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期,便是男家尋算命問道的合了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定下最適宜迎娶的日子,再攜禮告訴女家。日子定好,如無變故,一般不會再生變動。幾禮下來,女家大體上算是清閑的,稍動兩片兒嘴皮,一切妥當也就應下了。唯有要精心準備的,便是嫁妝上的事。


    合歡出嫁的嫁妝,自然得陸夫人親自一樣樣過目。擬定的嫁妝單子足有一丈,良田千畝、十裏紅妝,那都是合歡嫁人後做媳婦兒的底氣。從房產、田產到家具、擺設、衣料、首飾等,凡所應有,無一不有。卻還怕少了哪一樣,找了合歡親自來看。


    合歡麵帶倦容,穿過輕幔垂邊兒的落地罩,從抱廈入正房。夕陽光影打入門庭,壓下雕花插屏投影。合歡踩過碎影,向陸夫人請安,坐到她對麵去。陸夫人把蝙蝠青紋金麵折子往她手裏送,“擬了許多時日,大體是定下了。怕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忘了添寫,到時麻煩。仔細看看,有要添綴的,拿筆寫上。定下來,我好添派人手,各處置辦去。有些京城沒有的,還要往別處去尋。不知那邊兒合的什麽日子,眼下最要緊的,是都準備好。管他一年半年,到時不至慌了手腳,正日子上沒了體麵。”


    合歡撐開折子,從頭仔細看起來。虧得這些日子跟陸夫人學了不少的管家本事,看起來還算鬆快。若是照以前的,瞧那杯盞盤缽、頭麵絹紗、金銀玉翠,密密地看也看暈了。這會兒倒不暈,但看到一半也有些不支,便從嘴裏默念出來——


    “各色上等絲綢三十匹,香雲紗六匹、各色彩緞二十匹,織錦緞二十匹,雲錦十匹,蜀錦十匹,各色絹紗十二匹,絨呢十二匹……珊瑚朝珠、金珀朝珠、蜜蠟朝珠、沉香朝珠各一盤……“


    “青玉各式佩四件、白玉各式佩四件、水晶各式佩兩件、金珀各式佩兩件……”


    “珍珠手串、翡翠手串、珊瑚手串、沉香手串各兩串……翡翠搬指二件、象牙搬指二件、有眼鹿骨扳指二件、牛角搬指二件……”


    “赤金鑲寶扣一對、白玉鴛鴦扣一對、攢珠累絲蜜蠟鬆石褂紐四副、玉柄象牙柄小刀火鐮兩分、金項圈四個、銀項圈六個……”


    “攢珠累絲金鳳一個、雙鸞銜壽果金簪一支……”


    ……


    看罷了,合歡把折子一合,擒在手裏,側目看陸夫人,“娘親辛苦,這得多少時日的功夫才能整飭明白呀。您要非問我還少什麽,隻差墨七和四兒沒列在上頭了。”


    陸夫人拿下折子來,笑她,“墨七和四兒不需列,到時你自要帶去的。從小伺候大的,使著習慣,也是心腹,不能隨意換了。到了婆家,知心的也就帶去的幾個。為娘想著,隻帶墨七和四兒兩個總是不夠。王府的奴才,不知根不知底兒的,差遣起來不順手。到時候,你房裏的小五、六六,都帶著吧。”


    合歡兩腮鼓氣,起身過來往陸夫人懷裏拱,“要是能把娘親帶著就好了,旁人帶幾個,又有什麽要緊。”


    “盡混說!”陸夫人輕敲她肩一下,“哪有出嫁姑娘帶老娘的?說出去,叫人笑掉大牙,道你是沒斷奶的,一點道理也不懂。”


    “唉……”合歡在陸夫人懷裏歎氣,尾音誇張,“太太真是越發嚴苛了,叫我膩一時也不行。想我也是將嫁的人了,還能有幾時在太太懷裏撒這種嬌?太太煩我,總拿規矩說事,往後我可都在你麵前兒端著樣子,叫你舒心,再不混說瞎鬧的。”


    這廂輪到陸夫人歎氣了,一想到自己閨女要嫁到別家,無依無靠,凡事都得自己替自己張羅。酸甜苦辣,沒個撐頭擋事兒的人,日子總歸過起來不如在家裏。她也想多寵溺合歡,但為著到婆家不至日日以淚洗麵叫親娘,也隻能嚴苛了。她把合歡往懷裏使勁攬了攬,一口氣歎得暮色也重了起來。


    用過晚膳,天空中翻起了濃灰的霧色,不見星辰。原極為寬敞的院子,此時也顯得逼厭起來。時節已入了夏,傍晚間原還有涼意,這一日卻沉悶得不見一絲風星兒。合歡憑欄而立,臉上容色與這天氣大有一拚。心裏想著那丈把長的嫁妝單子,到底不得意,起身往院外去了。


