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膠東王官邸 】


    皇太子劉榮在此次賑災中的優異表現及其在災區獲得的一波高過一波的人望,都通過三個同胞姐姐傳進了膠東王劉徹的耳朵。


    自弟弟搬出長樂宮,陽信、南宮還有緱邑公主最近天天來膠東王官邸報到,有時一個一個來,有時一起來,同時也把宮裏宮外的各種消息捎給正在‘養病’的弟弟。


    對姐姐們關於異母長兄的議論,大漢的膠東王基本沒什麽反應。


    三天前山王劉勝來探望時就提到過栗太子這次撈足了名聲;前天下午,魯王到訪之際,也談及百姓們對當今皇儲殿下的崇敬之情。更有甚者,聽派去觀察的下人回來報告:當劉榮啟程回京時,災區的百姓跪滿了路旁,攜老扶幼,灑淚相送……


    劉徹趴在憑幾上,不懷好意地埋頭悶悶笑:‘十裏相送……百年難得一見的勝景啊!劉榮大兄,真不知該說你傻冒還是該說你聰明。搞那麽興師動眾,嘿嘿,你嫌日子太好過了……不是?’


    膠東王內寢宮室的外間,彌漫著古琴的音律。


    臨窗的加厚長席上,南宮公主端端正正跪坐在琴桌之前,正在專心致誌撫琴。與二公主所在位置成對角線的宮室另一角,緱邑公主坐在成堆的禮物中間,一個接一個拆著禮盒——對於膠東王劉徹此次異常異常不幸的‘得病’,皇家表現出不同一般的關注,來自皇帝、皇後還有皇太後的賞賜絡繹不絕;琳琅滿目的珍玩讓三公主看得歡欣鼓舞,喜不自勝。


    大公主陽信坐在床沿,柔聲提醒著昏昏欲睡的弟弟:“弟君,阿母之言……”


    “嗯,待時機……阿姊。”


    劉徹搓搓眉心,隨意敷衍上兩句;接著抬眼,頗為不滿地瞟南宮姐姐一眼。


    是古之名曲。不得不承認,南宮公主的技巧無懈可擊,對樂曲的節奏把握也算適度。然而,或許是因為性別的原因,也或許是因為年少氣盛閱曆實在不夠,南宮公主的演奏一直無法表現出連綿山嶽的渾然大氣,總有種輕佻玲瓏之感。


    ‘明明是少不更事的小丫頭,充什麽老成?!裝腔作勢地反倒讓人膩歪。’劉徹頗不耐煩地撇撇嘴,現在他又想起館陶姑姑家的嬌表妹了。


    阿嬌的琴技一般般,可以說遠比不上南宮,因此很少彈古琴;非要鼓琴,也從不選內涵悠遠的古曲名曲,隻挑些簡單輕快的小調——其實,後一種選擇的效果更佳。


    博彩絲紗層層,迎風飄舞;


    宮燈排排,如天上的星子閃爍不停;


    珠簾掩映中的錦衣少女素手纖纖,垂眸弄琴。


    輕鬆愜意的旋律與芳菲明媚的楚楚風姿相得益彰,何等賞心悅目。


    ——回憶起在長樂宮欣賞阿嬌挑琴鼓瑟的情境,劉徹嘴邊掛上一抹愉快的輕笑:‘阿嬌哪蛋王!可……從不裝深沉。’


    笑容,轉眼間收起,


    膠東王暗暗地開始磨牙:‘就是沒心沒肺!搬出長樂宮……就不來看我啦?姑姑家到膠東王官邸才多遠哪!真沒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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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大公主又在催了,劉徹厭煩地皺皺眉,冷聲冷氣答應回頭就讓家令揀兩個閑差給舅舅們——王家一個,田家一個,公平合理。都是屬官名額,算大漢官員的正式編製哦!


