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仲達抵達洛陽是景初三年(公元239年)正月之事。罹患重病的明帝這時還未斷氣。


    祖父曹操、父親曹丕以及叔父曹植都是當代第一流詩人,明帝曹叡的身上同樣流有詩人之血。他是一個感情非常豐富的人,同時也是被稱為“天姿秀出”的美丈夫,他以解開結發時,站著能使一頭長發及地而著名。


    他是沉著、果斷、寡默之明君。


    實際上,他之所以寡言,是口吃的緣故。


    明帝見到仲達,流淚執著仲達的手道:“朕死後,一切拜托卿了。望鼎力為之……”


    明帝難得一次不結巴,一口氣說了這些話。他的口吃似乎是起因於自我意識過強。現在,他已不顧任何體麵,自我意識這個藩籬自然也不存在了。因此,臨終之際,他反而說出流利的話來。


    “是的,老臣一定鞠躬盡瘁……”司馬仲達回答。


    “希望卿與曹爽合力,好好輔佐少主。我在西方淨土等卿來會。在天界見麵時,希望朕和卿不是冤家……”


    明帝依然握著仲達的手。


    “冤家……”仲達在心中默念了幾次明帝說的這個字眼。


    倘若有意,以仲達的實力,篡奪幼帝在位的魏王朝,應該不是至難之事。若仲達篡奪魏王朝,就會與已故的明帝結成“冤家”。


    ——求求你不要篡奪曹家王朝。


    明帝言外之意在於此。


    兩名幼兒也被喚來,他們都是養子——一個是齊王曹芳,另一個是秦王曹詢。


    曹操次子,即勇武超人的任城王的兒子中,有一個叫曹楷。這個人對明帝而言,是血緣關係最濃的堂弟。曹楷有好幾個兒子,而明帝把其中的兩個——芳和詢——收為養子。


    齊王芳這時候也才八歲。


    “這兩個孩子……請你仔細看看。這個是齊王芳,請你不要弄錯。……芳,你到前麵來。”


    曹芳聽從養父明帝的話,往前踏步出來。


    “抱抱這位爺爺。”


    明帝命令養子。


    曹芳有些躊躇。叫八歲小孩擁抱突然出現在麵前的老頭子,這件事情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快抱!”


    病人大聲叫道。


    曹芳露出畏懼表情。司馬仲達則趕快當場蹲下。——他這樣做,是要讓小小的曹芳容易抱住他的脖子。


    曹芳畏畏縮縮地伸出顫抖的手,抱住仲達的脖子。


    “好,這就對了。”


    明帝微微動了一下靠在枕上的頭。他是頷首表示滿意。


    翌日,齊王曹芳被立為皇太子。


    或許是安心的緣故,明帝幾天後就去世了。


    皇太子曹芳立即登基,並且依照慣例,發布大赦令。司馬仲達遵照先帝遺命,率領三千士兵駐留宮中。


    翌年,魏改元為“正始”。這一年是公元240年。


    司馬仲達成為“太傅”,也就是皇帝的老師。形式上,太傅是教導天子的人,因此,這是最高的官職,但並非常設職位。魏國首位皇帝文帝時是沒有這個職位的,因為文帝即位年已三十四,所以不需要教師。二十三歲即位的明帝曾經設有太傅,但五年後就廢掉了。


    這個職位表麵上極為崇高,卻無任何實權。


    “爹,這等於是架空您嘛,您怎麽能安於這樣的職位呢?”


    血氣方剛的兩個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大表不滿地說。


    “這有什麽好氣憤的呢?我還認為這是老天爺庇佑我呢!”


    司馬仲達對兩個兒子說。


    “為什麽是老天爺庇佑呢?”


    司馬師不解地問了父親。


    “群臣的嫉妒、天下的猜疑,都集中到我的頭上。多年來使我不敢有所逾越,動彈不得。現在由於被架空成太傅,我變得心情輕鬆,行動自由,這不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情嗎?哈!哈!哈!”


