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繼子夫從姊於竇十九娘,何如,”


    宮室中,霎時靜默。


    闕門王太後愣愣地看著嬌嬌翁主,嘴半張著……


    在宮室四角還有高幾低案諸多宮盞柔和寧靜的燈光下,少年貴女青春的麵龐仿佛天際輕雲淡霧中若隱若現的冰月,既讓人頓生追慕之心,又令人有無所適從之感。


    ‘這都哪兒和哪兒啊啊,又關竇綰什麽事,’


    王太後瞧了瞧竇太後,見大漢皇太後也麵呈迷惑之色,就知道竇太後和自己一樣,沒搞懂。


    清了清喉嚨,楚國的闕門王太後問館陶長公主家的表侄女,“阿嬌,汝……何意?”


    嬌嬌翁主歪了歪腦袋,認真盯了楚王太後好一會兒,等確定了對方並非明知故問,才微微聳聳肩,扭頭去問祖母:“大母?”


    竇皇太後同樣搖了搖頭:“阿嬌,坦……言!”


    “呃,如此……”


    嬌嬌翁主坐正了,慢條斯理地說出心裏的想法:“竇氏十九娘仁愛,不幸晚年失子孫,膝下荒涼;子夫從姊孤弱,自幼無生母,其後母不慈,其父……”


    阿嬌翁主真的非常樂意對竇表姐那位冷漠不負責任的親爹送上一堆冷嘲熱諷,但看看疼愛自己的祖母竇太後,頓了頓,最終還是繞了開去,直入中心:


    竇表姐如今的境況異常尷尬。祖父不疼,父親不愛,被後娘象防賊似的放著;在人丁興旺的本家章武侯官邸,連個稍微貼心點的人都沒有。表舅舅南皮侯竇彭祖雖然厚道,但畢竟是隔房的;就算想關心,事實上也是鞭長莫及。


    總之,在對談婚論嫁最重要的家世背景一節上,竇表姐全是負分。


    竇表姐已經不小了。


    大漢貴女們在竇綰的年紀,出嫁生子的比比皆是。可竇表姐呢,卻連婚事在哪都沒著落哪!


    萬裏挑一的美貌,嫻靜溫柔的性格,擅女紅,通文墨……這種種優點加起來,都抵不過世人對‘無母之長女’的忌憚;再加上竇氏家族的冷落,竇表姐還要被蹉跎多久?


    當然,祖母以大漢皇太後之尊,為竇表姐強製訂門好親事總是做得到的。然而,但是……


    說到這裏,阿嬌攬住親親祖母的胳膊,幽幽道:“夫婚姻者,結兩姓之好,非結兩姓之怨也……”


    “哎……如是,如是。”


    竇太後摸索著捏捏孫女的手,歎息著點頭——這就是她遲遲沒有為竇綰指定女婿的原因。她當然可以用權勢為竇綰弄個才貌雙全的富貴郎君,而且,還能迫使婆家即便再心存不滿,也不敢露出半分。


    但,她畢竟老了!


    對侄孫女竇綰,就是再有心,又能照顧多久?


    一旦她駕鶴西歸,長樂宮換了主人,竇家又都是拖後腿的,到那時竇綰會遭遇什麽?


    “如此,大母,王太後,”


    阿嬌很自然地接過祖母的話頭,侃侃而談——竇表姐與其占著個名不副實的侯門貴嫡長女的名頭,還不如幹脆過繼給竇十九娘竇秋英。


    過繼之後,子夫表姐就成了朱家的女兒;再不用麵對冷漠的父親,狠心的繼母,難纏的同父異母弟妹,還有一群勢利麻煩的宗親族人……


    尤其是,


    一旦有了竇十九娘做母親,子夫表姐就再不是‘無母之長女’了!


    這些年來,多少次議親都毀在這點上!


    傳統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若能擺脫掉如此惡名,憑子夫表姐的相貌性情,美滿姻緣還不是指日可待?!


    而對竇十九表姨來說,有了子夫表姐做女兒,晚年就有依靠了。子夫表姐那麽善良敦厚,一定會象孝順親生母親那樣孝順養母的。


    說著,阿嬌往竇太後懷裏蹭蹭,笑眯眯地問:“大母,大母,如此兩全其美……不亦樂乎?”


    “阿嬌所思……大善。皇太後,從母?”


    楚王太後越聽越覺得有道理,巴掌都拍起來了,還不斷喃喃地責怪自己之前怎麽沒想到這麽個好點子。


    館陶翁主阿嬌又蹭了蹭:“大母,大母……何如?”


    到此時節,竇太後哪還有什麽異議,隻剩下連連點頭了。


    竇皇太後摟著孫女搖啊搖的,樂嗬嗬地吩咐闕門氏:“蔓奴呀,秋英入京之後,汝領其入宮……!”