    也就是消消食的心思,卻還是不自主去了羽商閣的方向。大半多月沒過來,羽商閣仍是老樣子,三株紅梅,一院子的空落。這院子早該有個女主人的,想來有人費心思拾掇,也不會這麽單調。可她三叔是怪人,與那靖王一個作子。二十多的年紀,硬是生拖著不娶妻,她若是祖母太夫人,也得眼不見為淨躲江南自在去。


    合歡來羽商閣,院裏的丫鬟隻管給她開門,隨她出入,從不多生言語,這是陸瑞生吩咐下來的。合歡從來也都是進去後直奔樂房,並不問陸瑞生在或不在。在就一處研詞做曲把玩樂器,不在單她一個,也樂得自在。


    推門進了樂房,裏麵點著一盞燈,曳著昏黃的光色,醞成一圈。合歡也未仔細去瞧,在樂房裏她與陸瑞生不分長幼尊卑,也從不行禮。她今兒心情算是不大好的,一來緊著上了日程的嫁娶之事避不過不聽,二來成日天地學習那些個瑣碎的事,實在勞心勞力。她再是聰慧機敏的,也難有不疲累的時候。


    她趨身去抱了箜篌,往窗下羅漢榻上一歪,彈了曲《湘妃竹》。曲子清靜素雅,叫人聽了心境開闊。隻曲子彈到一半,外頭忽雨點驟落,劈啪下起雨來了。合歡停弦轉頭,依著性子,擱下箜篌往窗上一趴,推開窗子看雨去了。廊廡下雨點飄進來,濕了半截青磚,悶沉的空氣也爽意了起來。


    “心情不好?”


    合歡正看得出神,心思流轉,也鬆快了些,卻被這突來的一聲嚇了一跳。她不是不知這屋裏有人的,隻沒在意多瞧,原以為是她三叔,原來卻不是。她起窗回身,但見毛玻璃屏風後坐著那道熟悉的身影。今番他又換了衣衫,瞧著是玄色的,暗沉沉地印在玻璃上。


    “你又在這裏,我三叔呢?”合歡坐好身子,理順紅梅印花短衫和托底蘭葉撒邊兒的石榴裙。


    齊肅道:“我來時便不在,想是外頭有事。你又怎麽,瞧著怏怏不快的樣子,可是有什麽煩憂的事情?不妨說來聽聽。”


    合歡盯著玻璃上的人影兒,這樣你我真容不清的距離,倒能生出些安全感來。說來她對他又有好感,心裏並不戒備,因說:“沒別的事,都怨那靖王。我才多大,卻因為他要經曆嫁人的事情。母親為我繁忙,我亦是被逼著日日不得閑。學規矩念功課,還要精繡活,我怎能應付這十八般武藝?今番看了嫁妝單子,眼睛也疼,真不知母親為我擬了多少時候。”


    齊肅不太懂這些個,倒是給自己挖了個坑。家長裏短的事情他如何給方兒?但說:“你就這般厭靖王?”


    “嗯。”合歡仍是坦蕩點頭,“若不是他,我也能無憂長大。婆家和娘家怎能相同,到了王府,我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孤零零的多可憐。況我又小,誰知他那些側妃庶妃的不會欺負我?她們也都是大戶人家裏嫁出去的,不該是善茬兒。若是聯起手來,我尚且不知自己能否招架。受了委屈,也不敢回來告訴母親。便是告訴了,除了徒增她擔憂,並幫不上什麽忙。”


    窗外雨點密落,劈啪敲在石台上。齊肅隔著屏風也能感受到雨意滂沱下這個小丫頭的煩思,摻在雨裏,密密愁愁的。時常聽陸瑞生說起她,都是古靈精怪的小人兒。此前他見過她總有三回,回回也都是灑脫快意的,嬌俏歡快得永遠沒有煩憂的樣子。不時還小露自滿,十分可愛。而這一回,憂也是真憂了。


    齊肅沒接上話,合歡又自顧歎氣,歎完抱起箜篌,“罷了罷了,與你說這些做什麽。你們男人家,哪裏懂深宅裏這些個。靖王那般殺伐果斷的人,更是不懂。他要是懂,也不該早早把我娶回家,合該放著我在娘家長大。行了笄禮,嫁給他豈不是剛剛好?又或著,他找旁人,非娶我算什麽?問你,你要聽什麽,我彈與你聽。”


    “就彈剛才你斷掉的吧。”齊肅出聲,斂了神色。雨聲和箜篌的輕脆弦聲兒,都在耳畔蕩動,他把合歡今番說的話,都在心頭上認真想了一遍。


    一曲罷,他忽鏗鏘開口道:“丫頭莫憂,靖王既要娶你,自然會護你。你若不想早嫁,早擔婦人之責,我可幫你。”


    窗外風起,掃了幾點雨星子在合歡側臉上,涼意嗖嗖蔓延到脖頸。她側頭看向屏風,滿目期許,聲音清脆,“你能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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