    司馬仲達好像因為被架空而樂不可支。


    兩個兒子看見父親這樣,都露出訝異表情。因為兒子眼裏的這位父親絕不是沒有野心的人。


    ——這個家夥遲早會出紕漏的。


    這是司馬仲達對掌握實權的曹爽的看法。


    曹爽現在位居大將軍。這個職位,仲達過去也曾就任過,在不設丞相或宰相官職的魏國,此職其實就是首相。


    初時,曹爽還視司馬仲達為老前輩而百般器重,決定重要事宜時,一定要請益於仲達。但自從曹爽周邊有了經他拔擢的高官所組成的集團後,這情形便大大改觀了。


    “太傅已是高齡之人,俗話不是說‘駿馬老則不如駑馬’嗎?我們不必處處就教於他。就讓太傅隻陪著天子吧!”


    這批人常如此向曹爽進言。


    “可是,這位老頭子是國家柱石,我不能不敬重他呀!”


    曹爽對仲達畢竟是另眼看待的。


    “我認為大可不必如此。我們都是以極大抱負擔任國政的人,年近七十的老頭子,怎麽能了解我們的想法呢?向他請教根本是多此一舉嘛!”


    曹爽身邊人員中的主事者何晏如此說。這個何晏,是後漢靈帝皇後何氏哥哥何進的孫子,何晏的母親尹氏是曹操的側室。據說,何晏是尹氏帶進魏國養育長大的拖油瓶,在複雜的環境之下成長。何況他娶的又是內親王金鄉公主。


    光憑這樣的說明,讀者或許還不能完全了解。其間的複雜關係,概說如下:


    何晏是何進的孫子,但他的母親生他之後,帶著他這個拖油瓶成了曹操的側室,而何晏後來又娶了曹操的女兒金鄉公主為妻。


    倘若內親王金鄉公主為何晏的母親所生,何晏便是娶了同母異父妹妹為妻,可說是大大違背人倫。雜書中便有何晏娶了同母異父妹妹的記載。但有一說為,何晏的夫人是與曹操第十子沛王曹林同腹;倘若如此,由於曹林之母為杜氏,因此與何晏毫無血緣關係。


    不管怎樣,何晏是個好色之徒,同時也是異常注重自己的外表。不忘隨身攜帶一麵小鏡子的他,一有時間就往臉上塗粉。一本叫《魏略》的書中,以“行步顧影”形容何晏。“行步顧影”是邊行走邊欣賞自己的影子,也就是所謂“自我陶醉型”的人。


    曹爽將這樣的人物置於樞要職位。此外,圍繞著大將軍曹爽的一幫人有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桓範等,而其中的核心人物為夏侯玄。夏侯玄是曹爽姑媽的兒子。


    正始五年(公元244年),曹爽企圖討伐蜀。


    自從被任命為大將軍以來,曹爽處處拿自己和司馬仲達做比較。比較的結果,他認為自己和司馬仲達的差別隻在於自己並無戰功。


    ——隻要有機會,我也一樣能夠顯赫一世!


    他經常持著這個想法。


    他準備討伐蜀,為的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太傅司馬仲達卻認為不宜,並對他勸止。


    “那個糟老頭好像以為隻有他一個人才能建立戰功,其他的人都做不到。這不是笑話嗎!”


    夏侯玄以及何晏等大將軍曹爽身邊的人常如此談論。在這個情形之下,曹爽的討蜀計劃已然箭在弦上了。


    最後還是決定出兵。


    魏在長安召集的軍隊大約六七萬人,他們準備攻打漢中,而蜀在漢中的兵力,尚不足三萬。


    隻要攻陷漢中,攻滅蜀漢便易如反掌。攻滅三雄中之一雄,這將成為魏立朝以來最大的戰功,這件事情,以太祖曹操的威風都未能辦到。司馬仲達曾於五丈原與諸葛孔明所率領的十萬蜀軍對峙,結果也是不分勝負。


    ——這個大將軍根本不實際嘛!