    可陽信公主還是不怎麽滿意的樣子,一句接一句地曉以利害:光個官位是虛的,還是給弄個實差為好。其實弟弟還是沒有想明白。打理偌大個膠東國,單靠國君自己怎麽成?必須有一個忠心可靠的班底!就象母親說的,與其用外人,倒不如用自己人——舅舅是至親,忠心不用質疑,自然會盡心竭力、全心扶助藩王外甥。


    況且,‘皇子們引舅父為肱骨’也是華夏的慣例,沒任何道德或者政治上的壓力。


    這方麵,隻要看看程家人在魯國江都國的位置就知道了;當年劉彭祖去趙國就藩時,是帶著賈夫人的弟弟一起走的;就是最不得聖心的長沙王劉發,也在自己的王國給唐姬的兄弟堂兄弟安排了官職。大家都那麽做,效果也都蠻好,何樂而不為?


    ——別寒了外家的心,使得外人嘲笑,也令母親傷心。


    劉徹聽得心煩。


    他不喜歡王美人的兄弟們,無論是姓王的還是姓田的,都不喜歡。不是因為他們出身草民,而是因為他們沒本事。在劉徹的印象裏,王家的兩個舅舅都是平庸之輩,而田家……


    田家的兩個,老大還算有些能力,可此人的長相實在是……膠東王厭惡地撇撇嘴唇,雖然‘以貌取人’肯定不對;但就憑田蚡那副荒誕詭異的尊榮,讓從小看慣了俊男美女的徹皇子怎麽接受得了??


    ——高品味一旦養成,要改變,是非常非常難滴。


    二公主的琴聲與大公主的絮叨摻和在一起,交響和鳴,後勁十足,聽上去很有綿綿不休的架勢。


    ‘搞什麽,我還在養……病……呢!’


    膠東王惱火地腹誹,眸光閃動;須臾,嘴角勾出個怪笑:“阿姊,知否,知否?德邑阿姊將降……武陵侯太子。”


    “哦?”陽信公主。


    跳躍的琴聲,戛然而止。


    緱邑公主愣住,手指一鬆,青綠色的玉璜跌回朱漆盒的中央。


    膠東王伸伸腰,將錦被上覆蓋的豹皮提高些,心滿意足——總算消停了,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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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怔片刻,陽信公主問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阿弟,可知……何因?”


    這樁聯姻可以說非常意外啊,據大公主長期的潛心觀察,武陵侯夫人相中的應該是鄭良人的長女劉嫏公主,怎麽突然改成娶宋公主了?


    蕭氏是開國丞相蕭何的後裔,而宋公主的生母出身卑微,在後宮中毫無地位。作為大漢曆史最悠久的豪門高第,娶個既無外家也無親兄弟的不得寵公主,可有些門不當戶不對啊十劍嘯九天!真的已經確定了嗎?是不是還有轉機?


    ——說著,大公主悄悄瞄瞄對著一桌禮盒發呆的小妹。


    “阿姊,阿姊……德邑之生母固無寵,然,其亦乃皇父之骨肉!”


    耳聞姐姐如此高論,劉徹無所謂地揮揮手臂,什麽門不當戶不對,過了過了!無論生身之母是哪個階層的女人,德邑終究是天子的親生女兒,大漢帝國名正言順的公主,哪有配不上臣子的道理?


    況且,這樁婚事是祖母竇太後的意思,姑姑館陶長公主親自保的媒,武陵侯家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如此……”陽信抿抿嘴唇,輕輕‘哼’了一聲:“栗夫人!”


    肯定是前番德邑投湖引發的後果。否則,祖母和姑姑應當不會那麽積極——平日裏,可沒見兩位長輩對宋公主有多關心啊!


    ‘棋差一步,沒想到竟讓德邑因禍得福了。’


    望望兀自沒回過神的緱邑公主,陽信大公主歎息著暗道一聲‘可惜’。


    陽信大公主的表情盡數落在劉徹眼中,膠東王淡淡一笑,全當不知情,繼續靠在憑幾上晃啊晃。


    ‘女孩子嘛,心思就該留在該女孩子操心的地方……比如說,怎麽嫁個如意郎君。’


    大漢膠東王搖了搖腦袋,笑嘻嘻地問姐姐:聽江都王說周亞夫最近向父皇求親了,要為他的嫡長孫求一位公主為妻。


    條侯周氏家族和蕭氏一樣,都是大漢最古老的貴族名門。如今周亞夫位高權重,條侯家富可敵國,他的孫子做弟弟的也見過,勇健聰慧,算得上傑出少年。不知道阿姊有沒有興趣啊?


