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府曆代子嗣不盛,老太妃膝下嫡親的隻有寧德郡主陸夫人和襲了王爵的忠王。忠王另有一庶出的弟弟,年方二十。因德行有虧,成日隻知鬥雞走狗尋花問柳,鬧得府上也不安生,遂早就分出了忠王府,另立門戶去了。其他庶出的也是沒有,因老太妃隻有合歡這麽一個外孫女,自然是心肝兒寶貝地疼得摻不上半點兒假。


    老太妃今番五十壽辰,皆由家媳忠王妃一人操辦,據說忠王妃是個能幹的妙人兒,陸夫人且不及。請客擺宴、置戲上酒,一切妥當。宴席設在忠王府望月樓,樓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紅木小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禦賜的百合宮香。旁邊再設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皆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吊,裏麵泡著上等茗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


    先時老太妃迎客,與自家幾位老妯娌,並來家女賓,在自己上房小談。等到了入席時分,便領了這些個人物,俱到望月樓入席。那時酒果已上,合歡按著安排的高等座次入了座,旁邊兒的各家姑娘卻一個不識,偏別人個個都識得她。陸夫人念合歡沒見過這麽多人,怕她促拘了,便讓陸青瑤與她一旁坐著,照看她些。陸青瑤心裏總有些膈應——合著陸夫人處處拿她當陸合歡奴才來使的。


    合歡打小獨處慣了,前世也不是個太愛熱鬧的人,三五個湊對兒逗趣尚可,再多就嫌吵噪了。山珍海味的也是自小就沒少吃,不能勾著多少趣致。酒席罷,撤了席麵,上了茶果,唱戲的拉開簾幕滿頭珠翠地開了一嗓子,大家夥兒又歡歡喜喜看上戲來。


    合歡跟看了兩出,到底不得趣兒,再坐不住。酒糟味兒還在鼻尖上繞兒,熏得她腦袋暈暈也是要醉一般,便要離席。墨七去稟了陸夫人,隨她下了望月樓,笑她:“沒喝的人先醉了。”


    “確是醉了。”合歡按了按腦子,覺得外頭的空氣好了許多。


    那邊兒陸青瑤不想做她的襯景兒,又想與別家姑娘熱絡熱絡,自不跟了來,也算稱了合歡的意。


    忠王府夠大,合歡穿堂走巷繞了七八彎兒的路才入了府後的園子。這會兒府上四處除了守夜的婆子媳婦兒,沒有正經人兒在外頭,都捧著老太妃的壽呢。那些婆子在牆根下守著,暗摸摸拿了酒肉來吃,一邊兒又賭上錢來了,閑嚼各家是非。


    合歡走在花|徑上,腳下有踩動落花的細碎響聲,閑事不往耳朵裏去,忽聽到一句“你瞧見信國公家的七姑娘沒有?”才慢下了步子。墨七看了她一眼,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聽另一婦人說:“那精養在閨閣裏七年的嬌小姐?誰個見過?你見過不成?”


    “今兒來了王府你不知道?頂著高高的髻子,嬌生生的,畫裏的仙女兒一般。怪道陸夫人生她的時候合歡開花,她生來也厭人奶水,還差點夭了,想來就不是凡俗之人。隻如今大了,將來要行的未免都是凡俗之事。再過幾年能定親了,橫豎跑不了還是咱王府的人。小世子今年十三,等她四五年也等得……”


    墨七聽了這話臉燥,要張口訓那嚼舌根的婆子——她家姑娘才剛七歲,豈就能胡亂配人了?合歡伸手捏了她的手按了一下,讓她噤聲,拽著離了那花|徑,往北到了園子處。合歡站在虛設的月洞雕花門裏笑,“又不是把你配人,你急什麽?”


    墨七跺腳,“羞不羞?這話聽了豈還有樂的?”


    “你沒聽她們裏外都讚著我麽?不樂還要哭?”合歡往園子裏去,園子裏這時候無人,廊廡下有燈,是個安靜敞亮的去處。


    墨七跟在她身後,心想她還小未必知道配人的細處,卻還是不得不與她囑咐一番,“女孩兒家矜貴不能少,若是誰人都能議論,安個不知所謂的姻緣在頭上,豈不沒了身份?姑娘家清清白白的,比什麽都重要,不能叫人拿這個說事……”


    “念叨起來,你倒是不輸劉媽媽。旁人暗下裏嚼舌根子,哪裏就知道了?你要拔人舌頭,也得有根據。亂點鴛鴦的事兒,誰不愛幹?將你配了,你就是配了?再說這也不是國公府,由不得咱們耍橫。”合歡走到一河池邊,放眼望了望河上景致。


    墨七彎腰折了根荷葉,擦了莖上肉刺兒,放到她手裏,“話是這麽說,但聽到了與沒聽到當是兩個樣子。姑娘那樣兒……”


