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婚配含“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少一程子也算不得明媒正娶,需得樣樣兒精心安排下來,才算婚成。蓋因靖王與合歡婚事乃禦賜,更是少不得揪到細處,不能有半點馬虎。饒是靖王那等沒耐性的人,這回也是給足了信國公府的麵兒——親自攜禮登門,行納彩之禮。


    靖王禮數周全,在正堂與陸平生和陸夫人先是寒暄,說的都是撓癢癢的客套話兒。貴胄與貴胄也分著層次,國公爺在正經親王麵前得伏低,該有的敬重一分不能少。女婿是位高之人,也就拿不了嶽丈大人的架子。陸夫人身為女眷,更是拎不得靖王耳根提點,隻能端笑大方地唯唯。場麵兒上倒是壓得住,到底心裏仍是猝這位靖王。


    卻有一點,讓陸夫人許許意外。深閨女眷聚首閑談男子的尚且不多,恐傷作風,與外場男人探問這些個便更是不妥。借著靖王威名,常人心裏的預設大多是糙莽大漢,戰場上揮大刀灑熱血的彪猛形象,然今番一見,卻不是。


    靖王坐於上座,托盞攜蓋兒,撥動茶沫。身著交領織金錦袍,腰係金鑲珠石累絲香囊,身材修長,器宇不凡。道他是溫潤儒雅必不是,貴氣斐然卻是一定的。又常年征戰沙場,混跡武夫之中,身上剛正氣鬱,頗為大氣。右手拇指有一白玉扳指,是慣常拉弓射箭的人才用的。


    陸夫人且不能直勾勾盯著來人瞧,不過是閑話之餘略瞧一眼,斂些印象下來。再是靖王的麵容,瞥過兩眼,也覺十足不差。麵上極少她兩個兒子的生嫩矜氣,自是硬朗清俊。若不念及他的性情與年歲之差,說起來倒是大周無人能及的男子,越發算是高攀了。


    靖王也就將將坐了一盞茶的功夫,直來直去地撂下話兒來,何時行何禮諸如此類,便不再多留,起身而去。陸夫人跟送到二門上,再過垂花門便停了腳步。陸平生直將人送到大門上,見人上車離去,才折身回來,一陣搖頭歎氣。


    道是男人與女人想的不一樣,陸夫人此番見了靖王,卻不自覺心生出些滿意來。人才樣貌一樣兒不缺,女人評判的初步標準大抵都是根據這個,性情那是日積月累過日子才要顧念評斷的事。她又在心裏遺憾,要是這靖王性情柔意些,便圓滿了。


    一番思量下來,也是搖頭歎氣許許。伸手搭了旺春,閑步往正院裏去。


    到了正院,合歡卻不在院兒裏,隻有四兒歪坐在抱廈炕下腳榻上打絡子。腳榻餘空擺了許多深淺棉線綢絲,各式各樣兒的,顯是在試手呢。旺春往她旁邊去了坐下,問她:“怎麽你在這裏?七姑娘往哪裏去了?”


    四兒抿唇不語,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擺了擺手。繼而搖頭晃腦一氣,再指的便是東北羽商閣的方向。旺春大意了解,笑她,“你是又說錯了什麽話,挨罰了?”


    四兒枯眉,十分沒麵兒地點了一下頭。


    羽商閣裏簫音四溢,還是排簫的聲音。一樣東西不練到自覺出精進,合歡大是不會罷休的。她在陸夫人抱廈裏鬧哭一陣,總找不到排解,自然來羽商閣,拿了排簫來練。因陸瑞生不在,她倒也自在,吹曲寫詞兒也算有模有樣。


    吹疲軟了排簫,又抱起箜篌到窗下,撥練一陣。音律互通,找著點感覺她也能彈撥些其他的。再是琴譜,她與陸瑞生學了些許時候,卻還不能看懂。這會兒可沒有什麽五線譜,那琴譜識字兒的人瞧起來便是天書一樣。若不知的,還當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呢。


    到了傍晚間,墨七來尋她,入了樂房到她麵前,“太太找姑娘呢,知道姑娘生氣,說要跟姑娘說說靖王的事情。這會兒也到了用晚膳的時間,快些回去吧。”


    合歡正抱著兩份琴譜在研究,正是在興致頭上,哪裏願罷手。她頭也不抬,目珠子仍掃在琴譜上,“你回太太一聲兒,今晚我便在羽商閣用膳了。還有些東西要看,罷了便回去,耽擱不了多少時候。”