    “條侯之孫?”想都沒想,陽信公主就給否定掉了:“未若……平陽侯之子。”


    隻一瞬,膠東王劉徹就跟上了大公主的思路。


    當今的太尉——條侯周亞夫——是行伍出身,身強體壯,預計再活個二三十年沒問題。嫁進條侯家,得從孫媳婦當起,要等多久才能做成當家做主的侯夫人啊?而平陽侯家的繼承人是兒子不是孫子,現任平陽侯的健康狀況又是眾所周知的如履薄冰。雖然兩邊都是大漢開國功勳貴族,但相比較而言,當然是嫁到平陽侯家族更有盼頭咯!


    ‘不虧是陽信姐姐!’


    想起以前在宮中遇到過平陽侯,一個溫文爾雅慈眉善目的老者,劉徹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感覺有些……不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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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際,王美人家的大公主又把話題從公主們的婚姻上拖了回去:“阿弟,從母今有‘三’子矣!”


    劉徹無聊地打個哈氣,是啊,他家姨母王夫人非但多子多福,還男孩率百分之百,稱得上嬪禦中的經典成功個體。而且現在又懷上了,用腳丫想想都知道,父皇後宮中的內命婦們是各種羨慕嫉妒恨啊!


    “凡……從母再度得男,阿母……”


    身子靠近些,陽信公主的話隻說了一半,將後一半留給弟弟猜。


    “從母……四出,而皆男?嗟!阿母望塵莫及也。”


    大漢膠東王設想一下生母王美人躲在不張燈的幽暗宮室裏、咬著被角默默飲恨的模樣,有趣地眯起眼。


    實事求是來講,同樣是生孩子,同樣經受十月懷胎的諸多辛苦,同樣一朝分娩疼得要死要活逃妃難捕。


    妹妹連生四個皇子,後來居上,成了後宮裏頭一份——之前後宮‘生男娃’最高記錄的保持者是程夫人,她一人生了魯王、江都王和膠西王三個。而做姐姐的呢,同樣生四次,有三個是公主,男丁就可憐兮兮的一枚。


    姐妹倆擺在一塊兒對比對比,這個投入產出率啊,王美人可以慚愧到無地自容了。


    “近日以來,阿母……以吾所觀……”打開折扇擋住半邊臉,陽信公主壓低了聲音透露給弟弟,最近不是永巷裏有人生了兒子嘛!看母親的意思是計劃抱養那孩子,充作次子。這樣,母親名下就有兩個兒子啦!


    “弟君,弟君,”


    陽信公主的聲音帶些含混不清的意味,講不清是喜悅還是其它什麽:“吾等……將有‘新’弟也!”


    “甚?”膠東王聞言,大吃一驚——有了親生的,還要收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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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宮.石美人住所 】


    “吾女!”


    驪邑公主還沒走完台階,


    就被聽到消息從裏麵衝出來的石美人一把摟住,哽咽著迎入宮院。


    廳堂內,即便女兒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麵前,石美人依然忍不住顫抖著雙手在驪邑公主身上摸了一遍又一遍:“驪奴,驪奴,吾女呀!”


    石公主看著母親,鼻子也有點酸。才短短十多天沒見,石美人就好象突然老了好幾歲,原先烏黑的鬢角也染上了點點霜華。


    “阿母,女兒無恙。”驪邑公主安慰著母親。


    可石美人還是不放心,事無巨細地逐一問過來,唯恐女兒在長樂宮時受了什麽委屈。


    石公主連忙搖頭。在神仙舍的日子除了不能出門,實在沒什麽可挑剔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非但沒任何簡慢,倒比在未央宮自己家時似乎更精細些;至於伺候的人——有阿嬌妹妹一天三五趟的盯著,長樂宮內侍誰敢給她氣受?