    合歡哪裏聽不出墨七是在數落她不矜持,她卻真不把這過家家的說法放心上。她才多大,再要找對象,也得再過幾個年頭。陸夫人寵她,到時候也沒有胡亂給她配人的道理,她且不擔心這個。那《女戒》《女則》裏的婦德婦容大道理多了,她不愛看,自也不愛聽墨七數落這些。


    “罰你在這頭等我,我往亭子上看看。”合歡捏了荷葉,兀自上了浮橋。墨七要跟,被她轉身叫停了,隻好自個兒留在了浮橋一頭,又是伸長了脖子囑咐一番,“姑娘別胡鬧,早些回來,奴才帶您回樓上去。吃茶看戲,比這外頭熱鬧……也免得太太擔心……老太妃許還找您呢……”


    “哎呀……”合歡暗自感歎,這儼然是第二個劉媽媽,再無疑惑的。


    合歡去到湖心凸碧亭,俯欄嗅荷風。這亭子立在水中,總有三麵建浮橋連岸,四周皆是荷葉包圍。軟風蕩過荷葉撫過臉畔,癢麵沁心。合歡擱下手中一盞荷葉,從袖中掏出排簫來,擱在唇邊吹將起來。排簫音色純美,輕柔細膩、空靈飄逸,還帶著嗚咽之感,是陸瑞生近兩月內新教她的樂器。合歡甚是喜歡,隨身帶著一個,閑來無事便拿出來練練技藝。


    一曲轉畢,自己也神色恬然,收起排簫往欄上倚了。借著才剛聽牆根的話,思緒怡然地想著自己這輩子不知嫁個什麽樣的人,可能有他三叔和五個哥哥那般豐神俊朗?性子又該是什麽樣兒的呢,大概不是她三叔那般冷雕和她四哥哥那般驕橫就好,得溫潤如玉,像大哥哥和二哥哥。合歡想得歡喜,忽聽一聲音於另側傳來,“什麽人在亭上吹簫?好生風雅……”


    合歡雖不愛聽那三從四德的論調,但屬於這個時代的男女大防她還是遵的。入什麽山頭唱什麽山歌,識時務者為俊傑。壞名聲的事兒,她一樁樁一件件也知道。人多在一處沒什麽,但孤男寡女月黑風高,即便是七歲小兒,傳出去也不見是好事兒。再說,誰知道這是壞人還是好人,她長得這麽漂亮……


    思及此,合歡捏了荷葉,轉身閃進了亭中。亭子現時隻開了兩扇花門,四麵扇洞緊閉,亭內燈光曳曳。為避免與來人碰上麵,合歡找了角落錦繡屏風躲到後麵,打算外頭的人一走,自己就出去找墨七回望月樓。自己躲得好,卻不知那荷葉露了一角在外,曳曳地動。意識到的時候將手一縮,便有袍擺入了眼。


    合歡慢慢抬起頭來,隻見已有一位男子在麵前,玉麵清俊,長身而立,正低頭看著她。合歡尷尬的把手又往回縮了縮,發現自己才有男子半腰高。她也不說話,低著頭繞過男子要走,卻被他一把拎了回去,“剛才是你吹的簫?”


    “不是。”合歡好涵養地頷首應,“請爺讓步。”


    男子不動聲色,半晌,“轉了身也能走……”


    合歡汗了一下,隻好轉身要走。早知道會被堵在這裏,那她剛才應直接入浮橋才是,失算。卻剛邁開步子,又聽到亭外一聲貓著聲音的呼叫:“小侄女兒,小合歡,小寶貝兒,你在哪裏呢?舅舅來找你玩來了,你出來呀……”


    合歡眉心一蹙,不自覺又住腳回過身,兩下為難。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麵前男子撩起披風一把將她罩了,按在身上掖著。合歡一臉悶黑在他腰間,大氣不敢出一下。那聲音進了亭子,貓捉老鼠一樣越來越近,一聲聲兒叫得合歡心裏直犯惡心,卻也怵。但到屏風前的時候,聲音戛然而止。


    合歡鬆了口氣,要從男子披風裏出去,被男子生掖住,又聽得一聲嬌音,“二老爺放著好好的戲不看,來這裏做什麽?這裏有什麽趣兒,叫你找了半天呢?”


    合歡被掖得氣悶,腦子也懵。這唱得都是哪出跟哪一出啊,合歡壓根兒也沒醒過神來。來者自稱她舅舅,她舅舅除了忠王爺還有哪個?推想到那個二舅舅時,合歡涼了脊背,連嘴裏也要嗬出冷氣來了。這二舅舅最是淫|靡無道的,怎麽會來凸碧亭找她?


    合歡手指生冷,下意識抓著男子的衣衫在指間捏揉,有些恨恨。捏著捏著好像不對,往上試去,嚇得一把鬆開了手裏的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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