    闕門王太後笑著答應:“唯唯,唯唯,皇太後。”


    開心夠了,竇太後突然想起時間問題,把宮女叫來一問,馬上催孫女回房——時間不早,該睡覺了。


    臨起身,阿嬌還歪在祖母身上,小心翼翼地試探:偏室裏的劉徹表兄,是不是真要罰抄那麽多遍?


    “阿嬌,阿……嬌……!”


    竇太後聞言,馬上拖長了聲音,一臉的調侃;直到孫女怩在自己身上‘大母’‘大母’喚上,才寬宏大量地擺擺手,宣布膠東王再抄半個時辰就可以解放了。


    說完了,還不忘低頭戳戳小孫女:“何如,阿嬌?”


    阿嬌掩著小嘴,盈盈笑:“咯咯……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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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軟的曙紅色絲質曲裾袍的長裙擺,


    在油光可鑒的木地板上翻起一層層微小的波浪;


    金線壓織的唐棣花在跳動的燭光掩映中閃閃爍爍,是一種令人迷醉的的金色,還不等人看清楚,轉瞬間就消失在門前的六扇雲母屏風之後。


    很快,


    走廊上就傳來


    值班宦官殷勤問候的話語;


    還有女官帶著明顯南方口音的吳味雅言;還有,宮女們細碎的腳步聲……


    沒過一會兒,對話聲就遠了,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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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


    闕門氏從屏風旁轉回來,走到竇太後斜對麵的席邊,雙膝並攏跪坐下:“從母,從母呀!”


    “嗯?”


    竇太後漫不經心地回應,在座位上挪動了一□子。


    女史見狀,會意,取過隻憑幾。闕門王太後順手接過,細心地輕輕塞到竇太後腋下:“從母,阿嬌敏慧……”


    “然也,”


    竇太後愜意地靠在憑幾上,緩緩點點頭,舒心地笑著:“天子嚐曰,阿嬌‘性聰惠,行妍詳’。”。


    ‘皇帝都這麽說過?那就更沒錯了!’


    於是,楚國王太後認為自己就更有理由大加誇獎了:“今阿嬌之慧,大漢諸貴胄侯門之內,無能出其右者!”


    “呃?”


    前頭還附和地點頭,聽完這句,大漢皇太後頓住,凝眉沉聲反對:就算是作為親戚的偏愛之辭,這樣說,也嫌誇張了!


    說阿嬌聰明,她同意;可說阿嬌是大漢貴女第一聰明伶俐,就太過了。


    大漢貴族多多,高門林立,大家閨秀數不清有多少。別說整個漢帝國了,即使把範圍局限在京畿之地,阿嬌也沒法說是優秀到獨一無二——比阿嬌心靈手巧者,有之;比阿嬌能言善辯者,亦有之。


    “從母,從母!女子之‘慧’……豈在口舌之間?女婢之工巧?”


    闕門王太後見竇太後一臉不讚同的神色,幹脆膝行兩步,挪到竇太後邊上阿嬌剛才的位置——她認為,所謂聰明,有些人是聰明在表麵,有些人則是聰明在內秀。


    前者看似千伶萬俐,其實流於膚淺。


    比如魏其侯那個小女兒,就是第一種的代表。你看她和誰都談得來,與誰都能玩到一處去,無論男女老幼,個個能哄到團團轉。的的確確聰明!


    可那又怎麽樣?


    看看我們周圍,諸如此類嘴乖舌巧、擅察言觀色兼手巧的機靈丫鬟哪家沒三五個?有什麽了不起!?


    “蔓奴!”


    竇太後笑罵起來,哪有這樣比的?如果讓外頭那些貴婦們聽到她拿貴女比侍婢,非氣煞了不可。


    “嘻,長樂宮中嘛……”


    闕門氏嘿嘿幹笑兩聲,繼續往下言道,至於第二種,就比較稀罕了!


    這類人,平常也不見怎樣特別,可到了重要的地方關鍵的時候,卻總能化繁為簡、一針見血。


    譬如十九娘這檔子事,想她闕門蔓奴一路忙活過來,其中操的心費得神不知凡幾,但仍不敢說真正解決了問題。畢竟,就算搬去楚國,也不知秋英表姐能不能適應;而且,從長遠看,萬一自己走在表姐前頭了呢??


    倒是阿嬌,隨便旁聽兩句,馬上就將十九娘和竇綰兩人聯係了起來。


    一個法子,


    妥妥帖帖解決掉‘兩’項難題——而且,珠聯璧合,皆大歡喜!


