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之於相思子,合歡因詩句而略了解知其內含劇毒,卻並未深入探究過此物,也未見過此種紅豆的樣貌,且不知其還有別名“雞母珠”。若不是一早發現陸青瑤送的雞母珠遺落床下,藥死了兩隻老鼠,再拿去羽商閣探問一番,至此還不知她六姐姐送的好東西竟是這麽毒的物件兒。


    陸瑞生跟她說是相思子,她指尖麻了一下,便明了了。相思子殼硬,等閑不會破了,所以可以做首飾,但若是碎了入口鼻,就是不得了的毒物,死無藥醫。耗子磕碎吞食了,還有不死的?


    尋常人佩戴相思子都要十分小心,收納也是挑揀孩童寵物等見不著的地方,隻怕出了事故,無地轉圜。若不知其毒性,佩戴時那自然是時時存著風險。陸青瑤送她這個,真真是一份隱蔽的大禮。隻要她一日不發現,都存在可能食毒的一日。


    合歡把從袖子裏掏出來的雞母珠子掛在指間,紅白相襯分外奪目。她雙手交掐,硬生生掐斷了珠串子,紅珠登時散落而下,彈落一地,滾到她雪青的裙擺邊兒,碰得裙擺微微曳動。她又俯身,捏了三兩顆在指間,順手往腳踏上的白瓷臼裏一放,叮叮響了一串。


    陸青瑤掐死了手心兒扶著雕花床架子,眸子是茫茫然的惶措。合歡的動作越是輕柔緩慢,好看得像是在做一件極雅致的事情,她心裏的弦繃得就越緊。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楚,但要串起來,還要些功夫。


    合歡把她深白的臉色瞧在眼裏,笑笑著端起臼杵,“不費什麽事兒,一盞茶的功夫也要不得,也就好了。六姐姐再等一會子,莫要急耐了。慣常我也不做這些事兒,為了六姐姐,才親自下的手,自然不及那些做慣了的。”


    白瓷杵搗進臼裏,每一下都發出硬生生的碰撞脆響,每一下都十分明晰地砸在陸青瑤的心上。陸青瑤盯著白瓷杵,胸口悶得厲害,跟著鼓點似的搗|弄聲兒一下一下心弦抽緊,掐死了手心兒怎麽也說不出話來。但看著合歡跟唱獨角戲一般,一邊兒說話,一邊兒耐力搗著雞母珠子。她似乎知道合歡要做什麽,卻又不太敢信。


    合歡搗得那雞母珠子崩裂在白瓷臼中,才停了手上動作。她揚起臉兒一笑,春光明媚的樣子,對著陸青瑤歡喜說:“好了,六姐姐,你且看著。”


    說罷話她從袖子裏又抽出白錦帕,把搗裂的雞母珠倒在帕子上,放下臼杵輕柔疊起帕子來。怕那壞掉的珠子碰手,每一個動作且都是小心翼翼的。疊好了,拿到裝耗子的籠子前,順縫兒一股腦兒全倒進了籠子裏。耗子來吃,沒兩下吞了大半,再要吃時,已經瞪眼伸腿兒不行了。


    陸青瑤瞪大了眼睛看著籠子的兩隻耗子,從活蹦亂掉到直眼伸腿死絕,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憋死自己。她又大喘氣,嚇得快沒了神兒。她且真不是個膽子大的,瞪目盯著那兩隻直挺挺的耗子,半晌嘴裏微聲吐出兩個字,“有毒……”


    “六姐姐不知道麽?”合歡滑手任帕子落在鼠籠上,飄落在裙邊兒鋪平。帕角有一支紅梅,鮮正得像染的人血一樣。她回到繡墩上坐著,看著陸青瑤笑。


    陸青瑤抬目看向她,一臉驚恐,總算是不用串也明白了。如此還哪裏管得了病嬌之軀,掀了被子就撲下床來。膝蓋磕在腳踏上,“咚”地一聲響。她搖頭啞聲,額側落下一縷青發,正擋在臉上,添顯狼狽,“七妹妹,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合歡探究地多看了她兩眼,瞧著她不似說謊,那容色裏的害怕驚懼最是真的。她不說話,陸青瑤下了腳踏,撲到她裙邊,抱著她的腿道:“昨兒個我犯下的錯,當即就認了,沒敢瞞著。雞母珠子有毒,我當真不知。七妹妹信我,別告訴太太去,別叫她把我給了二舅舅做小。先頭是我腦子混,想不清事,才鑄下錯處來,往後再也不敢了。我今兒聽雨想了一夜,這個家裏,有七妹妹的好,才有我的好呢。往前我是妒忌,針眼兒大的心眼子,實在愚昧,已是領著教訓了。”


    合歡彎腰撿起裙擺邊的一顆散珠,捏在手指間看著,“這珠子是誰給你的,昨晚的事兒,誰給你出的主意?”