    “然也,阿嬌素善……”石美人舒口氣,對長公主的女兒不住口地誇讚。


    可話語說到一半就凝在嘴邊,目光閃爍著繞驪邑公主良久,石美人忽然伸出雙臂,再一次將女兒攬進懷裏,緊緊地緊緊地抱住:“驪奴……”


    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


    “阿母?!”驪邑公主被嚇一大跳,稍稍將石美人推開些,不可思議地打量著母親的麵容。


    在她的記憶中,母親一直都是溫婉自製的,從不見有任何激烈的情緒表達。這輩子,她還是頭一次見母親如此失控的樣子。


    感覺女兒的驚愕,石美人尷尬地笑笑,掏出手絹擦擦臉。


    為擺脫周圍變得有些尷尬的氣氛,驪邑裝著環顧四周,沒一會兒就驚訝地發現許多老麵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從沒見過的新人。


    石公主不由打聽是怎麽回事?


    石美人冷笑了兩聲,這些年她對下人太寬厚,沒想到竟養出那種吃裏扒外的內奸,夥同外人陷害自家少主人。現在乘此機會清理一番,以後要嚴加管束了。


    停頓片刻,石美人微微側過頭,略帶些興奮地問女兒:願不願意有個弟弟?


    “呀?腹黑妖孽,暴走馭獸師最新章節!阿……弟?”這回,驪邑公主不是驚訝,而是徹底懵了。


    “阿母,阿母……母親?”做女兒的半張著嘴,視線有些驚慌失措地滑過石美人的麵龐、腰身、小腹……


    她的父皇冷淡阿母好久了,最近兩年更是沒召母親入侍過。


    怎麽?難道……最近?


    枯木逢春?阿母都這個年紀了,還能再懷上孩子?


    ——石公主越想越亂,嘴巴都合不攏了,一幅癡呆相。


    很明顯的,石美人對女兒的反應頗為納悶:“驪奴?”


    呆呆地瞪著母親的肚腹,石公主紅著臉,呐呐地問:“阿、阿母……重身耶?”


    “噗!”石美人驚得幾乎岔氣,猛力咳了兩聲,才勉強平複下情緒;


    遂換成正常語調告訴女兒不是她想的那樣,是項氏——也就是原先的項八子,因獲罪被貶入永巷——生的皇子。


    項氏是罪婦,按傳統不可能讓她親自撫養皇家的骨肉。孩子必然會被交給皇後或其他高級嬪禦收養。薄皇後如今自顧不暇,肯定不能照顧小孩。而她石美人打算抱養這個孩子。


    “阿母,何因如此?”石公主還是存有疑惑。


    要知道,石美人曾有機會收養其她後宮婦人生的小孩,還不止一次;但都放棄了。這麽多年都沒動靜,母親怎麽突然起了收養子的念頭?


    石美人咬著牙,恨生生的:就是因為女兒遭人陷害的事!


    她想過了,後宮那麽多公主,為什麽偏偏挑中她的女兒?!還不是因為她沒有兒子,女兒沒有兄弟,容易拿捏,得罪得起!


    在這個世道上,女人若沒兄弟,就得吃虧!


    做母親的握緊了拳頭,目光堅定。


    現如今靠自己生是肯定來不及了,好在有個現成的孩子可以抱來養。女兒放心,她一定把小皇子教得好好的,會比親的還親,將來保護姐姐一輩子。


    驚異,不安,感動……


    種種情緒亂紛紛湧上心頭,驪邑公主看著母親——半晌,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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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下午,


    拎著慰問品正打算去膠東王官邸探病的館陶翁主陳嬌剛走到長樂宮的大門口,就被竇太後派來的內官請了回去。


    原來嬌嬌翁主前腳出門,未央宮就來報喜了:


    雖然早產了半個月,王夫人還是順利生下了她和天子的第四個兒子。母子平安。


    皇帝陛下大喜,宣稱要大大地慶祝一番。


    竇太後讓孫女趕緊回去,


    接下來有一些列宮宴和喜慶活動,好多大事小情等著張羅呢!


    至於某些無關緊要的交際,就先擱一邊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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