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頭說著話,暗下評的都是那小老太太的好壞還有二房的種種。再端莊賢惠的人,心裏也不免有些私心偏好。事事瞧著都順眼的,菩薩也不能夠。背後閑話是鬆神兒的,又有旺春一勁兒捏著肩,陸夫人也就回了精氣神。下晌是燥熱的,陸夫人因覺口渴,叫旺春拿些冰食來吃。


    旺春才出了屋子,外頭就有小丫鬟傳話,說:“太太,劉媽媽求見。”


    陸夫人應了聲,便見劉媽媽進了屋。她眉間抹額上的藍寶石經光一照,刺出道光來。陸夫人微偏了下眼,問她,“歡兒那裏又有什麽事?”她來找她,也不能是旁的事了。


    劉媽媽勾著身子,回道:“姑娘也不知怎麽了,這幾日盡抱著花繃子,一時也不歇。剛才好容易被奴才哄去上學了,才歇下手來。原也不是非學不可的事情,要不太太鬆下口,甭讓她學了。我瞧著那樣子,怕累壞了。姑娘還是小的,哪經得起。”


    “她不是最厭女工,這回又怎麽了?”陸夫人直了直身子,“誰逼她了不是?”


    “哪有人能逼得了咱們七姑娘,想來是怕太太失望,才這麽恨命的法子。奴才說了也沒用,非得太太說才成。”


    陸夫人想了想,“罷了,回頭我跟她說。”


    劉媽媽這才放心,左右再出什麽事來,不能怪到她頭上。隻要這位當家太太明白其中道理,便就足夠了。她辭了要走,忽又聽小丫鬟站在門廊上傳話,“太太,靖王府的官媒來了。”


    聽到官媒上門,陸夫人麵上一怔。心裏想著,這就定下日子來告知了?未免太早了些。她心裏忐忑,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劉家的,你一塊兒跟著吧,橫豎是歡兒的事,你聽了也當心中有數。”


    劉媽媽趨身跟上去,殷勤不已。拿她是個人物,才叫她也聽聽這樣的大事兒呢!


    旺春拿了綠豆冰沙從廚房回來時,陸夫人早在正堂裏落了座,與那頭戴金邊兒紅底抹額的官媒打起了寒暄。她進屋不見有人,因出來廊廡瞧了一番。見四兒正在合歡樹下盯著兩個小丫鬟澆樹,便過去問她:“你在院裏,可知道太太往哪裏去了?”


    “往正堂去了,說是靖王府的官媒上門來了。”四兒應她,忽又要走,攀了旺春袖子,“旺春姐姐幫我盯著她們些,我有些事兒,要往內院書齋去。”


    旺春一聽就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定是去給她主子報信兒的。她也是好說話的人,自讓四兒去了,自己回去把綠豆沙冰拿出來,分與了院子裏幹活的小丫頭們。天熱天暖的,都沒個篤定的時候,堪堪瞧著就是要到正夏了。


    書齋小院裏不比大宅院,一株銀杏就戳得極高,孤落落要衝天一般。院裏也難進風,更是生出熱意來。合歡沒心思與文先生切磋文識棋技,自在窗下案上練畫兒,以求寧神。上一層水墨稍等片刻,幹了再作下一層,免得氤得沒了樣子。


    她畫青藤大倭瓜,擱筆拾一塊金絲纏底兒白釉盤裏的冰塊子往嘴裏撂。凍得牙根也疼,卻顧著樣子生含著。化下大半,通體透涼,舒服得快沒了邊兒。原那冰盤擱著隻是降暑的,沒人拾那個吃,她卻在這上頭找樂子。餘下小半無味不冰,她便裁了一截兒宣紙,包在裏頭。正小心擱去案角上,窗下冒出一人頭來,驚得她撫胸一跳。


    窗外扒著的原是四兒,賊兮兮地露出一對眼睛,骨碌碌轉了兩下,小聲道:“姑娘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合歡覷了她一眼,壓下神兒,順了下衣袖,去跟文先生請準,“太太叫我回去一趟,說是有事兒。這半晌便學到這裏了,明兒再來向先生請教。”


    教女孩兒家讀書,哪裏能真苛待。不過懂些道理,識些字兒,不至鬧笑話也就夠了。他也知道這七姑娘最近幾日無心課業,並不苛責。理了下白色衣衫的青袖口,便讓她去了。


    合歡繞過門側梅花古琴,出了書齋,踏過一段青石板小道兒。在院門上看到四兒,攜了出去到一邊去,小聲嘀咕,“你有什麽事,特特跑到這裏來跟我說?若是雞毛小事,火急火燎的,定要罰你。”


    “事關姑娘終生的,能是小事兒?我看姑娘這幾日盯著這事兒,自然要來告訴你。”四兒四周看看,“靖王府上的官媒來了,不知說的什麽。”


    合歡斂目一想,並不猶豫,禮數規矩也往腦後拋了,“走,咱們暗處聽聽去。”


    如此,穿過三五間綠瓦粉牆的六邊花窗宅院,到了正堂。主仆兩人一前一後繞到堂前,扒在窗下,貓著身子聽牆根。正附了耳朵上去,呼拉拉的一堆人從正門裏出來了,說笑相辭。合歡和四兒頓了身子,尷尬之情難以言表,自不敢轉頭看出來的人。合歡一副“你們應該沒看到我”的表情,默默低著頭就跑了。四兒也不敢言聲兒,攆著跟上去,消失在正堂前。


    陸夫人暗笑了一下,看向官媒,“嬌寵壞了,沒規矩,回頭收拾。”


