就比旁人聰明,也最是眼高於頂的。這麽些年,與我來往最薄的便是四哥哥。第二件兒,老太太有意把陸青琪許給舅家世子表哥,總要撮合這事兒。”


    合歡好笑,“我舅家的表哥,表親也是咱們大房的,她與太太並不相好,身份上也不能怎麽拿捏太太,真能肖想這個兒?”


    “她娘家並姐妹那邊兒沒這麽高的權勢,自然是削尖了腦袋想與忠王府攀親。太太向來不買她的賬,她便從老爺那處施壓。前世因我起了絆子,沒得如意,這一世你許了靖王,我身份不及,指不定這事兒就成了……”說到這裏,陸青瑤有些怏怏,聲音越發是聽不到了。


    “瞧你沒出息的樣兒。”合歡伸手推了她一下,“前世不就是忠王府排擠死的,但凡表哥護著你些,也不能是那麽個了局。今生你還想著他,就這奏性,我便一百個瞧不上你。忠王妃那樣的婆婆,虧你還想再受一世!”


    “你才多大,你又懂什麽?”陸青瑤打了一下扇子,撲得合歡腰間象牙紅絛綢乍起,“若是稱心一人,俯首稱奴、挫骨揚灰又何如?到時你便甘之如飴,豈有後悔的?便是蝕骨□□,也能嚐下去。你沒經曆,自然不知刻骨銘心為何,說起來輕鬆,豈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等你到了那一日,便知其中滋味了。”


    “沒氣性……”合歡還是仰脖嘟噥了一句,枝頭粉絨花早謝了幹淨,隻剩下密搭搭的葉子,鋸齒交錯,蕩著她的聲線起了空靈虛幻之感。誰說她不懂,她有過齊肅,為他練針功,為他來去羽商閣,最終奉送一場大病,還不是鎖了大擺披風,再不提了。


    下晌陸青瑾和陸青琪來正院裏尋合歡和陸青瑤,先給陸夫人請了安,繞過青花落地罩去抱廈。抱廈內依窗而設的羅漢榻上設一平頭小案幾,其上擺著白釉圍邊兒棋盤,和兩桶檀木花枝棋桶。合歡和陸青瑤正在下棋,但見兩人來,忙下來行禮廝見。然後引到榻邊坐下,觀棋說話。


    陸青瑾品格端方,到哪裏都是一副三從四德、婦德婦容教科書般的存在。那陸青琪年有九歲,穩重得沒那麽方正。兩邊姐妹,除了陸青瑤是有前世記憶的,說起來都是生人見麵,說話便都趟著說,各自試底兒。要麽說舊時女兒家成熟的早呢,心思都是打小就培養起來的。十四五的嫁了人,就要獨自在婆家周旋。


    合歡不大喜歡陸青瑾和陸青琪姐妹兩個,因由有幾。一來在家慣常聽了許多太夫人和二夫人的壞處,對二房自來沒好感。二來陸青瑤在她麵前說了那麽多,她先往腦子裏印了,總拿出來套在兩人身上。三來,這初初半晌接觸,真個兒覺得雙方是兩路人。


    到了晚上,陸夫人為太夫人和二夫人治席接風。合歡幾個在房裏聽了喚,一道兒往後頭花廳裏去。除了逢年過節,合歡鮮少見著家裏這麽多人同聚一堂。大老爺陸平生,三老爺陸瑞生,陸夫人及五位哥哥,現今再加上太夫人和二夫人,餘下合歡四姐妹,熱鬧得很。


    席麵吃了一個多時辰,各家奉著太夫人吃酒笑鬧,沒有早早離席的。合歡是不喜過鬧的,卻也沒使性子不給太夫人麵子。卻沒想到,席麵吃罷,太夫人並不盡興,當即又叫陸平生拉了家養的戲班子來唱戲,直熱鬧到夜深才罷。


    合歡累得全身起膩子,回到抱廈那戲台上粉頭戲子的尖嚎聲兒還在耳邊蕩。她一麵去到鏡前摘發髻上的點花鎖青珠步搖,一麵說:“舟車勞頓月餘,又是那樣兒精瘦的身板子,卻還有這種精氣神兒,鬧了這麽些時候不嫌累。精神大發了,不知還要活多少年頭呢。”


    墨七過來幫她拆發髻,“姑娘少說兩句,叫人過了話,生出嫌隙,一家院裏住著,還要晨昏定省,麵上怎麽過得去?再說也是老太太,孝順是本分,沒有背後嚼壽限的道理。”


    “我懶得說她呢。”合歡點著頭就要趴下去,“明兒一早還得早起給她請安去,可見沒日子過了。都說老年人覺少,指不定怎麽折騰呢。我就念著,她早把三叔的婚事料理了,還回江南二叔家裏去……”說著忽想到什麽,合歡精神了眸子,從鼓凳上起來,拂袖就走,“等會子梳洗,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墨七還沒來得及言聲兒,她便出了抱廈。到了外頭,繞過抄手遊廊,又直直往陸青瑤廂房裏去。陸青瑤已拆了頭上釵環,正要梳洗,見她來了,不過問一句:“什麽事兒?”


    合歡拉了她到一側,捏著她的衣袖子,小聲相問:“你早前跟我說,老太太是被三叔氣死的,因著三叔與爹的一房姨娘混睡被捉了奸,真有此事?那房姨娘,可是……沉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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