    陸青瑤抱著合歡的手稍鬆了勁,她驚訝地仰頭看著合歡,複又抿唇低下頭。合歡伸手去勾起她的下巴來,她小臉慘白,眸子裏盛滿不安,瞧著十分楚楚可憐。陸青瑤生得漂亮,前世能得到陸平生和陸夫人的寵愛,也不是沒有樣貌的原因。


    “嗯?”合歡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陣,把雞母珠子壓在她唇邊打滾,“難道是六姐姐自己?我瞧六姐姐是個單純的人,想看我笑話就特特跑去羽商閣外,那才是六姐姐呢。”


    陸青瑤眼珠子壓低,直直盯著自己唇邊的紅珠子。她身上輕顫起來,打心底裏怕這個比自己小了一個生日的妹妹。說樣貌她不及陸合歡,論寵愛她更沒法比,而如今看來,在心計和狠辣上,她也是遠遠不及。


    合歡用指尖按著珠子,慢慢往她唇邊滾,突然一下使力,按進了陸青瑤唇間,伴著陰測測的一聲,“說!”


    陸青瑤嚇得眼淚唰一下落了一臉,忙地縮回臉要吐珠子。合歡卻順勢掖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動彈不得。好在陸青瑤是生病了,身子虛極,否則合歡未必能做得順遂。那珠子被陸青瑤舔抿在唇間,不敢吐,更不敢咽,隻得含糊說:“是周姨娘。”


    見她鬆了口,合歡伸手把她唇間的珠子捏出來,道一聲,“繼續。”


    她早猜過周氏,但猜測永遠沒有聽到的實情確切。合歡時常想起慘陽下周氏那張清素的臉龐,總覺得過於素了。真正的滿足且安於現狀,不該是周氏那個樣子。


    陸青瑤咳了兩聲,臉頰上現出些潮紅,“尋常我與她並不親近,雖是親生,但也隔著身份。我厭她性子寡淡,一樁一件兒,沒一頭叫人瞧得上的。她也甘願那樣兒的日子,我卻不能。先頭與她說起話,也是偶然。她教我與你親近,並給了我雞母珠子,說是南夏才有的稀罕物件兒。我並不識得,但覺得好看,便收下了。要不是拿不出稀罕的好東西,我未必給你的。因著這串珠子,我得了你的好,住進了太太這裏,甚是歡喜,自信她了。我與她交心,要害你的法子,都是她與我想的。”


    說完話,陸青瑤嘴唇微張,氣息翕動。合歡捏在陸青瑤喉間的手緊了緊,猝不及防地把另一隻手裏的珠子塞進了她的嘴裏,順氣直至喉嚨,仰脖咽了大半。陸青瑤被嚇得睜大了眼睛,瞬間死寂的表情。眸子裏印出血紅的纏絲兒來,嘴唇抖和身子抖如篩糠,半晌咽氣般地吐出幾個字,“七妹妹你……”


    “讓你記住這回罷了。”合歡鬆開她的脖子,收回手來掖在身前,“是死是活看你的命了,旁人全幫不了。相思子有劇毒,破殼入口即能死人,大夫也無力回天。你把她咽了,若是命大沒死,維我是用,往後我保你一生。如不然,下回吞的就不會是相思子這可能不露毒的。”


    雙眸猩紅眥裂,清水般的淚珠子直往下滾,映出臉頰細毛,掉落撒花短衫上。合歡伸手幫陸青瑤擦了一滴眼淚,起身拂裙出廂房。耗子是不必掛帳了,那一顆下肚的珠子足夠讓陸青瑤破膽。如若沒死,她也再沒膽子跟合歡作對。想來作對不成的結果也隻有兩種,烏糟的後半生,或者直接沒有後半生。甭管哪一種,都比她甘願當陸家嫡女襯景慘千百倍。孰輕孰重,這回思索起來就清楚多了。


    合歡一走,金盞就慌忙進屋看自家姑娘。但見屋內一地狼藉,桑麻紙、死耗子、紅梅白錦帕,都在鼠籠邊兒。鼠籠裏的兩隻係紅綢耗子,死在合歡葉兒上,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睛。而自家姑娘癱躺在地,短衫襦裙曳撒開來,裙下露出一對白玉赤足,周圍紅珠散落。她臉上淚水肆橫,手指尖兒點地打顫,嘴裏又嘀咕:“我要死了……”


    金盞捂了下嘴,也不敢咋呼多問,忙上去扶陸青瑤起來。扶到床上讓她靠雕花架子坐著,她便把雙手扣在雕花格裏,梨花落雨仍是嘀咕:“我要死了……”


    金盞管不及她,先自個兒把房裏的東西都收拾掉,又叫房裏的小丫鬟協力把撤掉的屏風搬到床前,才站到床前問陸青瑤,“姑娘,你怎麽了?”


    陸青瑤轉動眸子看了看她,眼一翻直挺挺仰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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