    官媒掖了手裏的紅錦帕子到袖中,福相滿滿,“話我帶到了,這廂就回去了,夫人不必相送。若再有事兒,我自登門拜訪。普天之下,能與靖王結親的,都屬難得,夫人好福氣。”


    “有勞了。”陸夫人笑得端莊沉靜,叫劉媽媽,“送送秦嫂子,不可怠慢了。”


    看著人下了階磯,陸夫人方才轉身往正院裏去,心裏眼裏皆是婚旨下了以來沒有過的輕鬆笑意。入了上房不見合歡,自往抱廈裏去。繞過青花落地罩,但見合歡收腿坐在羅漢榻上,臉上是知錯小狗一樣的乖俏表情。看陸夫人進了屋,她忙要下榻行禮,陸夫人卻迎上去,直接往她旁邊坐了,側身盯著她,“知錯了?”


    合歡收了身勢,“知道了,原不該私自往正堂裏去。扒在窗下,更是不該,有損體麵……”


    “不罰你,要罰你那丫頭四兒。”陸夫人衝她伸手,牽她到自己那邊兒去。


    四兒在外頭把話聽在耳朵裏,十分傷神,又提裙默默澆花兒去了……


    合歡往陸夫人懷裏趨,“我才剛到正堂,就碰見你們出來了,否則必不會叫娘親抓住。那官媒上門,帶的是什麽消息?娘親與我說,我好早做準備。”


    陸夫人故意賣了個關子,將說未說的時候,忽調了語氣,叫旺春,“才剛冰食沒能吃成,再沏壺涼茶來。”


    合歡急得撓爪子,作勢在陸夫人胳膊上來回劃了兩道,嬌嗔道:“娘親快沒逗我了,說與我聽吧。叫我幹著急,急出症候來,方輪到娘你著急了。”


    陸夫人生笑,抱著合歡在懷裏。她耳垂上的碧玉墜子,蹭在她脖間,涼意軟軟。再不逗她的,隻道:“官媒來說啊,靖王最近得了命令,要出征去。具體哪裏生了動亂且不知,但他是沒時間再管婚姻嫁娶之事了。請期的時候,還要往後捱捱。”


    “捱多久?”合歡眸子裏亮起光點,急忙問。


    恰時旺春端茶進來,給陸夫人和合歡各倒了一杯。合歡卻不吃,隻是盯著陸夫人,等她說話。陸夫人吃了口涼茶,才接著說:“官媒托了靖王的意思,說是兩三年內不必張羅。念你還小,讓你多在娘家習練習練。怕早娶回了家,做不了當家主母。不知什麽緣故,那靖王倒還通得人情?”


    合歡欣喜,從眸子蔓延到嘴角。雙唇不點口脂,亦粉嫩得如初春嬌花,勾起淺淺的笑意。她想的倒不是靖王竟還通人情的事情,而是齊肅定是幫她說話了。這正是第五日,他說會在羽商閣等她。


    合歡神思不專地與陸夫人說著話,等陸夫人要回房的時候,她跟腳就下了榻。追在陸夫人身後,與她說自己要往羽商閣去。晚膳也不必備了,她要吃羽商閣小廚房的飯菜。走罷又回身,“若是回來晚了,別叫墨七和四兒催我去。三叔那裏放心,我睡一夜也無妨的。”


    陸夫人這廂心情好,都應下來,任她去了。此前著急要教規矩的,往後這事兒也可慢慢來,不必急在這一時。眼下情勢是好了,都可放鬆些。壓在心底一月餘的石頭,可算是裂出光縫兒來了。


    出了正院,心裏急切歡欣,欲告知己好事,合歡腳下步子便也生急,頭上金絲鑲紅寶石步搖也晃得打起了糾結,在耳朵邊震響。實在妨礙得緊,她索性伸手摘下來,捏在手心兒裏。到了羽商閣,領頭丫鬟來開門,她開口便問:“三叔在麽?”


    “不在,七姑娘來找老爺?”領頭丫鬟讓她進院子,往常她來的時候多不會問人在不在。


    合歡笑著搖頭,稍提湖綢裙擺,跨過門檻,“那有別的客人在沒?”


    領頭丫鬟合起院門,回身跟在她身後,“慣常來咱們羽商閣的客人也就一個,老爺允他隨來隨往,跟七姑娘是一樣兒的待遇。隻是好幾日不來了,今番也不在。”


    “哦。”合歡應了一聲,“沒旁的事了,你忙你的去,我自個兒待著。”


    丫鬟不擾她,自識趣退下去,主子間的事從不摻和。合歡一個人往樂房裏去,心情好得飯也不惦記吃,隻歪到窗下羅漢榻上等人。她想他總是會來的,隻是時候早晚罷了。她要跟他講,暫脫靖王魔爪是多麽高興的一件事兒。她還要謝他,幫她這樣兒一個大忙。


    合歡期期靠在小案幾上,什麽也不做,一直等到睡著,嘴角還抿著欣然笑意。蠟燭在青銅燭台針尖上披掛殘淚,燒盡了,餘下一屋昏暗。


    她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覺得冷,便縮了下身子。再要睡時,隻覺有人給她蓋了東西,黑影罩在眼前,有低壓之勢。驀地睜開眼,果見一男子正站在她麵前的黑暗裏,長身而立。


    合歡曳曳從案幾上直起身子,揉了下眼睛,因是乍醒的,鼻音灌得聲音憨嬌,慵懶得撓人心窩子。她問:“齊肅,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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