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二者還可信得,武夫豈就不能不舉?隻三者那說辭,怎像她們口中靖王那般性情能有的浪漫。若真是如此,那真個兒就是大周的奇男子了。聽話七八分,真與不真且先擱心裏放著,回頭碰上了再做思量不遲。當即較真,能分辯出什麽因果來,自是閑話牙間嚼嚼便罷了。


    合歡與陸青瑤坐在薔薇花架下說了小半晌的話,直說到日頭偏西,半嵌在院景上,灑下殘紅來。殘紅落在手心兒,她空抓了一把,已是偎在陸青瑤身上的姿勢,粘軟得沒骨頭一般。陸青瑤病體未愈,身架子稍比她大那麽一些兒,到底是忍著她,把她精心往懷裏攬了,任著她找個舒服的姿勢半躺。


    姐妹情深的話暫且論不上,好與不好的但看心情和境況。合歡自忖,陸青瑤的性子全在她掌控之中,收了做好兒不虧。她有前世的記憶,多少能有些用處。即便前世也是個沒出息的,今世做個聊天兒磨牙的人兒也不錯。家裏上下,與她能說閨閣女兒家體己話的確是沒有。


    過了兩日,靖王如言到國公府上來提親。合歡與陸青瑤幹嚼了數日的八卦,打聽得耳朵也膩軟了,這會兒早沒了期待和熱切。靖王威名在外,她再好奇打聽的,也是一樣兒的說辭。聽得多了,趨著瞧瞧真身的興致也沒了。


    陸青瑤聽說靖王上門,但上房裏卻毫無動靜,心道不是她那七妹妹的性子。遂踩過廊下起高懸空的日頭光影,來抱廈裏找她。進屋繞過碧玉雕鴛鴦山水插屏,隻見她拂袖運筆正在寫字兒,案上鋪了層疊紙頁。風吹落下幾頁,正落在她腳尖上。她彎腰拾了,隻見一紙的簪花小楷,寫什麽——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陸青瑤掩唇一笑,拿紙走近了,擱回案上,“原來不知,妹妹寫得這麽一手好字兒。”


    合歡兀自寫得認真,“姐姐隨意坐,我且再練會兒。”


    墨七給陸青瑤搬了鼓凳來,她便在案前坐下,側著頭仔細看合歡書寫。她對這個妹妹實在了解不多,亦惡鬼亦純仙的性子也是初初嚐過。此前道她悶長在家裏,先生也未請一個,應是個草包。看的書也雜,多是話本子,沒什麽深度。哪知現在瞧她寫得一手好字兒,又是一番驚詫。她也是通音律的,才與她三叔陸瑞生走得近。陸青瑤抬目看她,究竟不知她是一個怎樣的人物了。


    合歡直寫到手腕發酸才擱下筆,滾滴了一星墨在筆搭上。她轉頭看陸青瑤,見她目光探究幽深,便問了句:“做什麽這樣兒看我?”


    陸青瑤收神,起身與她一起往羅漢榻上去,“聽說靖王上家裏提親來了,正在正堂裏與老爺太太坐著說話。妹妹一直好奇他為人品行、樣貌風度,何不借此機會,往正堂那邊兒去,暗地裏瞧一瞧呢。但凡入得了妹妹的眼,也能叫妹妹往下日子安心些。”


    “大不好。”合歡看她,“媽媽瞧見了也是不準,再告知太太那裏,訓我也未可知。這會兒不同往前了,太太也不那般樣樣兒縱慣我,常以禮數約束,怕我進了王府失分寸。婆家不比娘家,不能胡來。還說,再過兩日,請先生回來,叫咱們一處跟著先生學習,更是不能鬆快了。”


    偏那邊兒與金盞一處坐在繡墩上學打絡子的四兒多嘴,回頭一句,“姑娘是沒了趣致,大不願見那靖王去。不見尚不知如何,好過一季,心裏舒坦。若是瞧了,烙在心裏,日日想起來不能睡個好覺。不若,六姑娘幫咱們姑娘往前頭看看去。好與不好,瞧了個準兒,再跟姑娘說。”


    這丫頭總愛拿她當槍使的,陸青瑤仗著這會兒與合歡親近,拿她玩笑,“要瞧也是你瞧去,如你這般伶俐的丫頭,到時七妹妹嫁了豈有不帶你的?你是王府的人,好與不好說不定還能攀個位分,這會兒上心,不僅為我七妹妹,也是為你自個兒探個前程不是?”


    陪嫁的丫鬟做個通房,甚或姨娘,到王府裏得男主恩寵攀個位分,說起來都是尋常事。拿來打趣,也不過分。四兒一陣羞惱,手上絡子打錯了結,跺腳道:“六姑娘原也是牙尖嘴利的,怎不知周姨娘那樣兒悶瓜一般的人,也能生出六姑娘這種。”


    道“你是姨娘養的”,最是叫人不能將忍。也就是投錯了胎的事兒,一輩子矮人一等。這種話,偏還要放在台麵兒上說,不是駁人臉麵又是什麽?陸青瑤臉色一黑,頷首不語。陸合歡不出聲,她怎可訓斥她的丫鬟,若是招了排擠,豈不自討沒趣兒。


    合歡的思維卻還滯在陪嫁丫鬟討位分的話頭上,心裏實在不愉。她雖是胎生土長到的這麽大,但終究經受過新世紀的過活,固定的價值觀念讓她大不能接受三妻四妾的事情。女人何物,床沿兒上拉扯一通生娃娃的,給你個稱號,便就罷了,實在惡心。


    她摸起茶杯子要吃茶,卻見杯子裏空著。四兒眼活,把手裏絡子掛在金盞臂上,過來給合歡和陸青瑤各添了茶水。給陸青瑤添茶水的時候,還嘴不閑地兜兜道:“聽說周姨娘好端端地不知生了什麽病,啞了,六姑娘知道這事兒麽?”