    經常受到這樣批評的曹爽,現在企求的是:讓世人對他刮目相看。


    這次遠征的結果卻是完全失敗。沒有經驗的曹爽,把事情看得過於單純。他連沿道人民的民心都沒有得到。在所征調的牛馬、騾馬、驢馬一頭頭倒下時,住民全都放聲大哭。


    蜀國援軍從成都陸續來到。


    他們的軍隊本來連三萬都不足啊!——他不檢討自己的分析能力不夠,隻一味怨歎事態的演變。


    最後隻有全軍撤退一途,而且,不是撤退就能了事。由於這一次遠征,魏國西方邊境的關中,已陷於疲憊狀態。兵員損失更不在少數。


    正始九年(公元248年)冬,曹爽身邊一幫人中的有力分子李勝,被任命為荊州刺史,即將離開洛陽。


    當時,新任地方長官赴任前,逐一至京中高官府邸拜訪以示道別,乃是規矩。李勝首先到派閥領袖大將軍曹爽府邸拜訪是當然之事。


    “老頭子那邊你去拜訪了沒有?”


    寒暄後,曹爽問道。


    “我看,老頭子那邊可以免了吧?……何況,聽說他最近健康情形不太好,已有一段時日沒有進宮哩!”李勝回答。


    “這事我也聽說過,可是,他健康不佳屬實嗎?他並沒有正式請病假,所以我也不便前去探望。……對!這是個好機會!你去拜訪一趟,看看他是否真的生病了。你要離京赴任,有理由去拜訪他嘛!”


    “說得也是。好,那我就走一趟,探探究竟吧!”


    李勝辭出曹府後,直接到了司馬公館。


    司馬仲達腳步踉蹌地走出來。已經七十歲的他,要由兩名丫環扶著才能行走,身上穿的衣服也非常不整齊。李勝致意時,他好像也沒能聽進去。片刻後,仲達用手指指自己的嘴。


    “是的老爺,我知道您口渴。”


    一名丫環立刻進去端了米湯出來,將碗送到仲達的嘴巴前。仲達想湊上嘴巴喝,但嘴唇卻不聽使喚。結果,米湯沒喝進多少,全都沿著下顎流到胸前。


    “人們說您老人家舊疾複發,真有此事嗎?”李勝問道。


    很早以前,當曹操聽說司馬仲達為一有能之士時,曾經有意將之延聘。仲達卻以自己有“中風”體質,意圖拒絕。結果,曹操以強硬態度命令仲達出仕。曹操如此做,是出自憂慮有能之士放諸於野,將會產生危險的想法。仲達也認為保身要緊,因而出仕於曹操陣營。李勝說的“舊疾”指的是中風,弦外之音是:


    “難不成又在裝病?”


    對於這個挖苦,年邁的司馬仲達好像一點沒有意會的樣子。


    “是的,年紀大了不中用……我知道自己已是來日無多……喔,對!聽說你要到並州……並州很接近匈奴,你要格外小心哦!……到那麽遠的地方去,我這個老頭子恐怕沒有機會再見到你了。請多照顧我的兒子師和昭……”


    司馬仲達結結巴巴,又婆婆媽媽地說了這些話,往年叱吒三軍的神態,已蕩然無存。


    “我是要到本州去的,不是並州。”李勝道。


    李勝是荊州南陽人,由於是要到出身之地赴任,所以他使用“本州”這個字眼。荊州在洛陽南方,而山西的並州則在遙遠的北方。


    “什麽?不是到並州?”


    “不,我是要到荊州。”


    “我真是越老越糊塗,弄不太清楚你所說的話。你說你要回本州去,是嗎?……那再好不過。祝你立大功……”


    仲達的聲音顫抖,手也顫抖。


    李勝隨後到曹爽處,報告道:


    “老頭子已是奄奄一息的人,對他再也不需有任何顧慮了。”


    同一個時候,府邸裏的司馬仲達已經換過衣服,正以清爽的表情大笑:


    “哈!瞞騙傻子,很容易嘛!”


    此刻的他,正熱衷於擬定如何從大將軍曹爽手中奪回實權的計劃。過了年,就立刻著手行動,這是他目前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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