    天啊,可歎她闕門蔓奴從侯門夫人做到王後再到王太後,孫子都有了,想事情的思維竟然還不如一個豆蔻年華的深宮室女,真是白白活了幾十年!


    “蔓奴,蔓奴,汝自謙矣!”


    竇太後唇邊露出一彎驕傲的笑意,但嘴上還是不忘謙虛地阻止闕門表侄女:阿嬌這回的表現固然非常出色,但誰沒靈機一動的時候啊?一次而已,不宜高估,不宜高估。


    “非也,非也!”


    闕門王太後連連搖頭——這不是第一次,更不是唯一的一次。其實,從很早以前,她就發現阿嬌有點兒與眾不同的地方……


    記得那是她才當上楚國王後不久,因為水土不服,從楚國獨自回長安將養調理。


    那天,她進宮來向皇太後請安,路徑‘桃苑’,無意間聽到曲周侯酈寄和阿嬌聊天。那個酈寄啊,在套阿嬌的話!話裏話外的,變著法兒打聽天子和宣室殿的情況。


    “有此事?”


    竇太後皺起了眉頭——想了解上司的好惡談不上錯誤,可因此利用一個小孩,就卑劣無恥了。


    “曲周侯此人……素詭詐!”


    闕門氏說著說著,就笑起來,皇太後知道的啊,酈寄這人的狡猾無恥在大漢貴族間是出了名的。可就是這個老奸巨猾的曲周侯,左套右套,費了半天勁,卻是一無所獲!


    那麽小小的阿嬌呀!


    說話軟軟的甜甜的還帶絲奶音,問一句答一句的,瞧上去多容易對付啊!


    可等一大堆說完,再回過頭去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小家夥雖然說了不少,可有用的信息卻是半點皆無!


    “從母呀……”


    隔了多少年,闕門氏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都忍不住噴笑:問話的酈寄後來無可奈何直偷偷跺腳,而她自己,則躲在薔薇牆後幾乎笑破了肚皮!


    那時,她就發現阿嬌是真聰明——藏在裏頭的聰明。


    再聯係到今天的事,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知輕重,識緩急,而行孊密;此下可宜家室,上可安社稷,乃上古後妃之德也!”


    楚國的闕門王太後說到此處,俯身過去,扯了扯皇太後表姨的袖子——皇太後呀,你把孫女教養得如此出色,是打算做哪國王後?


    竇皇太後:“蔓奴……何出此言?”


    “皇太後,皇太後……”


    闕門氏嬉笑著反駁,直道外頭早悄悄流傳開了,館陶長公主的阿嬌自幼養在宮中,又遲遲不肯和諸貴家定親,兩項加在一起,大家都猜測帝室必定是打算將館陶翁主許給哪位皇子,做內部消化了。


    “胡言!”


    竇太後嗤之以鼻。


    楚王太後卻不接受皇太後表姨的表態,嘻嘻哈哈地兀自發散開去:不是諸王?莫非是劉榮?也是,劉榮雖然兒女都成行了,但隻要帝太子妃寶座還空著,栗太子就還算單身漢——還是天下最有含金量的單身漢!


    “蔓奴!”


    竇太後忍不住了,舉手推了侄女一把。


    “知之,知之!”闕門氏總算端正了態度,可在起身告退前,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皇太後就真的沒想過將阿嬌許給劉榮嗎?


    心愛的長孫和最愛的孫女,親上加親啊!


    並且,若這樁婚事締結成功了,


    以阿嬌與竇氏的親近程度,竇氏家族以後也就有人照應了——皇太後不是一直擔心百年之後,竇氏家族會和薄皇後的娘家一樣敗落凋零嗎?


    “宮闈……深深!‘掖庭’‘椒房’之路,苦不堪言哪!”


    竇太後垂首沉吟,良久才輕輕地念道,仿佛自問,也仿佛感懷:“……阿嬌,吾之阿嬌……”


    “如此,”


    闕門王太後了然地點頭,也是,有誰能比竇皇太後更了解深宮內院外在的浮華與內裏的血腥,貧寒女子為了前程賭一把拚一拚也就算了,阿嬌天生富貴,又何必蹚這個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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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女史來請竇太後回臥室入寢。


    竇太後聽到了,卻不動地方。


    宮女們不敢催促,隻取來絲被,堆在皇太後腿上。


    沙漏中的細沙,


    涓涓地滴落在底部的沙堆上。


    火苗,


    在鎏金蟠龍樹枝燈的白玉托盞中燃燒著、跳躍著……


    竇太後蒼老的麵容在燭光的映照中,


    ……忽而明,


    ……忽而暗,


    ……時而若有所思,


    ……時而空白虛無……


    ================================癸巳年十二月二十日,大寒,上海蘇世居(2014年1月20日,星期一,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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