    陸青瑤接下她遞過來的茶盞,實在不願提姨娘的事兒,因閑閑道:“我生病數日,她也未來看我一下,我又常去她那裏做什麽?啞不啞的,總歸也無人說話,有什麽要緊?”


    “她那樣兒的人,怎麽能往咱們院裏來?”四兒奚笑,“好歹是親生的,六姑娘該去看看。聽說啞絕了,等閑發不出聲兒來。她又是大字不識一個,往後與人說話也難。到底不知是得了病,還是得罪了人……”


    “啪!”一陣脆響,茶盞在四兒腳邊炸開,茶漬沾在她裙擺上,蘭花繡錦粉幫鞋麵也濕了半截。她是從未見過自家主子發這麽大火的,嚇得擱下茶吊子連忙往後退兩步弓腰,哆哆嗦嗦不再敢說話。往常她也是話多的,有些口沒遮攔的毛病,隻不知今日怎麽戳到她家主子了。


    殊不知,合歡氣的還是陸青瑤話裏四兒可進王府攀位分的事。再是糙漢,靖王也是她的男人,旁人從旁偷好兒得位分,說起本質就是睡她的男人。再想起靖王府上還有一名側妃和兩名庶妃,都是安在那伺候靖王睡覺的人,偏陸青瑤和四兒,還尋常不已地生嘮這事兒,怎能不氣?


    脆了茶杯尚不解氣,合歡站起身在腳榻上狠跺了兩下腳,方才下了腳榻往房裏床上歪著去了。


    墨七聽到動靜,從外頭進來,見幾人都呆在原地,地上茶漬淩亂,又有一堆的藍瓷渣子,不知何因。她也不先問,把地上狼藉收拾了,才到四兒麵前,“怎麽了?”


    四兒怯怯的,“我說周姨娘啞了,再沒有別的事,不知……”


    墨七按了她胳膊一下,“六姑娘在這裏呢,你說這些做什麽?沒眼力見兒!啞與不啞的,又與你有什麽相幹?”小聲說罷看向陸青瑤,“六姑娘不如先回去吧,等咱們姑娘過了這陣兒再過來。這個樣子,不好再論什麽。咱們姑娘脾氣向來好,但若發起來,也沒人攔得住。”


    陸青瑤識趣,帶了金盞走人。出門後又把四兒怨怪一通,金盞在旁勸慰一番,道她是沒大規矩的,“與她較什麽勁?”


    “卻不知七妹妹與誰較勁……”陸青瑤側頭看她,“定是嫌我與她房裏丫鬟拌嘴,針尖麥芒,生氣了。”


    “往後姑娘忍耐些,不與那四兒說話便罷了。”金盞扶上她的胳膊,往廂房裏去。


    合歡還歪在自己床上生氣,眼睛直瞪瞪盯著素青帳幔上的鳶尾繡紋。身後聽到輕碎的腳步聲,有人坐到她的床沿兒上,手柔柔搭到她肩上問:“姑娘怎麽了?生這麽大的氣?”


    這般穩重的,自然是墨七。合歡翻身起來,氣呼呼坐在床沿兒上,又狠跺了兩下腳,“我不要嫁給靖王!”


    墨七上去壓住她的腿,撫平她的花鳥雲紋繡麵裙,“早前學的禮數,都吃肚子裏了,著急跺腳兒像什麽樣子?這是黃錦黑字兒頒下的旨意,退也是退不了的,姑娘不願,老爺太太都不願,但有什麽法子?抗旨不尊是大罪,得罪了靖王更是不得了的禍事,姑娘……且委屈委屈吧。”


    合歡確實委屈,想著要委屈一輩子心裏就更不是滋味兒。若是能的,拿把大刀砍了那靖王也未為不可,卻是不能。聽著墨七老人言般的語氣,合歡更是孩子氣起來。她又撅起嘴,眼裏蓄了一眼窩子的水,劈啪往下掉,往墨七懷裏一拱,嗚嗚地哭,“他那麽老,等我及笄之年他都三十了。府上還有三個妾室,往後說不定還有其他的,想來惡心,怎麽是好?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憐見的……嗚嗚嗚……”


    墨七愣是被她哭笑了,一麵兒撫著她的後背一麵兒安慰她。哭了一氣,她又不哭了,抬起頭來,抽了帕子掖眼淚,“你跟四兒說,罰她一個月月錢,並一個月不準開口說話。再是不能管住的,拔了她舌頭鹵口條!”


    四兒在外頭聽了一陣哆嗦,偷偷兒澆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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