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肅交指轉動白玉扳指,從袖子摸出那支雙蝶水碧玉簪,隻在袖下隱隱露出玉蝶振翅的一角兒。頭一回在陸瑞生這樂房再遇這小丫頭時,他便想把這玉簪還予她。凸碧亭那一遇,有損她女兒家聲譽,他倒有十足的君子由頭道明為何要娶她,雖主因並不是如此。既然王府總要有那麽個填正房的,是誰又有什麽差別。娶了她這樣一個毛頭小兒,反倒省了他許多事,無需費神應付。說起來確實是沒思慮過這丫頭的感受,犧牲她一輩子的光年也當是自然,自覺沒什麽要緊,不過一個女人耳。


    但這會兒,怎生不忍了?


    那時他沒把玉簪還予這丫頭,隻因陸瑞生當著麵兒把他歪曲了一通,沒拿得出手,索性便瞞下了。陸瑞生是知道他心思的,把他抹黑塗暗,為的是斷掉合歡這丫頭的期許心理。誠如陸瑞生想的那般,他確實不是個值得尋常女子終生托付的人,厭他比喜他,會更少失落悲傷吧。


    齊肅失笑,略搖頭,心道,這雨聲陣陣,倒是勾得他也深沉了,還念起了旁人的失落悲傷。他這一生,殺伐果斷,戎馬疆界,哪裏對旁人的隱忍悲愁命運動容過。現不過一個七歲的小丫頭,不值他多費心神才是。雖這麽思想,卻還是出了聲兒說:“但且一試,成與不成,總算是為姑娘盡了份心。”


    心裏又想著,她若真不願意嫁,毀了婚約也不是沒有適宜的法子。若有那時,那他便將這水碧玉簪折了,不提凸碧亭之事,叫她過她該過的富貴快意生活。這樣一個姑娘,嬌寵慣養大的,等到豆蔻之年,是該有個人精心嗬護著,過灌在蜜糖裏一樣兒的生活。


    合歡不知屏風後的人思慮沉沉,聽他許她一試,心裏卻莫名踏實。她擱開手裏箜篌,轉身把推窗拉回,但關一半,“成與不成,我都等你消息。你定個日子,還在這羽商閣告知我,好不好?”


    “五日後,我還在這裏等姑娘。”齊肅把玉簪往袖裏收了,大抵是不到花明柳暗的時候不會再拿出來了。


    合歡笑起來,聲音夾雜在雨點兒裏,歡悅地跳過屏風落在他耳朵裏,“這下我高興了,再給你彈一曲兒,當做感謝。你果真是我知己,再沒交錯人的。往後你來三叔院裏,給我個信兒,我都來陪你說話,給你彈琴,可好?”


    齊肅麵上浮笑,“好。”


    聽著合歡把一曲彈畢,外頭雨點已經小了,聽不到什麽聲響。但聽有人敲院子門,再細聽的,是丫鬟到這裏來尋主子。齊肅遮在屏風後不動,與合歡辭過,“趁雨小,快回去吧。濕了鞋襪不好受,別再雨大濕了衣衫,作病了麻煩。”


    沒等四兒到樂房門上,合歡先脆聲與他辭過,自己到門邊兒去開門。正巧是碰上了四兒,她敲門的手懸在半空,看到自家姑娘,忙道:“姑娘快回去吧,趁雨小奴才來接您。再大起來,不好動身,怕淋病了。”


    合歡接了她手裏帶來的棕油紙竹枝傘,到廊廡下撐開,“走吧。”


    “誒。”四兒自撐了傘,跟將上去,走入雨中。雨點打在傘麵上,傘柄也顫顫的。走到夾道盡頭,合歡仍是駐步回頭望了一眼。盡頭的燈籠亮在雨裏,氤氳發黃,卻照得雨絲兒根根可見。


    “姑娘看什麽?”四兒好奇順著回頭。


    合歡轉身又走,腳下水意滲入鞋襪裏,不覺濕窪難受,反倒覺得十分好玩兒。她抿唇微笑,最是好看的模樣兒,悠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


    四兒一邊兒打傘一邊兒掰著手指頭,“再過六七年,正是嫁人的年紀,也就長大了。不過姑娘這會兒已經是要嫁人的,長大不長大,也就沒什麽兩樣兒了。”


    心情美美的偏她又提嫁人的事兒,合歡把眸子瞪向她,“嫌上回的罰不夠重麽?”


    四兒抬手把嘴一捂——蒼天,她又說錯什麽了?


    齊肅應她五天,合歡便滿懷期許地等了五天,連上課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常側目窗外看鳥雀,被文先生敲了頭,隻是捂頭不好意思地笑。再說那繡活,做得就更是糟糕起來。劉媽媽看了也眼睛疼,一臉生無可戀,“姑娘,要不您還去太太那兒求一求,女工活計還是算了吧,啊?”