    墨七勸她不果,隻好自己回去。又怕她在羽商閣挨了餓,便把陸夫人膳桌上的菜色粥糕拿了一些,食盒裝了往羽商閣送。伺候她用了晚膳,又自顧拎了食盒回來。


    用了晚膳,合歡複又研了一陣琴譜,把不懂的一概列出來,想著等她三叔回來問詢問詢。看得累了,擱下琴譜,推開推窗,愣神瞧窗外的景象。牆角三株梅花,綠葉密密,早沒了紅梅的影子。花下有石桌石凳,想來梅樹下飲酒吃茶也是美事。


    她收了神打算回去,正直起了歪在床沿兒上的身子時,門又響動,進了人來。合歡伸頭去望,卻不是陸瑞生,也不是自己房裏來催的丫頭。來者是一男子,既能直入羽商閣,應是陸瑞生的密友。合歡不識陸瑞生任一朋友,前幾日見過一個,隻記得他的手指和月白直。這一又是何人耳,不知且也不能相問。


    合歡也沒看男子的臉,目光掃到他腰間的金鑲珠石累絲香囊,便忙起了身。那慵懶倚窗的姿態,實在不好叫人看了去,徒惹是非。卻是剛下了羅漢榻,那男子忽出了聲,“是陸七姑娘吧?”


    合歡頓了身形,到底不知該應不該應。頷首邁步,仍是要走。男子卻徑直進了屋,繞過玻璃屏風坐下來,輕車熟路如在自家。他拎了茶吊子,自斟冷茶一盞,“陸兄不在,又見陸七姑娘也是緣分。若為在下獻樂幾曲,感激不盡。”


    “又?”合歡在心裏思量,莫不是前幾日見著的月白直男子?想來也是錯不了別人去,方才道:“你是三叔客人?前日裏見過?”


    “正是了。”男子聲語沉沉,“當日聽得七姑娘打探靖王,思覺何如?”


    “提那糙漢莽夫做什麽?”合歡咬牙,往羅漢榻上坐了,抱起箜篌來,“你要聽曲,我給你彈一首。隻我不及三叔,您權當消遣罷了。尋常也沒人聽我彈曲,唯有三叔。今得你一聽者,算是緣分吧。”


    玻璃屏風被換過,原本清透的,這會兒卻粗糙得起粒子,其上印花也不見細膩。於屏風一側,看得見對麵人的身形姿態,卻不能見清晰麵容。合歡懷抱箜篌,金絲滾邊兒寬袖落下,露出兩截瑩白的胳膊。身後推窗半開,偶有風入,拂得她裙擺袖管曳曳動。


    男子直目聽了一曲,玻璃後是一幅朦朧的仕女箜篌圖,美意橫生。七歲的孩童身上能有此韻致,大概是他從沒想過的。他世界裏女人不多,能讓她另眼多瞧的更是寥寥。女人之美醜豔俗,他且欣賞不來。如今這小小人兒,竟能讓他入眼,說起來隻能是緣分了。


    曲畢,合歡擱下箜篌,“彈得如何?比之三叔呢?”


    男子聞言出聲,“在下不通音律,怎好評斷?依我之意,你彈得比陸兄更好些。”


    合歡一樂,“你是個有見識的,我喜歡,能做朋友。”


    “哦?”男子吃了一口茶,“此等榮幸,卻之不恭。”


    合歡隔著屏風看了他兩眼,總歸不能清晰得見,到底從容些。她順撫好袖擺,說:“不過你話裏有誤,你既是不通音律的,怎能與我三叔相交?他為人冷漠,等閑不會與人親近,怎麽還能讓你直來直去?”


    “鍾子期乃樵夫,與伯牙可成知音,我與陸兄,怎麽就不能?”男子回問。


    合歡想了想,確實是這個理兒,便也不揪著了,卻又揪另一句,“那你既然覺得我比三叔更好些,豈不更該與我是知音?”


    男子失笑,“姑娘若願賞臉兒,自然是萬分榮幸。往後我往羽商閣來,再不聽陸瑞生彈曲,但聽姑娘一人爾。”


    “當真?”合歡歡喜,回頭可要在她三叔麵前可勁兒自表一番。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當真。”


    道是性情直糙的,也為著那屏風後的嬌脆笑音幫說起謊話來了。他道這小丫頭實在有意思,多閑說幾句也惜得。不生煩膩,卻還有些鬆快之感,實在難得。連說他是“糙漢莽夫”,也計較不起來了。人生難得幾回閑適,此番又多了一樁趣人趣事。


    合歡自不知這人是誰,更不會往那靖王身上想去。靖王在她心裏什麽模樣,大概是連這男子一半也不如的。屏風後的他,身材修長,隱約還能瞧出捏杯提壺的修長手指。說話音色雖是低低沉沉的,言辭間也是鏗鏘的味道重一些,聽不出溫潤之意,但卻十分好聽,誘人得緊。


    “你叫什麽?”合歡把目光收了,臉上喜意卻不收。既是知己,自要問下名姓來,往後便算是熟識了。


    男子轉撥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齊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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