    合歡撐著白緞方巾,仔細看上頭的繡樣兒,心道繡成這樣還辣眼睛?因抬起頭,目光定定,“我覺得挺好的呀。”再學些功夫,她就能做個荷包了。


    陸青瑤不知什麽時候到的,伸手拿了她的繡品來看,噗一下笑出聲,“這是七妹妹繡的?”


    “怎麽樣?”合歡歪頭看她。


    她伸出手指,在繡線上輕擦了兩下,最後落在蝴蝶身上,“這個……繡得極好,與蝙蝠是一個模樣兒。”


    合歡臉一黑,把白鍛扯了回去。


    陸青瑤笑,從她旁邊坐了,“別難為媽媽們了,我來教你吧。難為你現在上心,花這麽多時間學這些個。今兒先生還問我,你怎麽沒去上學。我說你是換了心思,專研起女工來了。先生還說,你是極聰敏的,這點女孩子都會的東西,怎麽也難不住。卻不知,真難住了。”


    合歡抬目看她,露出半截的白眼兒,“你再打趣我,我與你生分!”


    陸青瑤收了笑,伸手到竹編針線籮拿了塊純白緞子,十分嫻熟地往花繃子上套了。又抽出線,穿過針眼兒,紮進緞子裏,“若是用了花樣子,便簡單多了,隻需照顧過渡就成。若要盲繡,你畫畫是怎麽把握的,豈不是一個道理?如果不成,就拿線先框了形兒出來。待線滿了,剪掉便是。”


    合歡看著她穿針走線,雙手上下反複,輕柔好看,嘴上說:“誰說與畫畫一個樣兒,大片兒景的也就潑個墨的功夫。深淺不一,或著過渡,自個兒就成了。這東西,一針一針地添出來,樣子走不走,我豈能控製?若再精求過渡,那自是更加不成。”


    陸青瑤輕鬆繡成一片兒菊瓣來,嫩黃鮮正。她把花繃子往合歡手裏送,“你再試試,再是不成的,放棄了也未為不可。總歸王府裏也不需你伸手做針線,不會也不打緊。”


    “我卻偏不信這個邪。”合歡接了花繃子,仔細繡起來。心裏想的是,若有一日能成,她繡個荷包出來,也好送人。但這短短五日,自然是成不了的。


    到了第五天,她仍是鑽繡活,且頭低得時間長也不叫一聲兒疼。一整半晌,都是抱著花繃子坐那不動。到了下晌劉媽媽實在看不過,生哄硬攆了出去,這才隨陸青瑤上學去。


    劉媽媽看她出了院子,心道這樣兒怕是不好,她家這小祖宗原沒吃過這樣兒的苦,因找陸夫人說話去。


    上房裏陸夫人正與旺春一處商量合歡嫁妝的事情,在單子上勾勾畫畫。置辦的東西也都陸夫人親自一一過目,覺得好便往庫房裏存了。幾日下來,說不累是假的,饒是陸夫人能幹的,也在臉上現出了倦容。


    旺春合了折子,與她捏肩,“太太別怪我多嘴,大爺也不小年紀了,便是四爺也能娶親了,早該娶個正經媳婦兒回來,分太太的擔子。這樣兒下去,太太這身子,還能撐到幾時?這麽大的家院子,哪一樣不要太太操心?就是鐵打的人,也經受不住。”


    陸夫人抬手扶額,按在太陽穴上,兩根金累絲護甲不小心剮蹭了一下鬢角。她也顧不得去理,微合眼道:“我哪裏不著急,當時老太太在家的時候就與我囑咐,莫急孩子的婚事。需得三老爺那邊兒定下了,才好張羅下輩的。就怕下輩的都完成了,讓她那寶貝兒子落了單,再打一輩子光棍兒。可誰又能想到,今番卻成了家中最小的最先婚配。照這說法,合歡的三叔和五位哥哥,那都娶不到親了。”


    “怎好說這種話?”旺春下了些手勁兒,“太夫人與咱們大房不親近,卻又要管這些。她現在人在江南,山高皇帝遠,太太又懼她做什麽?曆來子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隻要老爺點頭,太夫人那邊兒不好說什麽。依我看,早早把幾位爺的婚事料理了,才是長久的方兒。”


    “老爺已經給南邊兒去了信兒,說咱們歡兒定下親事了。怕是要不了多少日子,太夫人和二夫人就要回來。房舍也得收拾,還得從中周旋。”陸夫人長出了口氣,筋骨鬆下來,“再者說了,歡兒的事還不知何時忙完,且再說吧。紮堆兒地說親事,豈不叫人笑話?但凡歡兒的婚事能擱上個三年五載,也都好說。”


    說到太夫人和二夫人要回來,旺春麵色不自覺抽曲了一下。她伺候陸夫人的時候不算長,但作為家生子,到底知道太夫人不是什麽好相與的。她對二老爺那一房青睞有加,對陸夫人的大房就不是這麽回事了。那小老太太,生得瘦,一臉刻薄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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